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风
武志强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醒来了，黑暗中听到窗户纸在“啪啪”响着，就像是被谁的一双手耐心地拍着，我知道那是风在吹着窗户上的纸。那是冬天的风，那也是春天的风，那是寒冷的风，那也是异常温暖的风。我在那些风里做过梦，有过喜悦，流过泪。
　　那是在田野上缠着树枝和小鸟的孩子似的风，树枝因此绽露了，小鸟因此歌唱了，这些我都看见了。当我年轻的时候，那些年轻的风真的让我留恋，我多想让它们再吹着我，吹起我飞扬的激情。现在我却感觉自己老了，骨子里疲惫了，一坐下来就觉得身体累。但我知道，等我老了的时候，风还像是跟我年轻时一样，没有老，不像是有老的样子。风永远都年轻。我因此羡慕那些风，愿意看着它们吹过。
　　在我出生之前就刮着的风，自我出生以来就刮着的风，到我长大了作为一个成年人依然还在刮着的风，这些我都知道，我在好些沉默的时光中经历了许多，在你看不见的时候我已经经历了。我在精神幻觉上都能感到那些风在把我轻轻抬起。一切都在静默中发生着变化，最后，只有我还站在这里。
　　当所有的经历都变成记忆，我就知道我老了，需要回忆了，需要在回忆中度日了，需要在废墟上寻找快乐了。从这里出发，就能到达那里，我常常在回想中开始这样的旅途。记忆的潮水向我涌来。我在风的包围中，我在失落了的梦幻中。
　　这些年成熟的风，把一个个人刮向死亡。物品走到村边的时候，就听到了有人死去的消息。风在把我吹的有一个趔趄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一天风会把我吹老，直到再也走不动路。直到被风有一天吹到土里。而今天，我会像一片破布被丢弃在风里。有一天我手中拥有的，都得放手失去，即使你心疼不已也得看着它们一一离去。
　　有一场风，把我枯叶一般刮到老。风一生都在流浪，而我风中一般的命运也在流浪，我今天落在这个枝头上，但并没有改变我流浪的命运。我是在空中流浪，而生长意味着衰落。我看见我衰落的结局，一地尘土。我在草木间行走，我在石头间行走，我的目光落在天空，风从上面经过。
　　风有风的记忆，但是现在在哪里还能找到已经吹过去的风，我曾青枝绿叶，而今衰颓灰败，没有了生气，失去了活力。是什么让我这样，是那些在时序中不停吹过的风吗？但是现在，当我回首，当我望向空中，却找不到一丝风的痕迹，那些风去了哪里呢？在村口阻挡我的风，在荒野上缠绕我的风，在黑夜里拍着窗户的风，把我从梦中叫醒的风，如今我却再找不到它们的踪影。只感觉我的头顶凉凉的，像是刚刚有一缕风吹过。
　　我在土路上走，脚后跟就跟着起风，去秋的一片枯叶就跟在我身后，急着想向我表白什么，但我无暇搭理它。总是前面有个目标在召唤我，但当我走过去时却什么都没有，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或许在我没有到达的时候，它们就已经衰萎了，崩溃了，消失了，被风忘记了。
　　经过村庄的时候，我看见一排晒太阳的老人，那些老人，坐在墙根一动不动，那是些苍老的风，起皱的风，对于过去不再回忆，对于从眼前吹过的风一脸漠然，无动于衷。有一天我也会在这样的风中，沉默寡言，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当我在记忆中走远，风也走远，所见的也不是原先的那块天空，不是原先天空下的土地。多少年后，当我目睹生我养我的故乡的时候，故乡恰似一副画，画面上有一股清新的风吹来，在我有点陌生，有些新鲜，也有些心虚，这就是我的故乡吗？我却从它的天空看不到一缕曾经熟悉的风。那些风已把吹远，远到一个需要对故乡开始重新认识的地方。但是我能够重新认识我自己吗？在我身上改变的是什么？不能改变的又是什么？
　
　　我感觉到了风的力量，风在改变着一切，风在把我吹到一个日渐荒凉的地方，吹到一个在夜里做梦感觉寒冷的地方，吹着，吹着，就只吹了我一个人。当我想到我的某些感受的时候，心灵中的那一份温暖提醒我，我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候，有过幸福和满足的时候。
　　正是在那些年村庄里的风，给我留下了印象，让我至今念念不忘。我因此无法忘记那些黑暗中独自守望的时光，其实也说不清楚心头究竟要守望出些什么，只是心头有点东西，让我自觉到安稳和希望。有过的风，当它在吹着我的时候，在吹着我长大的时候，我并不就能认识它，只是在以后慢慢的时光中，我才有所回味，感觉自己需要去认识它，因为那是些从我生命里穿越而过的风，如果没有它们，没有对它们的记忆，那么我生活的大部分就将会是虚妄的。所以我愿意感觉生命里的每一缕风，愿意聆听风的每一声歌吟。多少年过去，在我的内心世界里还有风，只要想到这点，我就不觉得孤单。此时，又有一股风从心头升起了，我能感觉到，我听到了。
　　我一生都将辛苦，都将劳作，但我也愿意停下我的脚步，听听风声，在回望中一次次完成自己。人是不能够一次性的就完成自己的，走过的路还想回头再走，不能再走就在记忆里走，反正记忆的路是谁都关闭不了的。许多认识和过程还需要一次次反复，一次次回头才能看清。认识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的事。那些看起来轻易被埋葬的岁月，并不是轻易就能够埋葬的，就像一块石头，风吹了它多少年，它还在，如果人不去挪动它，它就一直会呆在那里，直到关注它的人死了，它也还在那儿。我是说，那些一个人经历了的岁月就是永恒，是任谁都改变不了的。我不曾改变我自己，我知道那些风为什么要吹着我一个人，直到把我的心都吹冷了也还在吹着。这些年我的枝头已不再生长什么，我已停止了生长，伴随我的只有回忆中的时光，那些时光中有黑暗，也有光明，有寒冷，也有温暖。我走过的道路还在一年年的风中，我走过去了，但道路还在那儿，风就吹着道路，吹着上面的尘土和我留下的脚印，怎么吹了多少年那些脚印还吹不走呢？好像我还在上面走着，刚刚走过去。
　　我在路上遇见了一股风，风说不认识我，但我说认识它，那是些吹了我多少年的风，它不承认都不行。不是我发现了风，是风发现了我，在它吹去我身上的尘土之后，它就认出了我。早晨过去，黄昏来临，我在一天天的风中。春天过去，冬天来临，我在一年年的风中。我长大，我变衰老，我变得一天天没有了想法，安静的就像是一粒尘。我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变得没有了能力，没有了改变生活和自己的能力，就像一条河流，流到这儿就流不动了，开始消失了。我不是总能清楚的看见自己，我的视线模糊不清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听往年的风，回想一些过去的事，好打发现在的时光。我多想是一株植物啊，安静的，不受打扰的，对这个世界没有感觉的，在自然的生死中经历开始和结束。我知道有一种植物像我，我知道有好多种植物像我，但我不说出它们的名字，因为那名字并不重要，我只要心中有它们。吹过我的风还在吹着，在我没死之前，风就一直吹着我。有许多柔肠寸断的东西现在都不想说了，因为早说给了风，白天、黑夜的风，它们都知道。在生命的瞬间，我听着心灵的回声。
　　应当承认，生命里的有些风是你躲不过去的，而它已经吹过了你。至于梦，春天的梦，我因为有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我坐在一棵树下，此刻有微风吹过，那是些梦一般的微风，吹在我心上，让一个没梦的人也不禁想做点梦了。 　　岁月如风，往事如风，从生命的天空刮过，我在风中渐长，又在风中老去。在我业已不年轻的生命中，行走在路上的时候，仍能感到身后有风，那风跟着我的脚后跟，依依不舍的样子。那是些生命里的风，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从来没有嫌弃过我，已成为我生命的部分。

　　　　　　　　　　　　　　　武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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