喝甜酒的老黄牛

很多诗人是喜欢牛的，陆游写过不少关于牛的诗：“青箬买来冲雨钓，乌犍租得及时耕”“老翁七十犹强健，没膝春泥夜叱牛。”我不知放翁是否会喂牛、切草、扶犁，对于农活，我什么都会干，打柴扯草，锄麦挖薯，莳秧插田，出栏种芋，唯一不会的是驾牛耙田。

“筋骸尚给春耕在，便买乌犍亦未迟。”记得老爹70多岁时，从湖北买来好多头乌犍与水牛。有一年，我坐火车穿过江汉平原，看到满坡满原牛儿成群，忽然想起老爹，他就是从这里买的千里牛啊，父亲作古多年，此刻心里涌起无限的思念。

春耕忙忙，料峭春寒，还穿着棉衣毛线衣，父亲便半夜喊天光，牵着我家那头老水牛踏进了雪水刚化的水田里。水田春泥深，深到没膝，父亲“哦起哗”地吆喝着，扬鞭驱策老水牛，把水田翻过来，板平的水田因此一条条成线，线条弯，线条直，整个田畴，变成了一幅春天里的水墨画。

我曾干过很多活计：搬砖、抬石、夯土、担煤、车水、顶缸、掮水泥、拖板车、写材料、蹲流水线……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活计比双抢更累。双抢时节，累的是老爹老娘，还有我家老黄牛。月光光，半夜三更，父亲用竹扫把抽不起我，扛着犁铧，操起竹鞭，把牛喊起，披星戴月夜叱牛去了。

老黄牛，那么听话勤劳，那么不怕苦不怕累，那么没日没夜，春耕又夏耕，秋耕又冬耕。世间竟有老黄牛这样的动物，令人心疼，又令人肃然起敬。我想，老黄牛有三重境界，第一重：“老牛亦解韶光贵，不等扬鞭自奋蹄。”那时喊我们去劳动，常常是偷工减料，偷懒耍滑，老黄牛却是自奋蹄，无论平地与山尖，为人辛苦为人忙。第二重是：“朝出钓鱼来北渚，夜耕驱犊上西畴。”夜半，那可是八小时之外，老黄牛不计较劳作时间，有田便去耕，有人喊就去劳动，这般工作劲头和敬业精神，几人能有？第三重是：“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老黄牛辛劳一生，等它老了，卧在残阳里，那情景，我见犹怜。

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叫我牧牛，我牵着牛绳，把绳子套在一棵树上，自个儿偷红薯、捉知了、打扑克去了。老黄牛不作声也不发脾气，绕着那棵枞树，把树周边的草儿吃了个干净，吃得见了黄土。父亲挑着牛粪去鹅公丘肥田，见此情景，把粪担子一撂，折了一根枞树棍就朝着我的屁股打来。其时我正在挖田埂作柴火灶，煨偷来的红薯，父亲一棍子抽来，打得我鬼哭狼嚎。父亲生气地说：“你是怎么看牛的？你吃得像个红薯猪仔，牛就不吃啦？”

父亲特别爱护老黄牛。隆冬时节，大雪纷飞，父亲叫姐姐给牛扯些青草，百草凋零，青草很少，于是父亲从菜园子摘来萝卜白菜等，一半炒菜，匀出菜叶，切好菜根，去牛栏里喂牛。腊月里，父亲喜欢喝糯米蒸酒，糯米也是珍稀品，糯米滤尽，可以多出二两酒来。父亲难得浪费，并不把糯米滤得一干二净，而是留下一些，蒸半笼红薯，把糯米酒糟与红薯掺和在一起，用木盆装着，送到老黄牛的嘴边。

到了春耕与双抢，父亲砍来几根竹子，斜削成竹壶。竹子一头扛着犁铧，一头担着水桶，水桶里灌满糯米甜酒，放置于田埂上。待耕完一丘田，父亲坐在田埂上，两脚丫泥水，一屁股泥巴。父亲用竹壶舀一壶水酒，轻轻扳开牛的嘴巴灌入甜酒，然后再操一只碗，自己饮下。一个老汉与一头老牛，一个坐田埂，一个睡田里，那片刻得闲的饮酒欢愉，勾勒出一幅生机盎然的夏耕图。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总是任劳任怨辛勤劳作，这就是老黄牛。可是，牛只能让它吃草么？牛，不只是吃草的，牛也是能喝酒的。甘于奉献，这是老黄牛的思想高蹈；而爱护老黄牛，这当是人类的良知。

老黄牛辛苦劳作一生，为人犁地耕地。今天在弘扬老黄牛的精神、弘扬踏实肯干的工作作风时，我们也要善待老黄牛，让老黄牛的付出有所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