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医生的豁达
我仔细看,发现他……
发现这位小帅哥真的豁达,豁达里不乏幽默。他一边吃饭,一边就达尔文的进化论观点发表一些佐证意见,说其实人啊都有返祖现象,你看我的耳朵就是,我的耳朵会动。
我仔细看,发现他的眉毛在动,他说我的眉毛动是因为耳朵带动的。我再仔细看,说,你右耳朵确实能动。他说,我左耳朵也能动啊。我再转过脸看,果真,左耳朵也一跳一跳的。
说陶医生是小帅哥,那当然是帅,五官特端正,电视剧男一号似的,但说他小,却也不算,也是四十挂零的人了。
陶医生在饭桌上所表现出的幽默,一下子让我信了一年前网络上的那些报道,所以他被砍伤之后,在医院的第一时间就说了那些叫人特感动又特感叹的话。他那一刻没有哀怨,没有愁苦,没有咬牙切齿,只说了一句“幸好被砍的是我,我年轻,跑得快,如果砍的是另一个医生,后果更可怕”。
这种豁达与幽默,是一种底气。
我问他,一年了,左手恢复得怎么样?因为此刻他就坐我右侧。他受我女儿之邀,来我女儿家吃晚饭,恰好挨着我坐。我要是动作幅度大一点,还真会触碰到他被刀伤过的左臂。所以我无论是挟鱼块还是舀水饺,都会留神着点。陶医生动动左臂,说现在好多了,那时候,很长时间不行,自己摸上去都像是摸着一块冰,因为手臂神经断了,就没触觉,摸上去像摸着一块冰一样。
那么,将来还能不能再上手术台为病人做手术呢?他想一想说,可能会,会做一些简单的手术,但太复杂的手术可能有困难。
这话题显然沉重了,所以我也想来点小幽默,我就说,兴许,手臂神经完全恢复以后,接合的部位还会格外粗壮,这样一来,神经反应或许会更灵敏,往后,更复杂的手术也能做了。
一饭桌的人都没笑。我自己暗骂自己一声。
是的,这一点都不好笑。
现在想来,那是多么惨烈的一幕。一年前,1月20日,手持菜刀的那个姓崔的医闹,其实不该叫医闹,应该叫歹徒了,就那么恶狠狠地冲进诊室,竟以“疗效不彰”的荒诞理由行凶报复,没找到自己要寻的那个已经治了一年之久的眼科医生,就朝着最后一次为自己做手术的陶医生狠狠砍了过来,致使陶医生左手和前臂肌腱断裂,失血1500毫升。要不是一旁的医生与患者奋起出手相救,倒在血泊中的陶医生是难逃厄运了。
让我扼腕的是,一个理性社会怎么会出现这样丧心病狂的偏执狂。其实,任何社会都会产生如此不可理喻的报复全社会者。人性里无法消亡的恶的部分,总会推出自己的作恶帮凶,尽管少之又少。一年前在网络上突然读到这则社会新闻的时候,我一颗心都抽了起来,一方面为任劳任怨的医护人员鸣不平,另一方面想,人性恶真是防不胜防,遇谁谁倒霉啊。
真不是每个人都能很好处理这一场飞来横祸的。
陶勇医生,正直、儒雅、豁达、幽默,我今天在饭桌上当然是亲见了,其实在网络上已经读过他的很多事迹。网络上对他的一句评价是:中国未来眼科重要的中流砥柱人物。指他毕业于北大医学院,留德的博士,2015年被评为首都十大杰出青年医生,他还是中国医师协会眼科分会葡萄膜炎与免疫专业委员会的副主任;关键是,他的专业水准太棒了。他曾在眼科SCI杂志发表论文98篇,中文期刊发表论文51篇,主持国际科研基金4项与国家级科研基金两项,获国家专利3项,参编书籍3部。
要有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
还有一个事实是,我国需要30万名眼科医生,但目前我国合格的眼科医生仅有3万名,能做白内障手术的仅几千人,能做眼底手术的更少,而陶勇就是这“更少”中的一位,出类拔萃的一位,被寄予厚望的一位。
陶医生成为一个医术高超的眼科医生,与他自小的刻苦好学是分不开的。他在1997年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医学专业,当时整个江西只有两名学生被该专业录取。本科期间,他的学习和实习成绩也是最优秀的。他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的大学生活:手术室一待就是一天,没有时间吃饭喝水,一天下来疲惫得不行;为了完成毕业论文,发表SCI,还要挑灯夜战查资料、写论文;查资料的时候,为了省下车票钱,骑自行车顶着烈日跑遍北京城的图书馆,就为了在一本泛黄的书籍上找那么一小段文字;甚至就连实验室的猪饲料没了,都是自己去食堂的泔水桶里扒泔水,回来时一路顶着他人奇怪的眼神。
后来,他师从全国顶尖眼科专家姜燕荣和黎晓新,这两位前辈都对他的专业技术赞不绝口,称他是那一届最优秀的眼科传人。毕业后,他选择进入公立医院,2011年成为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眼科副教授、副主任医师、硕士生导师;4年后,担任朝阳医院主任医师;2016年又成为博士生导师和教授。
如此优秀的人才,不能不被渴求人才的单位盯上。不少私立医院找上门来,提出百万年薪的待遇,甚至准备好了合约,只等陶医生点头。但他没有动心,他的志向里缺乏一个钱字。他也曾被公派到德国做一年的访问学者,访问结束后,也有教授挽留他留德继续做研究,可他当即就谢绝了。他打青少年时起,就有一个从不移位的愿望,那就是全心全意为中国人医治眼睛!
他知道光明对于每个人的重要。
因此,为解决病人看病难、难看病的问题,他将每天的出诊任务排得很满,甚至没有吃饭、上厕所的时间。早上刚开诊,桌面就被病历本铺满。手术室的排期,也是从天亮排到天黑。他最多的手术纪录是一天86台。
真不是一个常人。偏偏还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好人。
举几个实例。4年前有位患者因患视网膜脱落和白内障,急需手术,但患者经济困难,拿不出那么多钱,陶勇说:“不够的钱我先贴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瞎。”甚至,不少人避之不及的艾滋病人的眼科手术,他也尽心尽力去做。他说他们也是患者啊,也渴望光明啊。
有一次随“健康快车行动”去深山里为贫困患者实施免费白内障复明手术,遇到了一位80多岁无儿无女的老太太。老太太的白内障非常严重,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当地医院不给老太太做手术,身边也没人陪她去大医院做手术。陶医生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做这台手术,万一出事,会惹麻烦。可是不冒这个险,不帮老人家实现有生之年重见光明的愿望,他说他心里会愧疚,“这就如同路边见到别人跌倒却不扶起来一样”。结果,手术很成功,老太太的一只眼睛恢复了视力。老太太高兴地纳了很多双鞋垫送给乡里乡亲,也托他人把鞋垫带出山外,带给陶勇,一同带来的还有一封信。信里的内容让陶医生感动:医生担心像我这样的病人会闹腾,我不会埋怨大夫,即使做坏了,也不会怪你。因为让你顶着风险去治了。陶医生说:“很多时候,人都把对方想坏了,别人不见得都像你想的那么坏,即使帮坏了,也不一定埋怨你。”也因此,他更加为贫困地区的患者着想,前后实施免费的白内障复明手术逾2000例。
但是,能料到吗,良善社会里的邪恶之人,竟拿着菜刀就冲过来了。
然而他是豁达的人。他在送给我女儿的那本长篇自述《目光》中,这样说:“慢慢地,我开始不再想这个人为什么要杀我,我为什么要遭此厄运。砍伤我的人,我相信法律会有公正的裁决,我没有必要因为他的扭曲而扭曲自己,我选择客观面对;碰伤我的石头,我没有必要对它拳打脚踢,而是要搬开它,继续前行。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弗兰克尔用其一生证明绝处再生的意义:人永远都有选择的权利,在外界事物与你的反应之间,你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我想如今我有此遭遇,也许就是生死边界的一次考验——把这件事当作我的一段独特经历,让我从医生变成患者,真正体会一下在死亡边缘的感受,对患者的心态更加理解,对医患之间的关系更加明确,对从医的使命更加坚定。爱因斯坦曾说:‘一个人的真正价值,首先决定于他在什么程度上和在什么意义上把自我解放出来。’上天为我关上了一扇门,必定会为我开一扇窗。”
他的这种豁达是常人做不到的。他思考问题的站点很高,他甚至把弗兰克尔与爱因斯坦的言论,都垫在了自己的脚下。
确实,一个真正的智者,是不屑于对碰伤自己的石头拳打脚踢的,而只能是冷静地想办法搬开它。陶医生所使用的工具里,甚至还有诗歌。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还写诗鼓励千万个被病痛折磨的人。我当时是在网络上读到那些诗句的。他说“我把光明捧在手中,照亮每一个人的脸庞”,他还这样解释说:“我们的世界充满形形色色的苦难,病痛也是其中的一种,它构成了我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上天从来不吝惜雪上加霜,可是没有苦难,便没有诗歌。”
饭桌上谈及诗歌,我问他说,你是抄录别人的诗句读给他人听,还是你自己写的?陶医生说,是我自己写的啊,又大笑起来,说你不知道呢,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有一篇作文,被评为我们江西省抚州市的一等奖呢。
这就明白了,陶医生是一位标准的文学青年。
文学叫人豁达,也叫人幽默。后来,我们的话题就无所不包了,国际局势、两岸和战、重大运动、医生天职、家族回忆,说得不亦乐乎,但陶医生始终保持着他的年轻的儒雅与豁达,谈吐幽默,不温不火,如他的手术刀那样稳健。
陶医生已经是我的微信朋友了,估计他在读到我写下的这些文字,或许会笑一笑说,不过吃顿饭嘛,写那么多字干吗呀。或许也会说,那就托这篇文字的吉言,让我的左臂神经真能恢复如初甚至更加结实灵敏,以便完全胜任我的为人带来光明的本职岗位吧。
当然,他是个豁达而幽默的人,他会这么说。
但我写到这里,却又有些心酸。
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