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老树与都市的古树
如今的城市,街道两旁都栽有行道树,先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酷热的夏季,梧桐一路为行人遮荫蔽日。后来,梧桐没了,换成笔直挺拔的银杏树,其挺拔伟岸叫人想起军人的风采。只是,梧桐也好,银杏也罢,都是移来的树种,不是土生土长,少了乡村原野的气息,缺了儿时的记忆。
我的记忆里珍藏着两棵远比梧桐、银杏珍贵的树:一棵是洋槐树,另一棵是黄桷树。洋槐树长在我儿时家的窗户外面,黄桷树则生长在家乡的沱江边上。
一
“洋槐树,洋槐花,洋槐树下是我的家……”推开窗,仰头就能看见那棵高大的开满槐花的洋槐树。开春后,窗外的洋槐树换上轻盈的春装,满树的新叶,嫩绿嫩绿。没多久,鲜嫩的新芽变成了墨绿;树杈中间,绿绿的翠叶边上,长出像麦穗一样的花骨朵儿,黄绿黄绿的;后来,变成黄白色。黄白色的花骨朵悄悄地羞涩地绽放。很快,便不再羞涩,肆无忌惮地争相怒放开来……
一阵风来,槐花的阵阵幽香从窗户缝隙飘进屋里。“槐花开了。”正做针线活的妈妈抬起头来,痴痴地望向窗外。
“槐花开了!可以做槐花馍馍了。”趴在饭桌上写作业的我,乘机丢下铅笔,双手扒了窗沿,踮起脚尖,朝头顶上方挂满一嘟噜一嘟噜槐花的洋槐树望去。
“赶紧做作业,做完了,带你弟弟去树下捡槐花。”
“好嘞。”我回应着妈妈,赶紧坐回饭桌边,继续写作业。
写完作业,我们去时树下还没有别的孩子。很快,便捡拾了一大堆槐花,我吩咐弟弟,用手扯了衣服两边,朝上兜起,装满便往家去。
妈妈抓了槐花,放入盛满清水的菜盆里,槐花漂在水面上,像一片片雪花。用手轻轻拂弄几下,然后捞起,放进筲箕,沥干,放进搁了面粉的盆里,加点盐,做成粑粑,放进蒸笼……
吃过了槐花粑粑,又开始盼夏天。天热的晚上,可以去洋槐树下乘凉。大热的三伏天,得到大人许可后,受洋槐树庇护的这栋楼房里,约三分之一的小伙伴吃罢晚饭,便争先恐后地扯了自家床上的篾席去到洋槐树下。先到的,篾席自然靠近洋槐树,两个单元居民楼的老少居民,将一棵洋槐树围了个热热闹闹。那光景,似夜空中的星星围了月亮,又像枝条上密密麻麻的槐花。
夜深了,槐树周围显出了沁凉。
天空中的一轮弯月,忽儿隐没,忽儿又挂上了树梢……
洋槐树下,人翻身,鼻打鼾,嘴磨牙……奏成一首名叫《槐树小夜曲》的天籁。忽地,一声鼾声,将夏虫的鸣叫掐成了半音。被阻隔开的还有嗡嗡的蚊虫,阻隔蚊虫的是一种叫蚊烟的药,长约七八十厘米,用一种有韧性的纸糊成拇指粗细的纸袋,里面灌满熏蚊虫的药,点燃后有青烟升起。
快天亮时,睡醒一觉的三两户人家,唤醒自家说梦话的孩子,从地上收起篾席往家去。跟在屁股后面的孩子,揉着惺忪睡眼,嘟囔着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二
“黄桷树,黄桷桠,黄桷树下是我的家,黄桷树上缺牙巴……”17岁那年,初中还差一个月毕业的我,去外省铁路参加工作。不久,父亲从外省调回地方一家汽车运输公司,家搬到了沱江对岸。
洋槐树没有了,但有了黄桷树。
城郊,乡下亲戚家门前就种有一棵高大的黄桷树。每年春天,黄桷树上便会发出一个个小小的半透明的芽苞,像绿玉雕成的工艺品。“这个可以吃。”远房表哥从树上摘下芽苞,递给我。我放进嘴里,轻轻一嚼,酸且涩。“噗”地一下吐出来。远房表哥一脸严肃:“真的可以吃,只是你吃不来嘛。”几天后,黄桷树芽苞外面那层薄薄的外衣脱掉了,掉在地上铺了满满一地,像一地绿雪。几场风雨一过,绿叶一下子开满树梢,清新淡雅得像一树的梦。
沱江渡口的黄桷树毕竟离家更近。那年仲夏,我收到家里人的信,告知读高中的妹妹考上了内江惟一的高等学府:内江师范专科学校。专科不算啥,却是父亲调回地方工作的那家运输公司职工子女中第一个考上高校的。
此后,我每年探亲的时间便安排在了寒假。
寒假回家既是因为妹妹,更是赶回家过年。
从广州驶出,途经湖南,开往成都的火车,经过两天一夜的旅途劳顿,当城市上空晨曦微露时,终于轰隆隆地驶进内江站。从车窗望出去,我又看到了沱江,看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
出火车站,转乘市内公交车,然后,经浮桥过渡,我看到了那棵黄桷树,那棵守候了这座城市几百年的黄桷树!
看见黄桷树,家就近了;看见黄桷树,就过年了。
过完年不久,探亲假满了。离了家,人还没到渡口,远远便看见了站立在渡口岸边的黄桷树,它还是那个样子:苍老劲秀,峻峭挺拔。
告别黄桷树,家就远了;离开黄桷树,我又走了。
三
“人挪活,树挪死。”尤其是几十年、上百年的古树,哪能轻易挪动哟!
可偏偏就被挪动了。这不止是古树的挪动,还是村庄的挪动,森林的挪动。这些年来,不少城市在建设“森林型生态城市”的口号下,活生生地将生长在村庄里抑或深山老林里长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树搬进了城,美其名曰“大树进城”。一些房地产开发商,往往以百年大树为“卖点”,标榜自己所建为生态小区典范。走进这样的生态小区,人们看见,这些从村庄或森林里搬迁来的古树身上吊着输液袋——那是在为古树“打吊针”!夏天,有的甚至还为之盖起了“空调房”。
享受如此丰厚待遇的古树的成活率呢?我询问过当地的林业专家,回答“估计也就30%左右”。“你是说,70%的大树活不下来?”专家点了点头,我大为愕然。
“洋槐树,洋槐花,洋槐树下是我的家……”这是一首童谣,也是一篇逝去的童话。
而一听见黄桷树的童谣,我的心更是撕裂般地痛。没有了黄桷树的守护,沱江渡口从此归于寂寞——当年的渡口不只迎送着家乡的父老乡亲和八方来客,更承载着繁忙的糖业水路运输,近300年糖业的繁华,连同享誉中外的品牌(“甜城”一词载入《辞海》)一并退出了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