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匹马的怀念
大青马是一匹真正的军马,这从它臀部隐约的圆形纹章就能看得出来。在那个孤独而忧伤的河西走廊的春天,它不得不带着一只瞎眼退役了。我们的队长从山丹接它的时候,正在解冻的草原还是满目土黄,这匹正处于青春年华的六岁骒马结束了它的军旅生涯。一世功名尘与土,三千里路云和月,一节运畜车把转业的大青马送到了陌生的关中平原。当它初次面对麦苗青青的原野,它的一只瞎眼中流出了一行苦涩的泪水,而那只完好的眼里则满含着忧怨。那时它一定是想到了遥远的塞外大漠吧。
我到小村插队的那天它正在春天微风中的田野里拉着犁头。当运送下乡知青的汽车驶过田边,它曾机警地向这边望了一望。要到两天以后,我才会知道它是一匹瞎马。那时候队长已经领我们参观了全队的家底,牲口棚是最后的也是最值钱的一份家当了。我清楚地记得,队长当时拍着大青马的鼻梁,像是一个父亲向人们介绍自己那出色的儿子一般对我们说:别看它是个瞎子,这可是咱队最好的牲口,是一匹真正的军马,全公社可只有这一匹军马!是我从山丹接回来的。于是我们充满敬意地围上去观看,可那时我还不知道山丹是个什么所在,从大青马圆睁的双眼里,我们也看不出它是个瞎子。当然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想到它日后会成为我的救命恩公。
我插队的第三年,当了队里的车把式,大青马就是我这挂车上的辕马。做辕马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它就像船上的掌舵人一样,不单要有勇往直前的力量,而且要机警、沉着、令行禁止。驾辕的牲口,总是被挑了又挑,训练有素才行,在我们队的十几匹骡、马、驴中,大青马被选中就绝非偶然,若不是有超常的智慧和无可匹敌的力量,怎么也不会轮到一匹双目失明的瞎马担当此任的。
这匹瞎眼的骒马成为我的恩公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人的一生能有几次与死神面对面的遭遇呢?在我,那是唯一的一次。当时,我几乎触到了死神冰冷的鼻梁。那一次我赶着大车进秦岭山拉石灰,当我们满载而归顺坡而下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是一段足有三百多米的曲折的陡坡,右边是石崖,左边是深谷。重载行走在这样的路上,车把式们都是在车下紧拽着“瓜木绳”(刹车)随车行走的。这一次我却失手了。因为“瓜木绳”突然绷断,满载的马车在惯性的作用下疾速向前奔去,而在慌乱中我也被绷断的绳子绞住了一只脚。车毁人亡只是瞬间之后的事情,包括两匹骡子和两匹好马。那时我只是绝望地吆喝着牲口:喔——喔——喔——但是大青马似乎是听到了,它果敢地向右侧靠过去,它自己撞向崖壁,用它的身体让右边的一根车辕顶住了山崖,从而止住疾速下奔的马车,而我也因此得以脱险。我从地上爬起来,双臂抱住大青马受伤的脖颈,无言地流出了泪水。急中生智对于人来说并不特别惊心动魄,但对于一匹马,一匹双目失明的辕马,就不能不是一个奇迹了。也许这就是一匹优秀的军马的品质?老骥伏枥的品质?因此每当人们谈到马的时候,我总是说,马是通灵的一种动物。
有一次夜归的记忆,至今让我难忘。那是一个微雪的日子,卸完货已经天黑,而我们的村庄却还十分遥远。在信马由缰的归途上,乡村故事把我们疲惫的身体渐渐送入了梦乡,而当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家。我惊奇于这样一驾盲人瞎马之车的有灵,才真正地理解了老马识途绝不只是一句纸上的成语。乡村马车作为一种生活是自然天成永不设防的。当潇洒成为今天人们紧张的心灵的一种企望而被反复咏唱的时候,我知道那次夜归的经历才真的叫做潇酒走一回了。而这潇洒的全部基础,则是大青马那忠诚的友情。西谚有云:条条道路通罗马。我想,有这样的一匹好马,即使闭上眼睛,就连天堂也是可以到达的。
大青马作为一匹军马的时候,我不是个军人;大青马作为一匹乡村役马,要在关中平原度过一生,而我却在一年之后离开了乡村。现在,那个小村已经离我十分遥远了,隔着十多年的时间,也隔着数百里的空间。每当我在郊外的公路上难得一见地看到一驾马车,总会想起那匹曾经救过我性命的大青马。如果它还活着,也该有二十多岁了。那是一匹真正的军马呀!却一生都不能在疆场上建功立业。但是我想,如果它还活着,像个军人那样,我们应该叫它:退休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