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钟顺:老家的梧桐树
在老家的小院里,生长着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梧桐树。正在吃着饭,老娘放下筷子用手一指:这棵梧桐树长得真好,人家给多少钱我也不卖。这样的话语,老娘一顿饭就要重复若干次。可……
一
在老家的小院里,生长着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梧桐树。正在吃着饭,老娘放下筷子用手一指:这棵梧桐树长得真好,人家给多少钱我也不卖。这样的话语,老娘一顿饭就要重复若干次。可每当老娘念念不忘的这棵树处在盛花期的时候,落花也就开始了。
先是偶然的一朵两朵,继而三朵五朵,然后是成百上千朵,叭嗒叭嗒,像是争先恐后赶赴约会似的。在人们睡觉的时候,它下得就更欢了,早晨睁开眼睛,满地都是桐花安详的容颜。其实不用睁开眼睛,也能感受得到,桐花在夜里的前赴后继。
落在小院地上的桐花,就被老娘用扫地的笤帚做成了各种形状,先是大雁南飞的“一”字和“人”字,后来做成花环,随着桐雨的越下越大,就做成了实心圆。圆心的部分,已经变成了暗褐色,一不小心用脚踩到,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圆周的部分,还是鲜嫩的粉红色,身子也还是绵软的。从窗户望出去,就见几只麻雀,在啄食着它们的粉嫩。
我难以猜测老娘的心思。许是想起了已经故去十数年的父亲,想起了已经过世数十年的爷爷奶奶。想起了在这堂屋的东炕上,她和父亲轮流值班,伺候奶奶因中风经年躺卧的忙碌。想起了爷爷逢人就夸儿媳与子孙孝顺的暖人话语。抑或想得更远,想起了爷爷奶奶在旧中国的最后岁月里,靠逃荒要饭养活家中老人的艰辛。
我的心思老娘也是难以知晓。我在想,这争先恐后地开放,争先恐后地扑向大地,是桐花的宿命吗?用笤帚葬花而非林黛玉的荷锄葬花,是返老还童老娘的选择吗?一个认真地滴落,一个认真地葬花,是她们对待生命的态度吗?我还想,也许,桐花更喜欢林黛玉的眼泪,不喜欢老娘的摆弄。可是老娘不知有《红楼梦》,不知有林黛玉,老娘只知道,有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的思绪落在了这儿:风过有痕,家风亦是。风只是拂摇满树的桐花和叶片,家风却如梧桐树的枝干般明生暗长。
二
不知从哪一刻起,老娘开始有了失智的表现。先是十分地肯忘事,然后连一些基本认知也不行了。大前年夏天去在外地工作的二妹家住了数十天,直到离开时都不知是住在闺女家,整天嘟囔:这是把我放谁家了,俺“锅锅”也不来接我了。在这之前,老娘在我们兄妹五人家里轮换着住,有的住得时间长些有的住得短些,以在她最疼爱的小闺女家居住为最多,还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这一幕,不禁让我们兄妹伤起心来。可又不忍把“老年痴呆症”的帽子扣在老娘头上,就又另制作了一顶“返老还童”的帽子给老娘戴上。
老娘原先可不是这个样子。在她八十岁生日时,我还专为她编过几句顺口溜:耳朵不聋眼不花,身板好像十七八,老娘不识愁滋味,永远都是笑哈哈。尤其是年轻的时候,老娘那可是村里的“能”媳妇,不只坡里活干得麻麻利利,家里也是拾掇地停停当当。由于她那“乐天派”天性,嘴里小曲从不离口,一有空就剪窗花,农闲时就给人家说媳妇。不仅如此,还无师自通“发明”了三句颇有哲理的话:人就这一趟买卖,没有第二趟;三条路走当央,谁也治不得;人得知足,不知足给个月明(月亮)抱着,也嫌不明快。我就总结道:娘啊,您这三句话可了不得,一句是珍惜生命,一句是中庸之道,一句是知足常乐。很多能识文断字的人,还赶不上您弄得明白呢。
回到乡下住上一段时间应该对老娘有好处。因为虽然她已不会自主表达,可这十几年她一直不愿住在城里,经常吵吵着要回老家。如此,从前年开始,在天暖的四月至十一月间,就带着老娘回到了老家。跟随老娘脚步的,先后有也已退休的孩子妈妈,一同侍候老娘数月之久的大妹和三妹,从数千公里之遥回家探望的二妹和休班抽暇回家的小妹,还有她的孙子与外孙儿外孙女,以及她的几个闺女女婿。这么多人围绕着老娘,像极了院子里老梧桐哗啦啦摇响着满树的阔叶。
三
我的老娘真的与“返老还童”的小孩子一样,在家里是待不住的。只要不是躺着睡觉和吃饭的时候,就得到大街上去,我就赶紧给她搬个椅子放在路边,看她东一句西一句和路过的街坊邻居拉呱。这个一句“大婶子你吃饭了”,那个一句“大嫲嫲你不害冷啊”,老娘就一律用她的口头禅回应着:奇好啊,奇好啊。虽然答非所问,倒也没有大碍。
只是一霎儿不注意,就走丢了两次。一次是见老娘在街上聊得正欢,就暂时离开她回家休息一下。老娘一看我不在,撇下椅子就顺着街路向河边走去。正在河边东张西望时,正巧碰上居住于此的二婶儿,于是二婶儿河边送娘归。还有一次是老娘自己偷偷出了大门,定位手表显示是在村里,但不能显示具体位置。如此只能逐街逐巷地寻找,最终在村东南角发现了踪影。从此,只要我离开家,就只好“狠心”把小院大门反锁,以将老娘“囚禁”在院内的“方寸”之间。
记得刚回老家不久,就遇上了倒春寒。于是怎么将老娘“关”在室内,就成了不大不小的难题。没有他法,只有哄呗。娘啊娘,真冷啊!您也不给我攥攥手,您也不给我捂捂脚,冻煞您儿子了。老娘:嘿嘿嘿嘿。竟然没有叫“锅锅”。好吧,那就继续给您烧火炕,也许我的老娘,正愿意让这热炕头去烙她的后脊梁呢。
可是我想错了,老娘可不按着我的“如意算盘”走。
不只是寒冷,贵如油的春雨,也正在室外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可这冷风冷雨,根本挡不住行为已状如孩童的老娘那颗不安分的心。于是将院门和屋门反锁。老娘叫给她敞开。于是说钥匙被邻居拿走了,又说想听老娘唱歌了,老娘唱歌可好听了,老娘这才逐渐安静下来,唱张大娘淘完了米,唱东方红太阳升,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就这样,老娘坐在热炕头上,开始过起唱歌“瘾”,一首接一首唱个不停。窗外,梧桐树也在用无叶的枝桠和着雨滴,唰啦唰啦回应着她。老娘的歌唱,似乎也激发了我的灵感。为逗老娘编的顺口溜,几乎也张口就能来。老娘也竟然如听懂了似的,裂着嘴笑了起来:
满园春色关不住,关不住的是老娘。
一天出去十几趟,一霎不出就出样。
娘的个娘叫姥娘,娘的个爹叫姥爷。
娘做馒头叫饽饽,养个儿子叫锅锅。
俺和老娘炕头坐,七说八拉还唱歌。
东扯葫芦西扯瓢,看谁下炕添柴火。
四
一个已经失智失能的老娘,一个已经与其无法正常交流的老娘,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照顾好她,那可不像说句话那么容易。一天两天甚至十天半月也许还行,可时间一长,就有些吃不消。俗话说老小孩老小孩,可是照顾孩子,你能看到他的成长。看到他长出小牙齿,看到他牙牙学语,看到他蹒跚学步,看到的是满满的希望。可照顾一个“老小孩”,就要困难得多了。最关键的是无法正常交流,就得耐下心来哄着,不厌其烦手把手地教着。
白天还好说,伺候老娘吃喝拉撒相对容易一些。可一到了晚上,她要一宿起夜若干次,这才是最“折腾”人的呢。我给老娘买了高档坐便器,就放在睡觉的炕前,以便于她能够随时大小便用。刚刚躺下不久,正在似睡非睡的时候,就听老娘“悉悉索索”地起身了。老娘一起,就得立马做出反应。见老娘坐在了坐便器上,就赶快让耳朵变得灵敏起来,可一点动静也没听见,就见老娘已从坐便器上起来了:娘,你不是尿尿吗?怎么没尿就起来了?我尿了。你没尿嘛,你要尿了我就听见了。我尿了。
我又没法“逼”着她让她继续小便,直到便出为止,只好由她重新躺回被窝里。可老娘已不能完整地给自己盖好被子,不是躺在被子上面,就是将半截身子露在外边。于是得赶快起身,将她的被窝给整理好。迷迷糊糊刚要睡去,就听老娘“悉悉索索”又起来了,于是上述对话又重复进行。直到听到老娘真的小便或者大便了,这才敢睡得稍微沉一些。
这样的情景,一夜少则五六次,多则八九次。时间一久,身体就开始给样儿看,就感冒就发烧就时常昏昏沉沉的。可老娘不会因此就稍有消停。一天发现老娘坐过的椅子湿漉漉的,待给老娘扒下裤子一看,从腰际到腿部全是秽物。于是便给其清理,可她还极度地不配合。只好一只手架着一只手拿着毛巾,边蘸热水边擦洗那些被污染的部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清洗干净。这还是刚开始时的状态。再后来,老娘对大小便已是全然无觉。身上不离纸尿裤,身下不离纸尿片,隔三差五就要耗时费力清洗一次,已经成为日常的功课。
可老娘爱笑的天性没变,“返老还童”以后就更爱笑了。老屋的院子里,阳光透过老梧桐的枝枝杈杈斑驳的晒下来,老娘不时抬头看她心爱的老树,裂开嘴开心地笑。梧桐树的影子罩在老娘身上,婆娑摇晃,似一对老友在共话短长。看到这些,我的心情就会随之舒畅起来。觉得任何辛劳都是值得的,岂止值得,简直是太有价值了。觉得此生唯一能给予老娘的只有陪伴。因为生命从不等候,最美好的陪伴只在当下。
寒冬将尽,我在盼望春天。待到熙凤吹拂的时候,小院里又会是满树的梧桐花。
作者简介:牛钟顺,躬耕于高等学府,履任潍坊医学院党办主任、滨州医学院副校长、潍坊学院党委副书记职,研究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常务理事,山东省社会科学专家库成员,潍坊市第十一、十二届政协委员,文字见诸于《人民日报》《大众日报》《中国艺术报》《时代文学》《山东文学》《鸭绿江》《青海湖》等报刊媒体,著有文学评论集《半亩方塘》及《当代新闻事业》等,发表作品逾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