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眼睛(外二篇)
半夜时分,我推门而出,庭院月光皎皎,地面亮若银衣。出门后,顺着巷道往沟里走去,路上虫鸣阵阵,冷风入怀,想起昨日与朋友在镇上喝酒时的情景,不禁哑然失笑。尽管月色很亮,可向沟里望去,依然什么都看不清,尤其是沟下面的槐树林里,有猫头鹰在叫,真叫我害怕。我本想下到沟里,但现在我是没有这个胆量了,于是我踏过荒草路,爬到一旁的柿子树上。深夜坐在树杈上,我的脊背上很快就会长出翅膀来,而成为一只真正的夜鸟了。
山沟的夜,并不安宁,猫头鹰的叫声,为夜晚平添了几分寂寥。夜色很深,显得星斗水清水清的,地上的枯草泛起一层银光,落叶上,露珠盈盈,那月亮就跑到了露珠里。放眼望去,还以为地上生出了无数个月亮呢。在树杈上坐久后,发现夜不再像之前那般黑,露珠映得月色更加明亮,也是在这个时候,山沟竟显现出另一番韵味来。能看见小动物那明晃晃的眼睛,如果我现在走在荒野里,肯定要被吓一跳的。有些动物,并没有睡去,仍在觅食呢。
我甚至还听到流水的声音,但我知道这沟里是没有河水的,那水声又来自哪儿呢?天河吗?夜晚在山沟里投下了幻影?原来荒野的夜晚,到处都充满声音,飞沙的声音,梦的声音,时间流逝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在沟里跳舞,最后全被吸入大地深处。真正的夜晚,平躺在每个人的梦里。身处在夜晚里的人,都是心灵有伤的人,幸福的人会拒绝黑夜的抚摸。城市里从来没有夜晚,真正的夜晚,属于大地上寂寞的族群。文明早已戳瞎了夜晚的眼睛。
星月愈发明灿,半眯着眼看,夜空里就像有群萤火虫在飞舞。我过去以为,一到夜间,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会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现在看来,恰恰相反,夜深人静的时候,夜晚才缓缓睁开了它的眼睛。露水是夜晚的眼睛,星斗是夜晚的眼睛,猫头鹰和那些正在沟里觅食的小动物,都是夜晚的眼睛。它们在守着这片沟。沟里的风吹草动,夜晚都看在眼里。夜晚什么都听到了,看到了,但它什么都不说。平静的夜晚,实则正在酝酿着更多的秘密。
当我几乎忘记猫头鹰的叫声时,我就已成为柿子树的枝杈,也可以说,是一块石头,一株蒿草,一只麻雀,一只蝎子,我融进了山沟的夜晚里,而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我不再感到害怕,亦不再寒冷。月光在露珠里跳舞,星子在夜空中翻跟斗。整个山沟如同一块不规则的布,在凉风中,不断变化着形状。闭上眼睛,就会听到大地那微微的鼾声,连一地的荒草,都无法叫醒正在熟睡的大地。今夜,独坐树杈,我在想,那只啼叫的猫头鹰,未来又将飞往哪里?
我想为这寂寞的荒野流泪,也想为这灿烂的夜晚而流泪。我轻轻地呼吸着夜晚的空气,生怕吵醒了沉在梦中的沟野。或许多年以后,我会亲密接触更多的夜晚,南方的,北方的,但面前的这个叫人心醉的夜晚,我相信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学一声羊叫,把心里的感动抛在浪潮般的荒草里,让远方的溪水带走,让四处流浪的野风带走。在明晃晃的夜晚里,山沟晶莹,夜鸟的身影难辨,但夜晚不会忘记我的这份感动,因为它长着无数个黑色的眼睛。
暴雨之夜
阳光柔软,天空蓝晶晶的,风也很小。我骑着自行车四处乱窜,到徐家沟边的荒滩上时,时间刚过下午两点。本想着在徐家沟里找个安静的地方小睡会儿,没想到一睡就是一下午,等我醒来时,天已大黑,我这才想起自行车还在坡顶上头撂着,连忙往上跑,雷声却从西头传来了。未到坡顶,雷声愈来愈近,甚至就快要悬在我的头顶了。闪电不时会打亮整个沟野,那些歪歪扭扭的柿子树,被野风刮得东摇西摆,这时看上去就像一群幽灵在沟里狂跑。
雷已经悬在我的头顶上方了,像无数颗炮弹在连连炸响,沟完全隐入夜色当中,只能听见野风在跟前咆哮,沟下边那呜呜咽咽的声音更加吓人,不时还会听到树枝断裂的咔嚓声。我的确被吓破了胆,双腿都在打颤,闪电不时划过夜空,面前的树枝、树冠就像魔鬼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后悔死了到徐家沟里来,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惊慌失措中,我怎么都找不见我的自行车。雷声愈加密集,野风也更加放肆,四周的槐树发出可怕的响声。暴雨来了。
瑟缩在坡顶上头的荒滩里的我,瞬间被大雨灌透,我完全可以顺着小路跑回家去,可前头的弯路上蒿草比人还高,南头的野地是块坟场,我可不敢去冒那个险。我现在必须得找到我的自行车,然后沿着大路回家。在那个神秘的可怕的夜晚里,自行车像是在和我捉迷藏,我怎么也寻不见它的踪影,我甚至怀疑是山鬼把自行车骑走了。我又冻又怕,雷声却更加猛烈。老人曾说过,雷是可以抓走人的。那会儿,我脑袋里就一个念头:雷是不是要抓走我?
我捂着耳朵,硬着头皮站在荒野里,四周黑得实实的,雨声很大,只有当闪电划过夜空时,我才能借着瞬间的光亮去寻找自行车。枯草在短暂的光影里也闪现出透明的颜色。树枝上和水洼里的白光就像老虎的眼睛。恐怖阴森的夜晚。令人头皮发麻的夜晚。暴雨就像狼群从沟里撵上来,朝着黑夜深处放声嚎叫,我在瑟瑟发抖,漆黑的沟野在瑟瑟发抖,麻雀躲在窑洞上头的洞穴里瑟瑟发抖。电闪雷鸣,雨如瀑布。泥腥味儿像浓雾弥漫在沟野上空。
恐惧早已击穿了我的身体,那时候,我最希望看见的就是我爸我妈。雨依然很大,雷声依然很响,我浑身湿透,继续迈着沉重的脚步,在荒草遍地的坡顶上寻找我的自行车。闪电亮了一下又一下,从遥远的沟野里亮到我的脚边,借着短暂的光放眼望去,我似乎看见无数颗星星在水渠里、杂草间和树杈上跳舞。我从坡顶的西头走到南头,又打南头走到西头。雷声再次打我头顶落到地上时,我真真切切地听见了自行车哭泣的声音,悲戚之声,叫我心碎。
顺着哭声,我狂奔而去,雷也在我身后跑。那是在徐家沟边的西南角上,有一棵粗壮的柿子树,短暂的闪电中,我看见自行车像一个孤独的孩子背靠在树身上,身影是那么孤寂。我亲眼看见我的自行车在暴雨之夜放声大哭,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将它骑出那片沟地的时候,它依然背朝着那片恐怖的沟野,暗暗啜泣。暴雨哗哗,野风呼呼。骑上通往家里的柏油马路后,我一路狂飙,再也没敢回头。但雷声依然在我和自行车的后头死死地跟着。
荒 野
野风从对面的梁上刮过来,一地的荒草就在寂寥中哭开了,似女人躲在角落暗暗啜泣呢。那时候,沟里的狐狸正撵着我跑,野兔把危险的讯息带给了所有的动物。野风越刮越大,哭声很快就淹没了整个荒野。我躲在柿子树背后,心里充满了恐惧,我觉得那风就要活吞了我,把我要吸进寂静的大地中去了。我紧紧地抱着柿子树,嚎啕大哭,但野风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死活,它连地上的土都扬了起来,沟里的树也跟着哭开了。动物们都躲了起来,就在这辽阔的寂静与骇人的哭声中,我硬着头皮跑到荒草丛间,放了堆火。火很快就卷了起来。
火跟着野风在沟里跑呢,那是火龙从天上下来了,要卷走一些生命。荒草也不哭了,它们在乱窜的火苗中跳起舞来,那么热烈,那么彻底,它们在释放生命中最震撼人心的力量。火光映红了荒野上的一切,鸟雀偷偷地将那稚嫩的脑袋从巢穴里伸出来看,很少出洞的长虫都盘在洞口,探看着面前这生命的舞蹈。火光也淹没了风中的哭声,我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怀里的柿子树,并走了出来。我不再感到恐惧,面前的火龙赶走了沟里所有的妖魔鬼怪,它们都惧怕火龙。火是沟里的神仙。那沟里的野风呢,现在就乖乖地为火龙呐喊助威着。
在那跳舞的火苗里,我看见了自己那小小的身影。那几年,每当我感到寂寞无聊时,我总会跑到沟里,放上一回火,然后就蜷着腿,坐在一旁的塄坎上,静静地望着火龙的精彩表演。那时候,我常常游荡在村子里,睡在树杈上,我像个哑巴一样消磨着光阴。但每当我面对着跃上天空的火龙时,我突然就感觉自己苏醒了,重新复活了。我对着大火大声呼喊,放声唱歌,我体内沉默已久的语言被火的演出给唤醒了。我不再感到落寞,不再孤独,不再沉浸在那无聊乏味的情绪当中。我成了火的观众,成了整个沟野的守护者,和野风的伴侣。
火苗像河水一样在沟里流淌,像柔和的旋律一样在风中律动,所有的荒草都在远处朝着燃烧的火呐喊致意,所有的动物都藏在隐蔽的地方倾听火的心跳声。我在火光中欢呼过一阵后,再次哭了开来。我为这寂寞的火而哭,为这性命如此短暂的火而哭,为所有即将消逝或已经消逝的生命而哭。每个生命都让我感到心碎,让我感叹着光阴的不公。我的叹息就是那在沟野里绵绵不绝的风声啊。站在大火燃烧过的黑灰里,望着远方苍茫的山影,那个眼神忧伤的我,低着瘦小的脑袋,深深地陷入了深思。野风再次从对面的梁上刮了过来。风过后,沟野再次陷入死般的寂静,寂静很快就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动物们又跑出来四处乱窜了。望不到尽头的荒草像海浪一样翻涌着,它们定是要抵达哪儿了。那时候,我就站在烧过的草灰里,满脸茫然地面对着未来和远方的山影,我不知道未来的我究竟会成为什么样子,那时的我,内心是宁静的,也是惶然的,是坚定的,也是缥缈的。那样的心境,那样的沟野,与我相伴了好几年,直到后来我的离开。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放过一回火,但那个放火的少年却常常出现在我的脑袋里,如果我现在重新回到那片寂寞的荒野里,重新回到那片被各种声音淹没的沟坡上,我还能找到那个茫然的少年吗?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毕业于沈阳理工大学材料系。中国作协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虎面》《我从未见过麻雀》等。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十六届滇池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