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的天空
二十岁那年一个初春的午后,我走在杭州孤山西北角的后山路上,偶尔一仰头,蓦见满树白玉兰开在天空。天不算蓝,但花白得纯正、本分。我有种怦然心动的快感,呆立在原地,看一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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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那年一个初春的午后,我走在杭州孤山西北角的后山路上,偶尔一仰头,蓦见满树白玉兰开在天空。天不算蓝,但花白得纯正、本分。我有种怦然心动的快感,呆立在原地,看一瓣、两瓣旋坠的玉兰落到我面前枯黄的草坪。大学四年里,孤山后坡的这片花树,成了我仰天望春的必到之处。
“又见到你洁白的倩影了,又见到你清雅的笑靥了,又见到你亭亭玉立于山野间的风姿了。”“尽管冬日的迷人的飞雪,也曾以它的晶莹、它的柔美展示过天地间美好的情感,可我总想着白玉兰,想着春阳下那一丝撼动过无数颗心的微笑。”大学毕业时,我写的关于白玉兰的散文《春阳下的笑意》发表在浙江省文联《东海》文学月刊上。但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如此优雅高逸、恣意舒展的玉兰花树了。
后来我想,花是有灵性的,季节是有序的,只有当天、人、花三者在某个维度上达到同一时,花才最美,人的观感才最佳。无疑,当初我是把白玉兰看作春天来临的标志的——旁逸斜出的枝头,向着天空托起朵朵洁净的花,如一盏盏盛满琼浆的白玉杯,邀来东风,邀来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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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与玉兰花站在同一报春线上的,还有不少伙伴,它们红红黄黄粉粉地扮靓稍显寒冽的天空。
我们的话语里常有“红梅报春”一说。我们认知里的梅,冬春季都有:蜡梅时常在人们不经意间绽出几抹金黄,把一缕幽香深藏在寒冬深处;红梅迟疑着,只待暖风吹拂,才齐刷刷满枝吐蕊,于是被人们定位为“春梅”。
今年开春,我在四明山深处鹿亭乡的晓云村,见识了一种别名正叫“春梅”的梅花新品,人称“垂梅”。这垂梅,虽有铁干虬枝,却早已不再疏影横斜,它的枝条大多如柳般飘逸。天蓝蓝的,衬得垂梅楚楚动人。
四明山上还有一种早春开花的树,叫“檫树”,瘦枝,黄花,长得不拘一格。至今我还未查清它究竟有着怎样一个学名,只好按着山民的读音,如此称它。我自从为了拍摄在四明山上无休止地行走,便发现这是一种真正“草根”性质的树种,许多人并不把它当作树。虽然连称“树”都显得奢侈,但它似乎并不在意。它长在路边陡坡上,或杂树丛生的山巅,在万木皆肃然、山风仍料峭之时,开出满树金黄的花。花的背景,时常是天空,是雪坡,还有四季中最早升腾的云雾。
更有意思的是,这早春的花树,最早知秋。檫树的秋叶,红红的,亮亮的,如一片片燃烧的焰火,舞在高远的晴空中。
在檫树花金黄的视野里,另一种花也开了,从高处远看如粉色的云霞,走到花下对着蓝天看,又似洁净的白絮,这是樱桃花。樱桃花,一枝两枝千万朵!数不清的花朵,密匝匝地缀满枝条;伞骨般伸展的枝条,密匝匝地围成花冠。
此时,如果行进在樱桃花丛里,抬头便是漫天洁白的花枝。花丛缝隙外的远天,有几抹流云;流云以远,一轮上弦月正映在天幕,如挂在天边的一句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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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阳春,百花争妍,全然没了早春花朵的矜持,也乱了人们赏花的节奏。海棠红啊梨花白,更有樱花雨飘过赤橙黄紫的郁金香花地。只是那么多花,盖满大地,密密匝匝,少了在天空里恣意的张力。
但也有例外。
一种是油菜花。油菜花以大铺陈的态势,在春野上显眼地存在着。照理说,油菜花不高,也很密,缺乏亮丽在天空的条件,但于我来说,却并不如此。
少年时,放学后割草是每天的“必修课”。到了春天,水乡的沟沟渠渠涨满了水,几乎与油菜田齐平。有一回,一位小伙伴发现一群鲫鱼游进了油菜田间的小沟,便大呼小叫地让我扔了草筐,一起抓鱼。我俩分头筑泥垄,封住了小沟两端,然后兴高采烈地蹚水摸鱼。沿着沟底的软泥摸索,我终于抓着了一条鱼。我兴奋地直起身来,大喊一声“抓到了”。兴许是盯着较暗的水面摸索太久之故,直身抬头之际,我竟被天光晃眼,有点晕眩。
其实晃眼的是两行伸到天空里的油菜花,在距我眼睛很近的上方,夕阳照得花色更加金黄,金黄映得天空更加蔚蓝。我有点愕然,那条被双手紧箍着的鱼,就在这一刹那间,滑出我手,重返自由。
从此,这蓝黄绝配的画面一直影响着我的审美。每当春来时,我总会挑一片开着油菜花的坡地,坐在最低的阶梯上,仰头看金黄的花朵摇曳在蓝天里。
另一种当然是桃花。别笑我俗。我说的桃花,并不是在城中“愁风雨”的复瓣观赏桃花,而是江南山野或村舍前后的农家桃花。它是桃花族群里的“丹凤眼”。花开得大大方方,甚至连前夜微雨留下的“泪滴”都无意甩去,却嫣然笑在晨阳里。
4
春将尽时,我常会记起紫桐花。
如今,在江南的城镇里,已经难觅它的踪影,但许多年前在杭州大学东门外的西溪河边,每年总能与之邂逅。可惜的是,当我关注它时,它时常已不在枝头。记忆中的那条路是湿漉漉的,落在路上的紫桐花也是湿漉漉的。东风无力也很无情,我们无法想见它掉落时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但那白里含紫、紫里透白摊在黑色路面上的模样,似乎总在诉说着无奈和不甘。
紫桐与檫树一样,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是成不了“材”的,因而它的花也少了些许雅意。这真是一种无法归咎的痛楚!远处传来的琴声里,或许正含有紫桐木的共鸣;那份白紫的恬然,有着春天群芳里独树一帜的清雅和朴素。于是,在散文集《走在季节边缘》里,我写道:紫桐花的飘零,是春天里最无谓、最廉价、最苍凉的牺牲。
许多年后的一个春晨,我上四明山拍云雾。云雾没等着,正准备回返时,晨阳跃出山头,照亮我面前的一树紫花。我像遇见久违了的旧友一样,细细地打量它。是紫桐花!它长在公路边的陡坡上,只露出一丛丛花枝;花开正盛,全然没有凋零的征兆。从边上杂树丛生的情形分析,它不是人工种植的,许是哪只鸟儿多年前不经意带来的种子,在此生根的结果。
我内心涌上一层淡淡的欣喜。我与一树正值青春的紫桐花相遇,与一份多年未曾了结的心情相遇。我们常常囿于别人的感受、自己的旧事,却忽略了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最直白、最原始的惊喜。
那一刻,我相信,在这片大山的各个山坡上,艳红欲燃的杜鹃,雍容富丽的晚樱,还有素颜幽居的荼䕷,都在同一片晨光里开着。这是一场盛大的相聚,也是一场盛大告别。暮春的天空里,暖风在宣读着花的名字,如呼唤着一个个美丽的孩子。泪流满面,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
5
曾经有一本书叫《魔鬼辞典》,书中“花瓶”的词条这样说:它通常是一种容器,是用来观赏花朵是如何凋谢的。
沿用这样的一种思路,我想,我们可以把春花的“天空”作这样的演绎:它是一面偌大的镜子,映照着花隆冬最美的梦境。
而我,则想在这样的镜面上,颠三倒四地写上几句:
那些花儿,开满春的天空,
开着真纯,
来自时光深处的相思,
一路缤纷,
一路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