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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山野小记

2023-03-20抒情散文范墩子
捕知了

到暑期时,林子绿得发黑,天空蓝盈盈的,到处都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大地苍翠,虫声聒噪。沿着被杂草覆盖的小道走,两边低矮茂密的灌木丛间,有许多鸟雀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我和……

捕知了

到暑期时,林子绿得发黑,天空蓝盈盈的,到处都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大地苍翠,虫声聒噪。沿着被杂草覆盖的小道走,两边低矮茂密的灌木丛间,有许多鸟雀在树枝上蹦蹦跳跳,我和伙伴们走近时,它们便飞走了,但当我们刚一走开,它们又重返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气温实在太高,所有的植物都失去了生机,在太阳下耷拉起往日里那高傲的脑袋。只有我和伙伴们还不知疲倦地拿着工具在林子里穿梭,对我们而言,这正是捕捉知了的好时节。

这片林地并不大,主要由洋槐树、桐树和杨树组成,周边的空地上零零星星地点缀着臭椿树和柿子树。置身林中腹地,能够感受到一种凉意,整片林地都淹没在知了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中,很难再听闻得到鸟鸣声。相比村子周边的树木而言,这里的树木枝繁叶茂,树身笔直,且间隙较大,地上杂草也不厚,很容易就能发现知了的所在位置。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在这片林地里,就算没有捕到这只知了,很快又能够发现下一只,这也是林地的便利所在。

林地里的知了主要有黑蚱蝉、蛁蟟、呜蜩三种。黑蚱蝉的声音洪亮,个头较大,眼睛向外凸出,黑亮黑亮的,前面有两根短须,尖长的翅膀上面有着清晰的纹路,背部宽阔厚实,如同披着盔甲一般,这也是它身上最为特别的地方。黑蚱蝉一般停在树身较高的地方,不易发现,但它的叫声别具一格,连续不断,且没有起伏,数里之外,都可以听到。我们捕捉知了的装备是在竹竿的顶端绑上一个开口的透明果袋,竹竿也就七八米长,很难够得到树梢的黑蚱蝉。

我们那里把黑蚱蝉唤作铁牛,想来或许与它的身型有关,铁字则说明了它身体的坚硬程度。这一点,我是亲眼验证过的。记着有次放学归来,我骑着自行车穿过乡间小路时,迎面飞来的一只昆虫撞在了自行车的铁手把上,虫子应声掉落在地,我停下车子,返身前去查看,就发现了躺在柏油路中间的黑蚱蝉。黑蚱蝉已被撞死,但全身竟完好无损,这可真令我惊奇。若是呜蜩或者别的昆虫,想来恐怕早已被撞得粉身碎骨了,这便让我对黑蚱蝉充满了敬意。

对我们而言,最渴望捕到的知了是蛁蟟。蛁蟟俗称纺线虫,少年时,并未觉察出这个俗名的高明所在,现在想来,对乡人们用词的准确,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纺线一词,多么形象温暖的比喻。蛁蟟全身呈暗绿色,背部微微凸起,为深绿色,尾部间或有褐色斑纹,腹部为一种颜色,暗绿中微微泛白。它向外凸出的眼睛极为发达,若有什么动静,便停止鸣叫,再靠近时,就会立即飞走。蛁蟟一般栖息在树身的中下位置,它的颜色显眼,容易被捕到。

呜蜩是树林里最常见的知了,个头小,凸出的眼睛和背部均为褐色,腹部泛白,它不像黑蚱蝉和蛁蟟那样挑剔,灌木丛间,果树上,甚至草丛间均能发现它的身影。和蛁蟟相比,它的叫声更为响亮,甚至有点刺耳,但若在午休前听到它的歌声,是能够起到催眠作用的,仔细去听,就能听到“呜嘤呜嘤”的音调。蛁蟟的叫声就更有抒情意味,一起一伏,仿佛海浪在奔涌。因而在我看来,蛁蟟是林中的抒情歌手,呜蜩是流浪汉,黑蚱蝉则是边塞诗人。

晌午和傍晚是捕捉知了的最佳时间,这个时候,知了叫声最密,易被发现,每天下来,我们总会捕上十来只的,但以呜蜩居多,偶尔会有蛁蟟。捕知了时,不能心急,需瞅准目标,放轻步子,走到树跟前时,缓缓将撑在竹竿上头的果袋放在知了的附近,时机成熟时,猛地将果袋捂上去,知了就算要飞走,也只能飞进果袋里。再迅速将果袋放下来,取出不断试图挣脱的知了。通常我们会在知了的腿上牵引一根细线,知了无论如何也就逃不掉了。

当我们每个人手中都有了一只知了时,听知了的歌声就成了我们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傍晚时,牵着手中的细线,平躺在林地边缘地带的荒草里,知了的鸣叫声混杂一起,成为一首声势浩大的山野交响乐,有时会听出声音里的忧伤,有时又会听出声音里的快乐,但无论是忧伤还是快乐,所有的知了都沉醉在自己的歌声中,沉醉在黄昏的肃穆和树林的幽深当中。这时,遥遥地望着远方的山影和落日,我们都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心灵也受到了自然的洗礼。

撵野兔

在我家盖上房以前,我养过两三年的白兔。白兔是父亲从亲戚家给我逮回来的,还顺便带回了一个铁笼,我非常喜欢那只小白兔,给它喂草时,还不忘将手伸进铁笼里抚摸它那微微泛红的长耳朵。一摸它的耳朵,它就瑟缩起身体,微微闭上眼睛,但我并不觉得它怕我。白兔胆小温和,吃食杂,比较好养。它本来在铁笼里活得好好的,直到那天晚上被黄鼠狼咬走了半个耳朵之后,我才决定在后院的空地上挖一口两米深的地窖,将它圈养在下面。

那是在冬季后半夜发生的事情,当时我和父母都听见了尖利的叫声,迷迷糊糊中,我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的叫声,也就没有在意。但父亲还是披上大衣去庭院里看了一趟,他咳嗽几声后,院落便重新寂静下来了。清晨起床后,我们才发现白兔少了半个耳朵,它瑟缩在铁笼的角落里,浑身发抖,地面上和白兔耳朵上的血迹已干。在父亲的协助下,我为白兔包扎好了耳朵上的伤口,并将铁笼挪到了屋内,白兔的眼睛湿漉漉的,依然留有昨夜的恐惧。

父亲帮我在后院挖好了地窖,那地窖本来就有,以前冬上在里面贮藏白菜、萝卜和红薯,只是许久不用,塌得厉害。重新修好后,我把那只少了半个耳朵的白兔放了进去,窖口用木板盖着,上面还压了砖头。父亲告诉我,咬走白兔耳朵的是黄鼠狼,黄鼠狼身体灵活,步子轻盈,常来村子里偷鸡偷兔。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黄鼠狼在笼外撕咬白兔耳朵的场景,若不是白兔惨烈的叫声惊扰起父亲,若不是父亲的几声咳嗽,恐怕它早已成了黄鼠狼的盘中餐。

但白兔毕竟是家兔,不是野兔。只有撵过野兔的人才懂得撵野兔的乐趣儿。但我说的撵野兔,是人撵,而非狗撵。在沟里和许多村边的田野里,常有带狗撵兔的人。他们将摩托车停在路上,自己蹲在边上聊天抽烟,他们带的是细腰狗,跑得非常快,是专门捕猎的狗,几乎所有被细腰狗发现的野兔,都会被追上并咬死。我讨厌细腰狗,更讨厌专门带细腰狗撵野兔的人。童年时代,我和伙伴们常常在沟里下网撵兔,但被捉住的也无非两三只。

我们那里野兔很多,在沟里玩耍时,总会碰上受惊的野兔从一旁跃走,这时我们就撵着野兔跑起来,但沟里荒草极厚,撵着撵着,野兔便消失了踪迹。但有时也会有所收获,我记着在我家果园旁的苜蓿地里,我和伙伴撵过一只肥硕的野兔,它很快就逃出了我们的视线,但我和伙伴记住了发现它的位置。上前一看,吃了一惊,厚厚的苜蓿下面,竟有四只小兔子蜷缩在一块,小兔子鼻子一吸一吸的,有的还在闻旁边的苜蓿叶,它们似乎并不怕我们。

本想着带一只小兔子回去的,但思来想去,带回去也难以养活,便在傍晚时分和伙伴离开了苜蓿地。那只肥硕的野兔肯定没有跑远,就在附近的草丛间藏着,等我们消失在田野间时,它自然还要回去的。四只小兔子还在等它回来呢。我本来想着将小兔子们带回家,让家里的那只白兔来抚养,但我又听别的伙伴说过,兔子的性格其实是很暴躁的,尤其是母兔对待非亲生的小兔,甚至会咬死或者压死,他们经过这样的事,所以我也就断了那念头。

但若真要捕到野兔,在沟里或者田野里是有些难度的,因为野兔逃窜的地方实在太多,不易抓到。而在果园里就要相对容易些。那些年,小偷很多,所以每家的果园都用栅栏围了起来,如果没有栅栏,四围肯定也栽了椒树。这样也便给我们捕猎野兔创造了条件。野兔爱啃苹果,秋季时,苹果园里的野兔很多,但正面去撵野兔是撵不上的,野兔机敏灵活,稍微有个空隙,便溜了出去。所以在果园里捕猎野兔的最好办法,就是在栅栏的空隙处下网。

此网用细铁丝制成,一端编出黄豆大小的小环,另一端从小环里引出,形成一个碗口大的铁圈。当野兔从铁圈中跑过时,便会拉动铁丝,野兔跑得越快,铁丝便勒得越紧,直至野兔毙命。因而,这也算不上什么铁丝网,顶多算是个铁丝圈,但我们那里都将此法叫做下网套兔,而不叫下圈套兔,说来也令人费解。我家的果园四围就下了好几个网,但那都不是我和家人下的,也从来没见套住过野兔,果园里却常常见到被野兔啃剩下的苹果。

和堂哥筹划了半天后,我们决定在他家果园里下网套兔,因为他家果园四围的栅栏是新栽的,尚未有人下网。我们在栅栏的空隙处下了网,一共七个,但我们想,就这样在地里干等下去,或许等上一个礼拜,也不会有所收获的,就算有了收获,也怕有人晚上时将套到的野兔偷偷拿回去。于是,我们决定主动出击,堂哥从家里找来了一个薄铁盆和一个哨子,第二天大清早,地面和草丛还湿漉漉的时候,我和堂哥便悄悄地溜进了他家的果园。

堂哥家里的果园有六亩地,地里长满了各种杂草,我们猜想肯定有野兔就在草丛间藏着,便一边敲动着铁盆,一边吹着哨子,绕着果园走起来。果然,没过多久,就听到了动静,就看到了野兔的踪影。堂哥的铁盆就敲得越发响亮了,我的哨子也吹得更加卖力了。野兔就在果园里乱窜,它刚停下藏好,我们上前又闹出动静,野兔就往别处逃窜了。我和堂哥把果园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一遍,铁盆子的背面甚至都被堂哥用树枝敲出了很多的小坑。

查看我们下好的网时,果然见套住了野兔,尽管只有一只,却也让我们感到兴奋。肯定就是那会见到的那只,它已经被铁丝勒死,但皮毛还是热的。堂哥小心翼翼地将野兔从网上卸下来,又重新将铁丝恢复到原状,堂哥还在铁丝圈四周塞了不少的干草。但后来常常在铁丝圈跟前发现野兔的粪便和脚印,却再也没有套到野兔。堂哥说,野兔识破了我们的计谋,不会再轻易上当了。

忘了是哪年,铁忽然很贵,沟里和果园里套兔的铁丝圈,被我和堂哥齐齐搜罗了一遍。全卖了。往后我再也没有套过一回野兔。

掏鸟蛋

乡下树多,鸟雀也多。上树掏鸟蛋是我们经常干的事情。我们村位于永寿县西南角的沟边,四周的小树林很多,北方常见的树种,我们村上基本都有,尤其以桐树、柿树和槐树居多,鸟窝就很多。那时候,一到寒暑假,我和几个伙伴就成了村上无所事事的少年,大人们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我们就背着铁环在村子周边四处游荡。在我们的心中,村子就是我们的天堂,我们的游乐园。

起初是山羊调动起了我们掏鸟蛋的兴趣,他身体灵活,反应敏捷,常有奇思妙想,爬树更是他的拿手绝活,就是那种长得笔直又少有树杈的树,他也蹭蹭几下子就蹿上了树顶,因而我们都服他,心甘情愿被他领着做他的小弟。那些年,就是山羊带着我们偷草莓、灌黄鼠、撵兔子、捕知了的,他是我们的娃娃头,他叫我们往东走,我们坚决不敢往西。我们只听他的话。

见到树顶有鸟窝且树身又很高的桐树时,山羊就命令我们站在树下观望,他抬头望望树梢,扭扭腰身,搓搓双手,眼睛里放出一股亮光,然后就像猎豹一样抱住树身蹿上去,他抓着树枝,站在树梢上,朝着我们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他在鸟窝跟前逗留了许久,他在上面做了什么,我们看不见,树太高,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山羊从树下溜下来后,一脸骄傲的神色,他把手心里的两颗鸟蛋向大家展示时,我想着自己以后无论如何也要学会这项本领。

但学了很长时间,我还是爬不上去那种又直又高的树,还跌了几跤,差点磕走了门牙。我掏来的第一颗鸟蛋是在自家果园的苹果树上,当时正是傍晚,夕阳染红了半边天,许多鸟雀站在地头的梧桐树上。我也是无意中发现了果树上的鸟窝,果树低矮,树枝多,很好爬,我很轻松地从鸟窝里拿出了一颗鸟蛋,我并不知那是什么鸟儿的窝。那是一颗透着浅绿色的鸟蛋,四周带有淡淡的麻点。拿在手心,我激动万分,甚至有点发抖,生怕鸟蛋掉在地上。

我拿着鸟蛋,仔细端详,这时,梧桐树上的鸟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两只鸟甚至都飞到了我的面前,支棱起翅膀,朝着我叫。太阳已完全沉下地平线,眼看那两只鸟就要朝我攻击过来,我连忙挪到苹果树跟前,那两只鸟便飞开了,但没飞太远,就站在附近苹果树的树梢上。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果树,一边看着旁边的两只鸟,一边将鸟蛋放回了鸟窝的原来位置。等从苹果树上下来时,我已是满头大汗了。刚一走开,那两只鸟便飞回了鸟窝,叽叽喳喳叫开来。

以后,每次看见伙伴们笑着将鸟蛋从鸟窝里丢在地上时,我的心里就会感到惊慌,我又会想起那两只支棱起翅膀的鸟雀。在伙伴们迷上掏鸟蛋的那段时间,我却迷上了树洞。村西南角的一棵大桐树上,有个很深的树洞,洞口有一桚长,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站上很长时间。我在想,这树洞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呢?鸟蛋?青蛇?刺猬?黄鼠狼?老鼠?还是常挂在奶奶嘴边的猫豹子?我想不出来,便和大我几岁的堂哥一起抬来梯子,决定窥探一番。

堂哥说他不敢去树洞跟前,他怕里面钻了蛇。他怕蛇怕得要死。我站上梯子刚一小会,下面很快便围了很多伙伴,他们刚从沟里挖药上来。我屏住呼吸,拿着手电筒往树洞里面照,但树洞实在太深,什么也看不清。下面的伙伴问我看见什么没有,我失望地对他们说,里面什么都没有。有两三个伙伴背着药材往回走了,这时,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勇气,竟将整个手臂顺着树洞塞了进去,我确定我触摸到了柔软的羽毛,吓得连忙将手臂撤回来。

一只大鸟从树洞里飞了出去。是只猫头鹰。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毕业于沈阳理工大学材料系。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虎面》《我从未见过麻雀》等。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十六届滇池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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