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泪与热血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意思是男人们意志坚强，不会轻易掉泪。但多数人只重视前面这半句，而忽视了后面那半句“只是未到伤心处”。作为一名有着30年军龄的老兵，我亲眼所见的流泪可谓多矣。特别是在边疆当兵的那些年，有四次流泪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第一次流泪，是我们新兵下连后，跟着车队到边防一线运送物资时遇到的。我们团是汽车团，第一次跟随老兵们出车，路过藏北的康西瓦烈士陵园时，按照惯例，要去墓地前进行拜祭，同时也是接受教育。连长介绍说，“康西瓦海拔4200多米，所以这是全中国海拔最高的烈士陵园。”连长讲完，老兵们开始进行祭奠，神态严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集中的墓地，内心十分震撼。这里地处高原，四周是光秃秃的山。老兵们走到一处就讲一个故事，我们新兵们跟在身后听了就哭。特别是遇到天气骤然变冷，下起大雪，连长说：“同志们，谁没有家？谁没有亲人？烈士们永远牺牲在这里，我们以后每次路过这里，都要下车来拜祭。我们不能忘记英雄，他们的牺牲是崇高的、值得的。”连长话音一落，新兵们集体掉泪。

第二次遇到流泪，是车队上了神仙湾哨卡。那时，一线的连队与哨卡由于大雪封山，半年之内，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当山河解冻，我们的车队出现在神仙湾时，边防官兵们看到车队，狂呼着往山下冲。有个湖北籍新兵，刚来此才守了一年，天天除了看云，就是看雪，他感觉很孤独。看到我们的车队，听到战友中的乡音，他忽然抱着我们连队湖北公安籍的老兵甘永达大哭。被他这么一感染，我们卸完物资离开时连队里也有不少新兵哭。

第三次遇到流泪，还是外出执行任务时，上级命令连队负责接一个哨点的一位即将退役的老兵下山。这个老兵在边防一线守了整整三年，连一个外来人也没有见过。连里接上他时，他一路几乎不说话，排长总感觉他目光呆滞，还担心他心理有问题。果然，在越过了三十里营房后，气候便渐渐变了。这时，那位老兵忽然开口，要求停一下车。排长以为他要方便一下，便跟着他，生怕这位老兵出什么事。结果，排长看到，这位老兵见到山下有棵绿色的胡杨树，忽然冲上去抱着这棵树大哭。他说：“我三年没有见到过绿色了！”他抱着树，哭得很伤心。刚开始，连里的兵见了这情形还有人不理解，但渐渐地，大家便在哭声中集体沉默了，最后甚至也有人跟着流泪了。后来，我写了一篇题为《奢侈是到山下来看树》的文章，发表后被多家报刊转载，记述的就是这位老兵流泪的事。

至于第四次遇到流泪，就是常态的哭了。主要是边防连队里那些来探亲的家属与孩子们，规定的探亲时间一到，他们必须离开连队。当年，交通不便，军属们每来一次，往往是坐了火车坐汽车，坐了汽车坐毛驴车，有的甚至得走整整一周时间才能到连队。来不易，别也难。每次送别时，家属与孩子仿佛经历生离死别，哭得不停。他们一哭，弄得老兵们也哭，老兵们感染新兵，新兵便跟着哭。最后，有时弄得干部和战士一齐跟着送行的车哭……

流泪，看似与军人无关，尤其是时刻准备着要上战场打仗、流血牺牲的军人。但我目睹的这些流泪，谁能说是因为软弱？恰恰是因为军人有情有义，深深懂得家国情怀与守土有责的含义，才流下了饱蘸忠诚与真诚的泪水。军人的心里装着的都是祖国和人民。他们的理想与血性、奉献与牺牲，早已融入了他们所守望的大山戈壁与雪域高原。他们的泪水与热血一道，共同见证了边防军人的英勇与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