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鸿:另一个世界,訇然打开
这里是泸州老窖的高粱基地。泸州老窖是用一种原料即高粱就能酿出酒,而且是名酒的白酒。此中意味深长:“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中国哲学认为天地万物的本源就是一。一,不偏,不散,不杂,不变,“故君子执一而不失,人能一则心纯正,其气专精也。人贵取其一,至精、至专、至纯,大道成矣。此自然界生产力之不二法则。”《老子》因此断言“: 抱一而天下式。”
泸州老窖只用“一”酿成,可能只是偶合,但偶合比刻意更合乎道,更能接近道。道可道,非常道。泸州老窖这酒,亦非常酒。道是说不清的, 酒也是难以说清的。它是一种饮料,但又绝非可以只视为饮料。它不是生命所必需,却又是生命乃至精神所必需。在中国,从上古开始,它就获得了仪式性质,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得兼而不悖。自古相传的俗语“无酒不成席”,强调的就是有了酒才不是一次平常的吃饭,而是一次仪式。并且,也是从中国文化滋生开始,酒就浸润着中国文化,尤其是与中国文学艺术有着特殊的关系,这种特殊关系,是以创作文学艺术作品的人为中介建立起来的,乃至出现了“诗酒风流”这样一个千古流传的成语。现存史料中,泸州向周王朝交纳的贡品有泸州所产“巴乡清”酒,泸州人、周宣王重臣尹吉甫在《诗经·大雅》中所述“显父饯之,清酒百壶”,是关于泸州美酒的最早记载。也就是说,最迟在周代,泸州的酒就已经全国性地进入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了。周代就能酿出这样的酒,泸州老窖的出现就是必然。
我最早品尝到泸州老窖,是在 1985 年的兰州。甘肃省作协和《飞天》杂志社主办的一个小说笔会,两位藏族作家不喝水,军大衣口袋里每天揣着一瓶泸州大曲。第二天晚上,其中一位来请我去他们房间坐坐。我一进门,另一位就迎上来递给我一瓶泸州大曲,他们自己当然也是一人一瓶,豪爽地说:咱们都把这瓶酒干了!酒量只有一两的我怎么解释都不行,他们就一个理由:这么好的酒,怎能不喝一瓶!
我由此记住了泸州老窖:窖香浓郁,清洌甘爽,回味悠长。后来当然又多次喝过,大多是和诗人们一起喝,记忆深刻的是一次全国性的诗歌笔会,来宾中,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韩作荣和我应邀做了一个诗歌讲座。我的讲座讲过的那天晚上,有人来到我的房间里来要和我喝一瓶, 竟然也是两瓶泸州老窖,而这位来客是笔会的司机,一个中年男人。他说:“旁听了你的讲座,不懂。但感觉是今儿晚上咱俩一定要喝一次酒!”
我一愣后真的有些激动——这是怎样的一种诗酒风流啊!绝对无法事先想象或虚构。而他听了诗歌讲座后买来的酒,为什么是泸州老窖?或许他本就喜爱这酒,或者就只能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了。
我那次讲座的题目是《形而上学·符号·零度》。讲的既是诗学,也是哲学。它们需要突破自我形体的形而上。酒也一样,它是有形的物质, 但在中国文化中,它的本质是超越形体的,也是形而上的。学术界借用西方的“酒神精神”,认为中国也有酒神精神。其实,就像这个酒与那个酒不是一回事一样,中国“神仙”这个词中,神与仙不是一回事。比如说, 土地也是神,但它不是仙。中国所有的,不是类似于西方的那个以生命力冲破理想束缚后的感性解放为内涵的酒神精神,而是酒仙精神。仙者,仙风道骨。仙风道骨是什么?是飘逸,没有形体约束的飘逸。
酒仙精神就是酒赋予的飘逸精神。这飘逸的核心依托是道,也就是老庄尤其是庄子哲学:通过坐忘、心斋,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生死齐一, 获得的精神的自由状态。而西方通过酒获得的感性解放仍然是肉体的——感性总是肉体的感性,没有肉体就没有感性可言了。
老庄是中国历代文人的灵魂,但是,坐忘、心斋比较难,坐在那里就真的能忘记物质世界的一切和自己的肉身?用心“吃”斋就真的能百欲皆空物我同一?难啊,中国古代的文人们(那时的官员也大多都是文人) 终于发现了一个捷径:酒可以取代坐忘和心斋,使自己进入物我、天人合一、生死齐一的精神自由状态。于是,酒仙精神渐渐形成,酒就从一般饮料上升成了文化。至于各等庶民,历来是受其所处时代的文化所化,因此,虽然不是很知其所以然,也有意无意地追随酒仙精神或者说酒文化, 欣赏饮酒所获得的飘飘然了。
不禁想起了泸州老窖的主题词“: 天地同酿,人间共生。”它的内涵,包括我上面所述——泸州老窖,最明确地具有中国文化中国哲学内涵的酒。
在泸州老窖窖池,我再次感受到了笼罩天地的高粱的那种沉肃。这些现在时的高粱,奇妙地在一个个 1573 年的窖池中发酵,我能看到的,是封住高粱的 1573 年的窖泥。湿润的,闪耀着泥土的光泽。酒气,无处不在地悄然蒸腾、缭绕。1573,2016,几百年的时光啊,继续在酿着这酒。我下意识地几乎不敢说话。天地同酿,人间共生的时刻,人应该低下头去,与正在转变为酒的高粱,以及这仍然活着的 1573 年的窖泥一起沉肃。
据主人告知,高粱、小麦等等是在发酵中先变成糖,然后由糖再变化为酒。糖和酒竟然有这样的关系,匪夷所思的又一个秘密。人,不过是各种秘密中活着,饮下这酒,其实是饮下了秘密之果。
走出窖池,染上酒香的微风荡漾,想起了据说是胡耀邦在泸州饮过泸州老窖后写下的一句题词“ 风过泸州带酒香”,想起据说写于泸州的《三国演义》卷首词“一壶浊酒喜相逢”。风过泸州带酒香的酒应该清清亮亮,一壶浊酒喜相逢明确地说了酒是浑浊的。那么,清澈透亮的泸州老窖能否也说成是“ 浊酒”? 可以。酒之清,之浊,其实不在酒而在饮者。泸州老窖,清浊咸宜。
入夜时分,天气预报无雨的泸州,忽然降下一场急雨,我们一行正在城墙边泊着的酒船上饮用泸州老窖,绵绵酒香飘入长江的雨和波涛,那不可能返回的真实里,而另一个世界,已经被入腹的泸州老窖訇然打开......
沈天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兼职教授、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名誉会长、安徽省报纸副刊研究会副会长。主要作品有诗集《沈天鸿抒情诗选》《另一种阳光》、散文集《梦的叫喊》《访问自己》、文学理论集《现代诗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