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回家的路
北方的冬天天短,一袋烟的工夫,远处的灯盏便出现在空旷的原野上,像一个个灯笼。夜色渐深时,轻轻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满院子的灯光,娘喜欢亮堂,灶台上没有想象的那样冒着热气,想必爹和娘已经吃罢晚饭。门帘儿的里面有动静,娘踩着暗红色的布鞋和我打个照面:“咋这晚才回来,还没吃饭吧?”娘回头穿上棉袄,迈着小碎步直奔厨房。爹从另一个房间探出头:“啥晚不晚的,回来就好。”爹的膝盖刚做完手术,一瘸一拐的,也去了厨房。
很快,柴草燃烧后焦焦的味道冲进鼻孔,心情释然,这才是老家的味道。“其实也不晚,刚五点多,夜长昼短,人没进家,太阳就溜溜地落山了。”我感觉还是有点晚了。农村家家天黑就做饭,熟了就吃,没啥事。吃完饭就守着电视看连续剧。娘不管谁来,必炒的一道菜就是大葱炒鸡蛋。炒鸡蛋的香气里带着大葱的味道。忽然发现,娘的脸惨白惨白的,满脸的皱纹堆积在一起,越发地显得苍老,眼皮艰难地往上撩着。爹是认真的伙夫,不言不语地往灶膛里填着柴火,红彤彤的光映照得爹的脸红扑扑的,与娘的脸越发产生强烈的对比。我的心里咯噔一声,娘是不是感冒了。
我用余光看见,娘坐在炕沿儿,端详着我吃饭,我努力甚至是卖力地吃着,我知道那样娘就会在脸上生出花朵。说心里话,娘做的饭就是香。如今娘炒菜时盐放得多少,有些掌握不好了,大多数时候是齁咸。我们并不理会,也不点破,任由娘按照自己的做法来,大不了就是多喝些水。每次回来,娘总爱说些村子里发生的一些小事:“大林媳妇你知道不?”娘盘着腿,后背靠着暖气,“刚60岁,脑出血,没了,明天出殡。明早你去吊唁吊唁。”娘的眼里闪动着可惜。我说:“她家孩子都成家了吧,现在疾病不分年龄。明早我就去吊唁,她家对咱家挺照顾的。”
村子里的老人我都是熟悉的,年轻人就分不太清是哪家的了。对面屋里传出爹的呼噜声,爹是那种吃得饱、睡得着的人。娘心重,谁家的事都挂在心上,操心的命。“娘,您是不是感冒了,看着咋不精神呢?”娘欲言又止。看上去娘衰老了,不仅是满脸的皱纹,眼神也有些游离,没有了年轻时的坚定。“娘,到底咋了?”娘轻轻叹了口气说:“前天晚饭后去邻居家串门,忽然觉得喘不开气,就往家回,两条腿不听使唤,就是迈不开步,足有半个时辰才挪动到屋,回来就出冷汗,浑身湿透了。”我望着娘说:“您血压高不?”我有些着急,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血压有点高,没事了。”我接着娘的话茬儿:“没事就好。”夜色渐浓,娘催着睡觉,娘也许是累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晚上,我和妻子有一个饭局,在席间忽然提到父母,很多人忙着单位的事,忙着饭局、酒局,忙着上学的孩子,好像都有一段时间没回去看父母了。大家都说,抽时间回去看看自己的老娘。我把昨天娘病恹恹的事,随意地讲给大家听,还没说完,妻子便急切地说:“你怎么不早说,那是心脏出问题了。”身为医生的妻子的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饭自然没有吃好,匆匆地离了席。刚到家,妻子就拨通了老家的电话,询问老人的病情。电话放下,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明天就去胸科医院。”我忽然感到很惭愧,老娘有病,自己竟没有放在心上,总还是认为娘还是原来的娘,其实,老人已经不“扛病”了。
妻子连续跑了三趟医院,给娘做了造影手术,血管堵塞了百分之九十,血管里支架了。主治医生说,来得及时,要不下次再犯病,很容易猝死。我忽然觉得,如果娘没了,我肠子都会悔青了。如果没有妻子的决定,真不敢想象。
娘为人亲善,凡事不与人说长道短。来看望娘的人络绎不绝,不大的村子几乎家家都有人来看她,还有好多的亲戚。原本刚强的娘,这次见人就说,堵了,支架了,眼里流淌着丝丝的哀伤。娘盘着腿坐在炕上,腿上盖着薄薄的棉被,脸上的笑不自然,好像是为了迎合来访者。大舅和小舅都是六十多岁了,围着娘唠嗑,话题总是离不开故去的3个姨,都是娘的姐姐。大舅突然对我说:“我们兄弟姐妹6个,现在只剩下你娘和我们3个了。”话语中满满的亲情和关心。
夜静了,娘累了,张罗着睡觉。她把被子搬到了套间,让我们一家三口睡在外间。妻子说:“那怎么行,您是病人,套间温度低些,我们搬到套间。”娘执意要睡在套间:“农村供暖没有你们城里温度高,你们在这屋温度正好,我都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套间的温度也不低。”妻子几次将被子搬过去,娘又搬回来。最后,娘索性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这才没有再“拉大锯”。
躺在炕上,能够听见外面树叶的沙沙声,一切都仿佛很恍惚,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娘拖着病弱之躯,毅然决然地将暖和的房间让给我们,她心里装着的永远是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完完全全地装满她的心房。忽然悲从心生,我还能陪伴她多少年?不得而知,内心里升腾起令人窒息的恐惧,生怕有一天失去了娘。
依稀记得那年弟弟出麻疹,同样是漆黑的寒夜,弟弟痛苦地呻吟着,小手将前胸抓出道道血痕。爹在学校值班。娘说:“老大,你看着弟弟,我去找医生。”我茫然不知所措,娘不在,我能照看好弟弟吗?我当时心里害怕,眼里流露着恐惧,眼瞅着娘拉开了木门,消失在黑幽幽的夜里。夜猫爬墙头发出的声音,吓得我紧紧抱着弟弟,看着他痛苦的小脸,恨不能让娘赶紧回来。“娘回来了吗?”弟弟微弱地问。“再坚持会儿,娘这就回来。”我在心里念叨,娘快回来吧。和娘一同进屋的,是乡医和一股能打透衣服的寒风。娘出去时走得急,忘记了穿大衣,脸都冻成紫萝卜颜色了。整夜,娘就那样抱着服过药的弟弟,眼睛里充满了希望。
寒冷的冬夜黑漆漆的。我悄悄起床,摸索到娘的床前,伸出手摸到了娘的手凉凉的,娘微微打着鼾,索性将自己的被子盖在娘的身上。娘怕冷,我是知道的。退到堂屋,点燃香烟,想起和娘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初中时开始住宿,一直在外面读书,工作了,回家的时间更少了。每次打电话说回家,娘都在村口等候,没有一次落下的。娘是那样地盼望我们回去,可是从来没有说起过,她说得最多的是别耽误了工作。
就在我几次给娘掖好被角儿,生怕娘冷着的时候,天蒙蒙亮了。毫无困意的我听见娘起床了。我躺在炕上,将褥子盖在身上,假装睡着了。娘重新将被子给我盖上,喃喃地说:“傻孩子,娘冷不着,你可别冻感冒了。”我内心的那股暖流涌出双眼,泪水流到了枕边。妻子穿好衣服,将娘搀扶到炕上,说起悄悄话儿。听着她们娘俩儿说话,我睡着了。在梦里,好像是小时候的样子,我将头靠在娘的肩膀上,听娘讲,出门时千万别忘了回家的路。我灿烂地笑笑说,娘,记住了,我忘不了。
猛然间,梦突然醒了,看见娘正歪着头看着我,好像在问,回家的路没忘吧?瞬间,我们都笑了,脸像怒放的花朵,在寒冷的冬天是那样的灿烂、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