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2021年第3期|杜卫东:飞天落脚的地方
——题记
说敦煌是一座艺术的宝库,实在是一句太平庸的赞词了。可是,不平庸又当如何呢?即便……
飞天,佛家语,是佛教中天地司乐之神。敦煌莫高窟的492个洞窟中,几乎皆画有飞天。
——题记
说敦煌是一座艺术的宝库,实在是一句太平庸的赞词了。可是,不平庸又当如何呢?即便聚天下文人之力,竭尽文彩,扯蓝天白云做纸,来尽情描绘敦煌石窟的绚丽与奇巧,怕也是一瓢之于东海吧?
所以,从敦煌回来月余,我未着一字。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敢写。且不说我于绘画一窍不通,就是声明远播的名家大师,面对用金粉五彩绘就的敦煌壁画不是也呆若木鸡了吗?日本著名画家平山郁夫曾这样形容他们看到壁画的情景:一个个仿佛被施了魔法,久久站立,哑然失声。许久,才带着哭泣般的声音叫了一声:“啊,真了不起!”
啊,真了不起!——只几个字,简单平常,毫无文采,卖浆引车者流皆可脱口而出。可是,谁又能否认它所蕴含的博大与精深呢?
徜徉于敦煌石窟,说是一步一莲花,一石一尊佛并不为过。面对以佛教经典故事为主要表现内容的敦煌壁画,我是一名虔诚的香客,只是不知道,这一束心香该插在哪里才是。
对话弥勒
我在九十六号窟中伫立。
九十六号窟是敦煌最大的石窟,其中供奉的弥勒佛高度为35.5米,乃全国泥塑大佛之冠。只不过,这座弥勒佛和我们常见的那个笑容可掬,布衣大肚,随地而卧的弥勒佛不同:他呈坐姿,两腿自然下垂,两脚着地,双手支在腿上,目光下视,其势高大威严。加之容纳大佛的洞窟是一个高耸的空间,下大上小,石窟向上弧转收小,下部的平面为方形,站在窟底仰视大佛,越发感觉空间高耸,大佛威严,天地悠悠,人生渺小。
“弥勒”为梵文音译,汉文译为“慈氏”,是佛教的未来佛。据说他降世成佛后,会出现太平盛世:雨泽随时,谷稼滋茂,树上生衣,寒暑自用,人寿八万四千岁,女子五百岁才出嫁。这样一个虚幻美妙的世界自然令人憧憬,所以世人急切希望弥勒能够早日下生成佛,降福人间。唐高宗去世后,武则天趁机自称是弥勒下世,登基称帝。九十六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建造的。
这以后,每逢农历四月初八的佛诞日,四方百姓便拖家带口,携带贡品前来九十六窟烧香拜佛。
且让我们穿越时空的隧道,来见证一下当时的盛况——
祭拜开始,青衣布履的和尚击鼓鸣钟,口中念念有词。他们或稚气未脱,或满脸沧桑,皆微闭双目,肃穆庄严。钟鼓之声悠然响起,一声紧接一声,穿越众僧虔诚的祷告,穿越人们饥渴的心灵,在长天大漠间回响。据说,鼎盛时期每日前来祭拜的人有数万之众,前后一个礼拜络绎不绝,可见人们企盼天降甘露,佛赐恩泽的愿望是何等迫切。不过,战乱与灾荒并没有因为人们的美好愿望而揖别人世,随着丝绸古路的逐渐衰败,敦煌石窟也一度荒草萋萋,路断人稀。
此刻,正是日落时分,九十六号石窟外,夕阳衔着最后的余晖渐渐坠入与罗布泊相接的浩瀚沙漠,几抹余光透过宽敞的窗子洒在威严的大佛身上。在阳光的余晖中,弥勒佛右手上仰,左手平伸,深邃祥和的目光,略显迷离,似乎端坐千年终有些倦怠。我抬头仰望大佛,正好与他下视的目光对接。于是,忙双手合十,闭目屏息,于冥冥之中开始了与大佛穿越心灵的对话——
请问:大千世界,人何以知未来,并修得来生?
佛答:茫茫大千,无始无终。今生即往世之未来,未来即今生之因缘。现世的一切欲望转瞬即为烟云,留存未来的只有人心而已。
再问:何当以解?
佛又答:世间没有东西一成不变,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往事之因缘导致今生之状况,现世之行为决定未来之去向。故佛法以为,因果是修得未来的舵手。此间,众生业力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悟得了众生即佛,也就悟得了佛法的真谛,众生所系亦即未来,修得今生即是修得来生。
佛言禅意颇深。吾生愚钝,终不得详解。再想发问,暮霭四合,阳光尽收,威严肃穆的大佛逐渐被夜色淹没。他望着我的目光似乎蕴含深意,竟以一语中断了冥冥中的对话——去看看前殿堂的几层石砖吧。
这几层石砖莫非藏有玄机?我知道,那是一九九九年十月,敦煌研究所为了配合九十六号窟埋设电缆,在挖掘中发现的初唐、西夏和元、清两代铺设的洞窟地面。这几层地面高低相差一米,也就是说从初唐至清代上千年间,石窟共计修缮了四次。每次重修后因为风沙太大,虽有僧人打扫,但日积月累,地面都抬高了几十厘米。敦煌研究所的考古人员在把这些珍贵的地面清理保存时,每一层都在原处留存了几块,依次在前殿堂左侧用玻璃罩着,供游人凭吊。
我俯身细细地揣摩着这几层石砖。
我惊异地发现,砖上的花纹清晰可见,即便是最下一层的唐代地面,也完好如初,时间的流水竟没能在上面冲刷出多少痕迹。其实,敦煌石窟多经修缮,许多已并非原样了,唯这几层石砖静静地铺在那里,上千年间没有被人做过任何修饰。望着这几层石砖,我想象着制作和铺设它的工匠,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悲欢离合,竟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点点复活。上下相距一米,历经却是千年。千年的黄沙古道,千年的岁月流逝,埋藏了多少朝代更迭,争战讨伐,湮灭了多少英雄梦想、壮怀激烈?不是吗?武则天以弥勒自比,自加尊号为“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妄想开创千载之基业,享受万代之香火,虽不无建树,终因重用酷吏,滥加杀掳,晚年又荒奢无度,纵情声乐,在位十五年不是就被迫颁布了“退位诏书”吗?她炼丹求道,追求长生不老的做法也被后世传为笑谈。正所谓,诸法因缘而生,诸法因缘而灭。因果才是修得未来的舵手啊!倒是这几层由历代工匠精心制造铺设的石砖,默默地见证着世间运命怎样由人的行为所决定。告诉人们,尘世万物皆为过眼烟云,唯人心可以穿越时空而进入永恒。乞求来世,不如修好今生!
不知道我的解悟是否牵强?可惜弥勒无语,已在塞外大漠的茫茫夜色中入定参禅了。
馒头柳
我不明白,每天拜访敦煌的游客成千上万,为什么没有为它留下一行赞美的诗文呢?
比起“沙不平铺,堆积而起伏,低者十米八米不等,高则二百三百米直指蓝天,垅条纵横,游峰回旋”的鸣沙山,它确无惊人之貌;比起“其水澄澈,深不可测,弯环形如半月,千百年来不溢不涸”的月牙泉更无神奇之处。可是,就是这样一株盈盈碧绿的柳树映入我的眼帘时,我的心竟倏地一颤,仿佛在满耳西北大汉的高亢秦腔之后,又聆听到了皓齿吴娃的一曲牙板清歌。
那是我们观赏了月牙泉、鸣沙山,踏上归途的时候。汽车驶离山脚,行不多远,一棵枝繁叶茂的馒头柳突兀地挺立在茫茫沙海之中。此刻,夕阳正衔着无限的依恋,把无数条金丝线抛向喧嚣的尘世。在落日的余晖中,漫漫黄沙披金戴玉,反射出耀眼的光晕。就在这金黄的世界里,一棵生意盎然的绿柳迎风摇曳着它那一头碧绿的枝条:傲然、淡定,从容而又执着。
我惊呆了!不由想起千佛洞的缘起:公元366年,手持锡杖,云游四野的乐僔和尚来到三危山,正在峰头茫然四顾,准备找个地方栖宿,忽然眼前金光万道,云蒸霞蔚,似有千佛跃动。他双膝一弯,长跪不起,发出宏愿在此筑窟造像,再现眼前圣景。我想,这黄风大漠中的绿柳突然映入我的眼帘,莫非也如那一山佛光,是在向我昭示着什么?于是,忙叫司机停车。我不敢近前打搅,就悄悄摇下车窗,默默地向它注目致意。当地的朋友见我对它痴迷,才有些惋惜地告诉我,除了拍摄它的照片获得过全国摄影大奖以外,还没有一个文人为它留下只言片语。
我惶惑。是因为它的孤独吗?或许,它的震撼正在于它的孤独啊!倘若这茫茫沙海里齐匝匝一排垂柳,虽也壮观,却只会令人欢愉,而不会让我驻足沉思。“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孤独作为一种生命形态,呈现给我们一种别样的意韵。“人生的第一件大事是发现自己,因此人们需要不时的孤独与沉思”,说这话的挪威人南森一定是有感而发,他所以在北极探险和动物学等方面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孤独或许正是他成就的催生婆呢!仰望璀璨的星空,哪一个事业有成的饱学之士,终日于酒席宴上虚与委蛇,在名利场上博弈争锋?所以郝胥黎才如此断言:越伟大越有独创精神的人越喜欢孤独。
孤独,有时和雄浑同义。比如,面对这棵大漠中的馒头柳,谁能说只有泰山绝顶、黄山云海、八月十八的钱江潮、蜿蜒万里的古长城,才配称雄浑?这株生意盎然的馒头柳难道不也是对雄浑的最好解读吗?雄,强有力;浑,奋不顾身也。它传递给人们的不是一般的美感,而是当生命力受到阻遏而后洋溢迸发的振奋感,面对险恶的生存环境,奋起抗争而涌动于胸的勇气和自豪。在干旱的沙漠,这棵馒头柳靠深植于沙漠间的根须一点一点地汲取着水分,然后把它输送给碧绿的枝条,绽放出一团生命的璀璨,令人叹为观止,浮想联翩。面对着它,身处顺境的人应该更加奋发;身处逆境的人也会触景生情,感悟顿生,重新焕发出抗争的勇气。
孤独,不同于寂寞。寂寞是一条狭窄的甬道,两边枯草离离、残花落败;而孤独则是一条五彩云虹,蓝天为衬,气象万千。
孤独,更不同于空虚。空虚,是一件落魄的衣衫,它使你在别人鄙夷的目光中内心战栗,在自我否定的心境里精神萎靡;而孤独则是一袭豪华的裘皮大氅,在朔朔寒风中,你因为它而温暖;在明枪暗箭前,你因为它而坚强。
孤独,是令人享受的。现代人越来越被变幻万千的社会生活物化,通往生命终点的每一处驿站,都挤满了为登上华丽动车而争抢五彩车票的人群。一生之中难得有属于自己的宁静与淡泊。孤独,却给了我们省察自己内心的可能,与心灵对话的空间。享受孤独,就是不为世象的浮华所诱惑,按照内心的呼唤,守护好自己的信念,让人生多一份属于今天的精彩;享受孤独,就是不被内心的孱弱所击倒,厘清岁月的航道,由思想的烛光引领,执着地走向生命的既定目标。
如果说,聚会是众人的孤独;那么孤独就是一个人的盛宴。这棵馒头柳够有造化了,它在滚滚黄沙之中,生长得如此健硕,一定是尽得大地之灵性,日月之精华。它与鸣沙山为邻,月牙泉为伴,日观黄沙漫漫,夜听泉水潺潺,在极其恶劣的自然生态环境中,绽放着生命的绚丽。它多像一位襟怀博大、品德高洁的智者,默默地向希望读懂它的人诉说着人生际遇、世事无常……
王道士
记述敦煌,无法回避王道士。
王道士就像一道坎儿,绕过他,博大精深的敦煌学便是一片虚无;面对他,我们又会平添几分纠结、几分惆怅。
看过王道士仅存于世的一张照片——这是那个叫斯坦因的英国人给他拍摄的。就是这个斯坦因,像一条闻腥而至的猎犬,于十九世纪初远涉重洋来到敦煌,费尽心机取得了王道士的信任,用四十锭马蹄银换取了堪称无值之宝的万卷经书。此后,又有几个外国探险家接踵而至,以极少的银两从这个叫圆箓的道士手中,盗买了大量经卷、佛画、印本、文书。苍天无语,国宝外流,王道士也因此背负了百年骂名。
照片上的王道士个子不高。他身着道袍,神色黯然。眉眼气宇之间,似有几分茫然,几分无奈。
王道士的茫然是有理由的。是佛缘的感应,还是上天的眷顾?总之,衣食无着、浪迹四方的王道士一脚踏入已然荒凉破败的敦煌,就像倦鸟归林。从此,便把重现千佛洞曾经有过的辉煌当作自己的理想,四处奔波、苦口劝募、省吃俭用、集攒钱财,用于修补佛窟,清理淤沙。1900年5月25日,那本该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日子,但是在积弱难返的晚清王朝,它却如初夏的一缕微风,没有在历史的长河中掀起任何波澜:王道士雇用的一个做文案的贫士,在16号窟的墙壁上无意磕打烟锅,觉得似有空音,疑为暗室,遂禀告王道士。就此,藏书五万余册的藏经洞像一位闺阁深藏的少女,在被时光的尘埃遮蔽了千年之后,极不情愿地向世人展露了她诱人的神韵。王道士虽然腹无诗书,但是浪迹天涯的人生阅历告诉他,这一发现也许非同寻常。于是他下至县令,上至慈禧,或游说或上书,结果,不是遭人冷遇,泥牛入海,就是被敷衍了事。从1900年发现藏经洞到1907年英国人斯坦因闻讯赶来,长达7年间王道士不遗余力地奔走呼号,却没有引起任何一级官吏的重视。修缮莫高窟、保护藏经洞,也未曾得到官方一两拨银。王道士怎么能不茫然?
王道士的无奈尤其令人心酸。千年的佛教艺术宝库却由一个对佛教知之甚少的道士来维护,这是历史的悲情表露,还是现实的无奈苦笑?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知道的是:北京六国饭店乳白色的莲花灯下,当身着燕尾服的法国汉学家伯希和从他费尽心力盗买的敦煌文物中挑选出数件卷子装裱后进行炫耀时,围观的中国达官显贵除了摇头晃脑啧啧称奇外,竟无一人为国宝流失略表惊诧。王道士先后出售给外国探险家的四万余件敦煌文物,在该国国家级的图书馆、博物馆都得到了妥善的珍藏与保管;而留存于国内的一万余件敦煌经卷却流失严重,损坏异常。晚年,王道士曾经装疯卖傻。因为,美国人华尔纳给他的几十两银钱竟被夸大成十万银元,当地村民们因此去找王道士要求分享,否则就以死来威胁他。可怜王道士为保护千佛洞倾其半生精力,向外国冒险家出售的敦煌文物所得,在没有任何监管的前提下全部用在了千佛洞的维修和保护上,到老竟有此劫,死后骂声如潮,他怎么能不无奈?这无奈又岂能不令人酸楚?
王道士当然有令人愤怒的地方:比如,他不该拿着刷子蘸着白灰,刷去自以为灰暗的几孔石窟壁画;他不该廉价出售写卷、印本、画幅,无论他是出于多么高尚的目的;他更不该在千佛洞经卷被洗劫一空后,收受了美国人华尔纳一点小钱,就听凭他用洋布、树胶粘去了二十余幅洞窟壁画。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些“不该”放在一个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对于一个不懂佛教、近乎文盲的道士来说,是不是有些苛求?
据说,斯坦因装满箱子的一队牛车在离开敦煌启程时,这位蓝眼睛、黄头发的英国绅士曾回过头看了一眼西天凄艳的晚霞。一位青年诗人说,那是一个古老民族正在淌血的伤口。诗人的感慨不无道理。只是,一个王朝的昏聩能由一个道士负责吗?一个民族的悲哀该让一个道士“埋单”吗?按照道家戒律,道士死后不得建塔,王圆箓的弟子们还是为逾八十而终的师父修建了一座很气派的道士塔,并在碑文上记述其功德。时下,这座墓塔就在敦煌景区的门口。游人如织,却很少有人在它面前驻足。是的,比起婀娜多姿的飞天壁画,形态各异的洞窟大佛,它实在微不足道。可是如果没有墓塔中的主人,令世界惊诧的千佛洞也许早已被滚滚黄沙淹没;浩瀚精深的敦煌学也将无从谈及了。
夕阳西下。我伫立塔前,也回首眺望了一下西天。那里,晚霞片片,如火如荼,就想,那该不会是民族伤口滴出的血珠浸淫的吧?毕竟,离以飞天壁画称绝于世的敦煌不远,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已经把“神七”“神八”成功地送上了天,圆了中国人几千年的“飞天”梦。王道士如果塔中有知,该会绽出难得的笑容吧?只不过,那笑容是委屈还是自责,抑或两者兼有,就只有他自己能解个中滋味了。
夜市
敦煌的夜市确是一个奇妙的所在。
说它奇妙,不单单是因为它地处佛门圣地。这样说吧,你在夜市随便找一处楼台弯弓搭箭,向北一箭射出,便是一望无垠的茫茫戈壁。我们从嘉峪关驱车东行,几百里之内竟看不见一处房舍,望不到一缕炊烟,满目皆是板结的土地和小如拳、大如斗的鹅卵石,生命的迹象如同蒸发的水汽一样难以寻觅。可是就在你叹息大西北的荒芜与孤寂时,立马又被一片勃勃生机簇拥,这中间仿佛只隔着一道幕布。幕布拉开,里外便完全分属于两个大相径庭的世界了,你说奇也不奇?所以,当好客的主人领着刚从戈壁深处走出的我们来到飘洒着花雨般音符的夜市徜徉时,我总觉得,这繁华奇妙的所在,分明就是哪位神人点化出的一处仙境。
一进夜市门,我们的双脚先被一阵歌声留住。唱歌的是一位身着藏袍的男青年,二十来岁的年纪,眼睛不大却极有神。充满青春光泽的脸上洋溢着友善与祥和的神采。或许是被源远流长的佛教文化浸淫得太久,小伙子宽额大耳,多少带些佛相。他双手弹着电子琴,嘴巴对着绑在琴架上的麦克风,一边唱一边扭动着身体,歌声深情而辽阔,竟使一群内地来的游客随着歌声的旋律翩翩起舞。我被小伙子的歌声感染了,不忍移步。同行的一位朋友一拍我的肩膀,卫东,你看他多像你弟弟呀!我有些嗔怪友人的唐突,如果小伙子抬眼看到面前站着的是一位满脸沧桑的中年人,该会引发心中的不快吧?无论如何,一只青春勃发的小鹿和一头步履沉重的老牛是拴不到一个圈里的。不想,那小伙子扭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竟溢出了充满善意的微笑。
这种宽容与友好,我在几分钟后又一再领受到了。当地的朋友非要请我们喝冰镇姜啤、吃现烤的羊肉串。拗不过主人的盛情,本来已酒足饭饱的我们只好找了一个摊位坐下。一个女孩儿微笑着从身后递过一个纸夹,我以为是菜谱,翻开一看原来是点歌单。先生,请您点歌。这时,卖烧烤的女老板已经将啤酒和羊肉串摆上了桌。我看看歌单,调侃问要钱吗?女孩宽厚地一笑,说随便您,高兴了就给,不高兴也不勉强。女老板一旁笑着帮衬,他们可是我们这里的最佳组合呢!我抬头一看,见一个男青年,已支上电子琴,举起了手鼓,见我看他,男青年腼腆地一笑,说,先生,我给你唱一首《陪你一起看草原》吧。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首歌?男青年一边调试电子琴,一边回答,如果我没有猜错,您是从北京来的。您从繁华的大都市来到这边塞小城,不就是为了寻找原始的自然美嘛?
诚如斯言。一脚踏进戈壁腹地的敦煌小城,我那已被城市生活沙化了的心田,竟变得润泽了。这里虽然气候干燥,每年降水量不足蒸发量的五分之一,没有内蒙古草原上那奔腾的骏马,白云一样的羊群,绿茵茵的水草和缤纷开放的野花,但是那绚丽多姿的千佛洞,变幻万千的鸣沙山,神奇玄妙的月牙泉,还有阳关道上的离离别情,在使人感到古朴荒寂的同时,也更加抵达了生命的本真,抵达了精神家园的深处。实在说,这里不该是游客的乐土,而应是学子梦中的故乡。倘若你把心留在那里,思想就会长出翅膀,高高翱翔于历史的云端,看时间如何退回原点,然后如地龙一般穿行于无尽无涯的宇宙之间;感受古老的华夏文明怎样筚路蓝缕一路走来,穿过落寂与凋零,走进繁华与丰茂。所以,歌声刚停,我们就像一尾尾鱼,重又游进了色彩斑斓的夜市。我们觉得只是坐在那里饮酒听歌,怕会辜负了这古朴纯真的塞外云月。
夜市被管理者划分为不同的区域,休闲区、餐饮区和工艺品区。在工艺品一条街,我的脚步再一次被绊住了。不仅仅是因为小街两旁古色古香的仿古建筑令人惊叹,也不仅仅是因为在摊位前招呼游人的敦煌女子一个个生得流光溢彩;令我始料未及的是,那精美绝伦的木雕挂盘竟出自这些不起眼的敦煌汉子之手。也不打底稿,就用大小不同的各种刻刀,在或圆或方的桦木板上刻着,线条飘逸、灵动。倒弹琵琶的飞天女,落日中渐行渐远的驼队,宛如在宣纸上绘制而成。一举手,一投足,一片余晖、一轮落日都生动传神,令人啧啧称奇。更为玄妙的是,在鼻烟壶里作画的艺人,一个个也就三四十岁,手持特制的狼毫钩形画笔,一笔笔在磨砂的鼻烟壶内壁上汇聚日月灵气,展示大漠风情,不足方寸之地,竟也被演绎得风生水起、十里波澜。望着这些巧夺天工的艺人,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敦煌千佛洞能够成为世界一大奇观,令中外游客叹为观止。倏地,我生出一个想法,如果新开凿一个石窟,就请这些身怀绝技的民间艺人,把今日夜市的情景描绘于岩壁之上,让人的生活场景不通过神的折光就直接再现出来,流传于世,过上几百上千年,后人游览敦煌石窟时,也一定会被施了魔法一般,久久站立,哑然失声,许久才带着哭泣般的声音叫一声,啊,真了不起吧?
我知道这想法有些异想天开,却又禁不住为其玄妙独自陶醉了许久。所以没有和当地的朋友说,是怕他们笑我颠痴呢!
作者简介
杜卫东,1953年10月生于北京,当过兵,当过工人。曾担任《人民文学》杂志社副社长,《小说选刊》杂志社主编,现任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著作有《杜卫东自选集》(四卷)、长篇小说《江河水》等。多篇作品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等权威选本。《明天不封阳台》《馒头柳随感》等被收入中学语文教材,散文集《岁月深处》英译本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