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花，十二朵

　　
　　
　　 又到金银花开的时候，搬家两年来，没有花朵品尝，却闹出来几次纠纷，都是金银花惹的祸。
　　 “金银花”这三个字，是小学一年级从《小朋友》杂志上看到的，源自于我开学报名后的卓越表现。拿到课本，我坐在校园大黄桷树下的裸根上，一口气从第一课读到最后一课，我得到神童的称号，那奖励，就是课余时间可以去办公室看课外书。
　　 其实我并不神，只是学龄前父母多教了些字，寒酸的小学只有《儿童时代》与《小朋友》杂志两种书，我也只能看得懂后者，唯一记下来的，只有这首儿歌：“金银花，十二朵，大姨妈，来接我，猪拿柴，狗烧火，小猫煮饭笑死我。”
　　 于是，金银花成为我最早得知的花名，使我记住，夏天生痱子长疮，母亲多是买来金银花香水涂抹，凉飕飕的，很快身上不疼不痒了；为避免中暑，每次出门，父亲都让我喝金银花露，冲上凉水，还有点淡淡的甜香味，神奇的花，难怪有了贵重金属的冠名。
　　 以后，为学习、为工作、为生活操劳，金银花早已淡出记忆。连孩子也长大了，举家迁进丈夫机关大院的宿舍区，又过去几年，将一个中套换成两个小套，后面有大大的院子，先生种的大树小树们遮天蔽日，我的小花小草只能在夹缝中生存。
　　 一天，他带回一条细细长长的软枝，有鸽子蛋那样大小的对生绿叶，说买到一棵金银花苗，唤醒我童年的记忆，想看金银花到底什么样子，可院子里没阳光了，幸灾乐祸地说只有栽墙根下。他果然照办，将墙上钉了钉子，扯了铁丝，小心翼翼地将花枝藤子牵扯上去，当年抽枝条，发新叶，绿满了半堵墙，不论是否有花，也有一份清翠。
　　 翌年春天，到后院晒衣，闻到幽幽清香，回头一看，绿叶间生出几支翘楚——翘起几支小花楚楚动人：远看，如唱戏女子的兰花指——没有花旦的英姿，没有小旦的羞涩，只有青衣的寒薄与典雅。近观，单薄的四片花瓣并拢下腰，一片如拇指斜出，简直像尽力张开的玉手，中间，纤细的花蕊集束射出清香，张扬她们的心思。没有开苞的花骨朵伸出花枝，一柄柄白玉簪，能为多少妇人簪发！
　　 渐渐，金银花开得更多了，一簇簇地点缀在藤蔓墙上，如翡翠上布满星星，白花花的一片——不，还有金灿灿的一片，花朵一两天后就变成金黄色，于是顿悟——原来这就是金银花得名的原因。童谣怎么说“金银花十二朵呢？”，这半墙花朵盛开一季，有多少个一百二十朵了。
　　 仔细一看，一簇簇金银花虽然繁多，却都是成双成对，绿豆大的花柄两朵分开散出，花柄还连接着，只要摘下一朵，另一朵也会掉下来，难怪称之为“鸳鸯花”，有诗云：“有藤名鸳鸯，天生非人种。金花间银蕊，翠蔓自成簇”，描绘其特点再形象不过了。
　　 丈夫开始收获——采摘那些发黄的花朵，放筐子里晒干，放饼干筒里，平时用来泡水喝。只说他终于与我同好养花了，却原来只是为了解渴，开始的欣喜变成愤怒：这不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么？他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不懂，金银花叫药铺小神仙，是清热解毒消暑的良药。”见我不信，他在我的茶杯里放上一撮，注进开水，汤汁呈现淡淡的金黄色，我说苦的，他说甜的……
　　 一查网络，果然在《纲目拾遗》中说它“气芬郁而味甘”、“开胃宽中，解毒消火，以之代茶尤能解暑”。生活的苦与甜没有定论，它本身五味杂陈，有人说是甜的，有人说是苦的；抑或开始是苦的，后来是甜的；更可能开始的感觉是苦的，后来感情起了变化，觉得是甜的了……柴米夫妻就有这样的经历。
　　 遇上一个不求上进的夫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时时萦绕心头：在单位不交际不应酬，一个同事还尝过他的老拳；在家里不问事不管事，不开门不接电话——因为十之八九不是找他的；就是局长来找他，他也不让人家进来，隔着纱门问有什么事，然后喔喔点头而已；就这样，单位对他依然不错，要抽调人去一个全市综合管理部门，又清闲待遇也好，人家削尖了脑袋想钻进去，他勉强去了不久，吵死吵活要回来……我讪笑他是扶不起的阿斗，他也依然用口头禅答道：“你晓得什么？”后来，听说那里接二连三地出经济犯罪者，抓了好几个人，于是庆幸，该我为那些家属发出“悔叫夫婿觅封侯”的哀叹了。
　　 也曾怪他爱钓鱼，可是有鱼吃，钓的不多他就吃鱼头，钓到螃蟹是我一个人的；也曾可恶他痴迷打牌，可是有了电脑，他就躲在家里斗地主，除了多烧点电，没什么坏处；就是他喜欢种树的农科精神，也得到发扬光大：一碗碗无花果，一篮篮枇杷，一盆盆柿子，一包包石榴……家人与林邻里同时享受芳香与甜蜜，让鲜花的美丽退居其次了。
　　 可是，两年前买了新房子，这些花花草草怎么办？他坚持要随家一起搬迁。百多万平方米的大型小区，统一绿化，怎能让业主自己栽花种树？他不信，只有让儿子找关系，开后门，移栽比全家搬迁都费钱，终于有几棵果树在窗外悄悄隐居下来。他还不甘心，又在绿化带里栽种了金银花，没几天就见他从前吵到后，说金银花被拔掉了：“那花好香的！”找了物管找园丁，大家都说小区什么花都有了，不能把别的混在茶花、杜鹃这些花圃里。不料，一天门铃响了，一个物管女孩慌慌张张对我说：“阿姨，把你家叔叔叫回来吧，今天省里来小区检查，他在我们那里大吵大闹……”
　　 他是我家叔叔？能叫回来他？我哭笑不得，灵机一动，将电话筒取下来，赶去。原来，他又弄来几棵金银花，不知栽在哪个地方，还是被拔了，这下他可不依，存心借着省里来人检查的当头“告状”：“我绿化不对吗？栽花错了？干嘛要给我拔掉……”我只劝他一句，他就说我帮外面人，只好扯谎说他亲戚来电话了，这才回家。
　　 看他不依不饶的样子，我只好从文友那里讨来一棵花苗，栽在阳台上。一年过去，抽枝不多，花期快过了，连个花骨朵也不见，但先生终于安稳下来，依然早上散步，晚上斗地主，生活平淡却无风无浪，简单是美，和谐更美。
　　 这不，前几天，他喜滋滋地拿了三朵栀子花进屋，说前年移植来的今年花开了，然后用一个小白碗装上水，放在我书房的书桌上，每天都带进一两朵含苞欲放的花。我惊异旧居的栀子花也搬过来了，他半张面孔都是牙齿，灿烂地说：“你不是喜欢花么?”
　　 在写这文章的时候，栀子花依然在电脑前沁香扑鼻，但，游离在脑海中依然是金银花的味道：“近闻浓而不俗，远闻清而不寡”，将我带回那芳香弥漫的矮墙边：婉约的藤儿植根于泥土，鸽蛋样的叶片苍苍翠翠，一对对金银花侣并蒂互生，几度春秋，从含苞欲放到相依相守，从华发早生到金发满目，雅致地开放，自在地生长，即使被人采集，也一同赴难。花开花谢，不攀富贵，不显妖艳，野藤野花尚有这样的情操，贫贱夫妻更应修行，人生苦短，命若柔丝，平平平淡淡才是真，千金难买人间情。
　　 我理解那首童谣了：十一朵，十八朵，都不如十二朵朗朗上口，因为十二的约数多，如果说家庭：两口之家；一对夫妻一个孩子；老两口小两口；每代两人的祖孙三代，都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十二是个和谐的数字。“金银花，十二朵……”淡淡的幽香集结起来，给浓郁的夏风中带来了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