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河散文
檀香袅袅,夜静如水。此时此刻,我的思绪被拉回到二十四年前,回忆起心心念念了二十四年的,与平凹先生的那一次相见。
那时的贾平凹在文坛的影响力,完……
二十四年前的那一次相见
檀香袅袅,夜静如水。此时此刻,我的思绪被拉回到二十四年前,回忆起心心念念了二十四年的,与平凹先生的那一次相见。
那时的贾平凹在文坛的影响力,完全够得上一个词:如日中天。平日里,因为喜欢动动笔的缘故,我有意无意间读过平凹先生的一些作品。从《满月儿》到《腊月•正月》,从《心迹》到《商州系列》,从《浮躁》到《废都》……在我的心目中,平凹先生是个不仅汲取了大山之灵气,更汲取了古今之灵气的高产作家。
平凹先生是从邻近的汪曾祺先生的家乡高邮而来兴化的,一路风尘,到兴化已是傍晚时分。我和文联的同志在兴化宾馆平凹先生下榻处迎候着,一辆白色轿车驶入宾馆区,有人说了声“来啦”!我赶紧出门,同行者中有时任《美文》常务副主编的宋丛敏先生和我的老师,青年文学评论家费振钟。
费老师上前给我介绍:“这位是贾平凹老师。”我赶忙伸出手去,把贾老师迎进宾馆。说实在的,见了平凹先生,正应了“人不可貌相”这句熟语,要不是费老师介绍,我根本不会相信,眼前这位身材偏矮,肤色偏黑,相貌平常的中年人,会是写出一部又一部才气横溢著作的大作家。然而,我很快就发现了那浓眉下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我又见到了作家手夹香烟,托腮沉思的熟悉场面,那已不止一次地在一些书刊上见到过。这才是作家贾平凹。
农历四月的兴化水乡,柳絮如雪,微风轻拂,偶或有几行稀疏的细雨,滋生出些许淡淡的诗意。在这样的季节里,接待一位文人倒是蛮相宜的。
翌日上午,我们安排平凹先生一行参观兴化市文博中心和郑板桥故居。文博中心是为了纪念板桥先生诞辰 300周年,于1993年建成的。平凹先生很是为一个县级市能花 800多万元建设 6000多平方米的文博中心而感到高兴。在参观了中心内的兴化历代名人馆后又为兴化这样一个小地方竟出了刘熙载、宗臣、施耐庵、郑板桥、李鱓等一批历史文化名人而赞叹。他欣然提笔,写下了“难得糊涂人,得大自在文”,书赠文博中心。文博中心,现已更名为兴化市博物馆。
虽然是第一次与平凹先生相见,他还是为我书写了“瓜棚主人”四个墨浓墨浓的大字遥。提笔时,平凹先生含笑询问:“想要几个什么字?”我略作思考,说出了题写个笔名的想法。
“瓜棚主人”这一笔名缘于1985年我刚提笔学习写作时的一则短篇小说《瓜棚小记》。它在一份文学内刊上发表时,得到了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陆文夫先生的肯定,为我作点评的车前子鼓励我保持这样的创作路子,“在瓜棚里吃自己的瓜”,于是,我从此用上了“瓜棚主人”这个笔名。
让我感动的不是平凹先生肯屈尊为我一个无名小辈题字——当天,平凹先生的题写工作量还是挺大的,让我感动的是平凹先生在“瓜棚主人”四个大字前面,还留下了两行小字:“平凹”,为署名,省去了自己的姓氏,再一行,“送仁前”,同样省去了我的姓氏。先生的两处简省,让我内心暖流顿生。
这幅作品,其后跟着我辗转多地。居住简陋时,我也会择一面位正、光亮的墙壁,将这幅作品挂上。见其书,亦如见书者其人。有意无意,便会关注平凹先生的行踪,以及创作动态。有一次,从电视上看到平凹先生出现在《鲁豫有约》栏目中,听他讲年轻时在家乡劳作所受的艰辛,听他讲《废都》问世之后引发的种种议论,看着那熟悉的脸庞,心中竟也有了亲近之感。细细想来,这种亲近感来自于平凹先生书赠于我的这幅字,耳濡目染,见字如面,亲近感滋生矣。
如今,居住条件大为改善,我有了自己像模像样的书房,平凹先生的这幅作品则端端正正地挂在我书房正面的墙壁上,显眼得很。
其实平凹先生在下榻兴化宾馆的当晚,就曾在我的一册《速写簿》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人生于兴化,文当有水之汪洋。
自那时起,我的业余写作,数十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着这句话。我一直孜孜以求,潜心构建着笔下“香河”这一文学地理,至今也有了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香河》《浮城》《残月》)。中篇小说集《香河四重奏》,短篇小说集《香河纪事》,引起了一些文学爱好者、评论者的关注,产生了一定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长篇小说《香河》2017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参加了第27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之后,登陆国家广电总局电影数字节目管理中心,面向全国农村作公益性放映,并在央视电影频道多次播出。不止于此,2019年春节前,家乡的电视台也推出了“大年初一看《香河》”的宣传语。2019年的大年初一,《香河》分别在泰州电视台、兴化电视台播放,还真引发了一次小小的“香河热”。
当然,走出国门的《香河》可谓风头不减,继2018年入选温哥华国际电影节、开罗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国际电影节之后,2019年又相继入选南非国际电影节、俄罗斯外贝加尔湖国际电影节、东欧国际电影节,女演员蓝娅凭借在《香河》中扮演水妹的角色,在俄罗斯外贝加尔湖国际电影节获得最佳女主角奖。《香河》在温哥华国际电影节、东欧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佳外语长片”“最佳导演”等多项提名。《香河》的魅力,正在更为广阔的空间散发。
那一次接待平凹先生,为了让他有机会领略苏北里下河水乡的风光,亲身体会一下乘船游于水上的感觉,我们特意安排了观千垛秀色。顺便说一句,现在兴化的千垛油菜花,已成为闻名全国的油菜花海,被评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河有万湾多碧水,田无一垛不花黄”,每年清明节前,“游人如织”已不足以描述其壮观景象。这一景象也被著名词作家阎肃先生写进了为兴化而作的歌曲《梦水乡》 里:“万亩荷塘绿,千岛菜花黄。”随着青年歌唱家谭晶独具韵味的歌声流传四方。
关于千垛菜花,我可以自豪地说一句,当年我们请平凹先生领略观光的,完全够得上“原汁原味”四个字。我们乘坐着被当地人称之为“水上飞”的小快艇,载着平凹先生一行,飞速行于碧波之上。快艇劈波斩浪,恰似水上飞。平凹先生聚精会神地观看着两岸水乡景色,一处处村庄被抛在身后,一垛垛漂浮水上的菜花垛子闪过一旁。
在这一方垛田之上,留下了郑板桥先生人生最初的足印,这里是他的出生地。这里的得胜湖、旗杆荡因岳飞抗金时操练水兵、竖立旗杆而得名。《兴化县志》载:“飞率军……途经兴化时,曾驻师县城及城东旗杆荡等处。”而车路河与得胜湖的入口处,其名“水浒港”,不由得人们不联想到先贤施耐庵的《水浒传》。
“水上飞”船速时快时慢,平凹先生颇感新奇:坐此船,生平还是头一次。他上得垛田,登楼远眺,领略了“三十六垛八卦阵”的原始风貌。望着那错落有致金灿灿的油菜花垛,望着那纵横交错的河汊,平凹先生不禁感叹道:“难怪施耐庵能写出神神秘秘的水泊梁山,能写出‘浪里白条’这样栩栩如生的水上人物。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闻得著名作家贾平凹在垛田参观,一批又一批崇拜者纷纷赶来,带着《坐佛》《废都》《白夜》等贾氏著作,请平凹签名、题辞,弄得我们都深感歉意。然而,平凹先生却丝毫没有一点名人架子,总是有求必应,一一满足。就在快离开垛田时,又来了一批要签名、题辞的人,平凹先生只好借助轿车的车头,伏在车上一一满足了崇拜者的愿望。当来访者满意而归时,平凹先生才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子,点上一根烟。我跟平凹先生开玩笑说:“贾老师在兴化过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劳动节。”平凹先生用他地道的陕西话应道:“没啥,没啥。”本当下午就该去扬州的,然而楚水风光深深地吸引了这位山里长大的“平娃”。听说大纵湖比千垛水面更开阔、更浩渺,另有一番迷人景象,平凹先生欣然前往。
换乘港监艇,船速虽稍慢了一些,但坐在船艄的条椅上悠然地欣赏两岸景色,则别有一番情韵。沿水路北上往大纵湖,那一株株村树,那一段段竹制簖薄,那一张张宽阔的罾网,那一条条曲曲折折长龙般的缳(水乡一种捕鱼工具),无一不引起平凹先生的兴致。不时有送货小船相擦而过,成趟的鹅浮水而去,扎了红头巾的渔姑往水上放钩……平凹先生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忘了吸一吸手中的烟。
大纵湖一望无际,碧水连天,烟波浩淼,令人心旷神怡。当平凹先生得知,这几千亩水面,每年能产出大量的鱼、虾、蟹等水产品, 能为当地百姓创造几千万财富时,他由衷地敬佩水乡人的勤劳与精明;当平凹先生得知,这里的养殖户,有的已把养殖水面扩展到外市、外省,有的已把水产品用飞机送往新加坡、香港等国家和地区,他由衷地敬佩水乡人的气魄与胆识。
在湖上一条具有现代宾馆气息的渔船上,平凹先生同样感受到了改革开放给渔民带来的种种实惠。当打着领带、手持“大哥大”的渔民陈中华邀请他金秋蟹肥时节再来船上作客时,平凹先生开心地笑了。
太阳不经意间已变成了一只红灯笼,收起原先耀眼的金光。游艇在晚霞中返航,同行者中,有的在闲谈,有的则闭目小憩,而坐在舱中的平凹先生则倚窗凝视着西坠的红日,他的思绪似乎已经飘向远方。
1996年 5月 1日,这一天,平凹先生在我的家乡度过。平凹先生是因为《废都》而来江浙,作为时一年的生活体验的,兴化只是其中的一处体验地。为此,他曾重操中学时代之旧业:写日记。他的《江浙行》一组日记,在几个文学类报纸整版刊发,再次引起一股阅读热。他开篇日记中有关“肥肉”的故事,以及为了“无生他想”而重操旧业之交代,至今都深印在我的脑海中。
我把平凹先生此次的兴化之行写成了一则短文《平凹楚水行》, 投给当时的《西部文学报》,时隔两月余,小文在该报三版头条位置刊出,当我收到样报时,有了一份意外惊喜:与小文一同刊发的,还有我和平凹先生在大纵湖渔民陈中华游艇上一幅照片,且我在照片中的位置还处于中央,是不是当时的编辑收到来稿后,向平凹先生,抑或宋丛敏先生求证是否属实,让照片成为文字的佐证?这幅照片由谁提供的呢?至今没有答案。
我想,有机会再见到平凹先生时,往事重提,提供照片之谜自然会解开。然而时隔二十四年,一直没有再见平凹先生之机会。其实,这二十四年间,我与平凹先生有很多次可以相见的机会。譬如 2007年前后,泰州在谋划凤城河景区建设时,就曾请平凹先生贡献智慧。先生都到了我所在的城市,见一面何其方便?再如 2011年下半年,先生因《古炉》荣获首届施耐庵文学奖,再度到我家乡出席颁奖典礼,人家都到了我的老家,见一面何其方便?这样大好的机缘竟然一次一次被我错过,只能用冥冥中“缘份”二字来劝慰自己。我想,还是会和平凹先生再见的,当然,不仅仅为了寻求一幅照片的答案。(原载:《美文》)
在旧时光里沉醉
现代社会,科技极速发展,人们的脚步越来越快,生活节奏、工作节奏, 乃至情感节奏,亦如是。一些人在一路狂奔向前的时候,极少转身回望,极少让自己的脚步慢下来,极少去回味那旧日的时光。在我看来,这实在是件憾事。也许是渐入老境之缘故,我是愿意慢下脚步,让自己在旧时光里沉醉的。在旧时光里,我就遇见了令我痴迷的风俗。
风俗是一面镜子,它照见的是一个迷人的世界。无论是哪个地区、哪个民族、哪个时代,都有着独特的不一样的风俗。有俗语云: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我所生活的泰州地区,民间风俗,丰富多彩,仪态万千。
清明时节,邀你到溱潼的国家湿地喜鹊湖,来看一看划会船吧!那是怎样的壮阔,怎样的激荡呢?有诗为证:
溱潼湖里水如天,
三面村庄但水田。
只有湖东无屋宇,
人家尽住打鱼船。
下河村落自为邻,
惯使舟船气力振。
团练若成皆劲旅,
请看篙子会中人。
这两首诗,出自清同治三年九月刻本《海陵竹枝词》,是一个名叫储树人的知县所作。诗作并无深文大意,但其之于溱潼及溱潼会船却意义特殊。储知县的第一首诗作,描述了溱潼特有的水环境,这可是会船能在此发展演变的基础。无此水环境,即无溱潼会船产生于此之可能也。其第二首诗作,直接点出了溱潼一带赛会船的习俗。溱潼一带的下河人,赛会必撑会船。但见会船之上,群情激奋,喊声震天,竹篙挥舞,快捷如飞,好一派热闹的景象。这样的场景,在溱潼已经存在200多年的历史矣。
现在的每年清明节,只要你到溱潼来,你都能在溱湖之上领略到万舟云集、旗幡猎猎、竹篙如林、鼓乐声声、游人如织、呐喊如潮的壮观与激昂。浩荡的溱湖,敞开宽广的怀抱,迎接四乡八镇的会船,迎接四面八方的游人。湖面上,贡船、花船、拐妇船争奇斗艳,令人目不暇接。最是那贡船、花船吸人眼球。那搭建有三四层高的船体,四周装饰了珠帘、布幔、宫灯、流苏,流光溢彩,色彩绚烂。船体的上两层供表演展示之用,顶部则建成楼宇、宫殿模样,一派富丽堂皇的气概。亦有工匠在建造之初就巧费心思,将整个贡船、花船构建成天安门、五亭桥等独特造型,漂移于湖上,叫人惊叹。
当然,最让人情绪高涨、激动万分的还是赛会船。只听得铜锣鸣响,“咣……咣……”参赛的船只汇聚到指定区域,集合待命,选手们个个凝神屏息,只等出发令响。随着“咣”一声重锤落到铜锣上,你会看到众船齐发,犹如离弦之箭。选手们使出浑身力气,挥动着手中竹篙,口中“下!下!” 喊声不断。一条条赛船,犹如蛟龙出水,在湖面上飞速翻腾,穿行向前。这时候,湖岸边观战游人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看上去比赛船上的选手们还要紧张呢。
溱潼会船,以其恢宏的场面,独特的表演,扣人的比赛,已经成为清明时节姜堰溱潼地区特有的民俗活动。这一民俗活动,在其漫长的形成发展过程中,亦已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规范,并得以固定下来。
选船。选船的日子大多定在清明节前的十多天,由会头负责张罗此事。其实,会头在会船节期间要张罗的事情挺多的,选船只是其中之一。这时候,有会船的村子都会由会头在村里醒目之处竖起会旗,在村口码头竖起旗杆,旗杆顶端绑有青苗和旗幡。村里有一条会船,村口码头就会竖起一根旗杆。选船,在村民看来,是件能给自家带来好运的事,因而便极自愿地把船撑来,听任挑选。选船的要领在“新”和“轻”二字,极易理解。“新”, 主要是从美观角度考虑的,“轻”则是从赛船时易于前行,为争先创造条件的。鉴于此,所选之船, 以6至8吨的“黑鱼鳃”为最好。
试水。试水亦即操练。主要是选手们集中到船上,熟悉船性、水性,以达到“齐号”之效果。“齐号”,说白了,就是通过操练,让所有选手下篙、扬篙的步调和动作都能齐整一致,减少力量消耗,以保证赛船全速前行。这里,有个讲究,被选中的选手无特殊变故,上船得满3年,退出则视为不吉利。旧时,女人是上不得赛船的。现在毕竟所处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青壮年都有在赛船一展风采的机会了。溱湖会船节期间,还有专门的女子会船
表演呢,色彩斑斓的装扮,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靓丽风景。
铺船。清明临近,所有参赛的会船,都要清洗干净,在船舱铺上干净稻草,搁上跳板,以保证选手站立平稳。贡船、花船、龙船、荡湖船等, 则要花功夫美化装饰,所需的不仅仅是时日,还有经费。这时,如有善心人士慷慨相助再好不过,也有一些有特殊需求者愿意解囊,以求子、求姻缘之类,如愿之后还请酒答谢呢。会船每年都搞,这样的好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因而,会船上相关费用,多数时候是由村民们分担的。
赴会。经过前一阵的忙碌,会船上的各项准备工作均已就绪,清明节也就到了眼前。这时的溱潼人家,自有一番热闹。家家户户扫了墓,便忙着裹粽子、包圆子,邀约亲朋好友前来看会船节。而有参赛任务的选手,则次日天没亮就登舟出发,赴会去了。祭祀之后的会船,一路锣鼓喧天,威风凛凛,向赛区进发。此时的会船上,均插有会旗,会旗上绣着各自村庄名,因而即便途中相遇,也不会像旧时一争高下了,而是会友好地互放鞭炮。常言说,邻居好,赛金宝。乡里乡亲的,为争个高下伤了和气,不值。以和为贵。
赛船。这是人们期盼已久的时刻,也是令游人情绪激荡的时刻,更是选手们斗志昂扬的时刻,溱潼会船节的高潮时刻。宽阔的溱湖之上,参赛的会船在指定区域整装待发。一阵紧密的锣鼓之后,先是“咣!咣!”两声竞赛开始的预备锣声发出,紧接着第三声“咣”的一声重锤,此乃出发号令也!但见数船竞发,水花四溅,呼号震天,你追我赶, 万篙挥舞,蔚为壮观,比赛开始啦!
酒会。时近晌午,溱湖上的会船渐渐散去,那热闹万分的湖面渐渐归平静。激烈追逐的名次现已抛至脑后,胜者固然可喜,未能拿到好的名次,不必沮丧,明年此时再相会。那就让我们的篙手尽情享受属于自己的狂欢吧。淳朴的乡风此刻尽显,盆装鱼肉,大碗喝酒,开怀畅饮,放声大笑,岂不快哉。这中间有一件人人都会关注的事,“今年的头篙送给谁?”
送头篙。这送头篙,虽说是在酒会上定下来的,其实篙手们心中早就有数的。一个自然村落, 几十户人家,早不见晚就见,各家各户那点事情, 彼此清爽得很。这头篙,多半是送给那些新婚的夫妇,祝福人家早生贵子。也有送给婚后有了年头尚未开怀的妇女,不过很少。话说这喜得头篙的户主,自然是精心准备一番,头篙一进家门,定是灯烛闪亮,燃鞭点炮,噼噼啪啪,好不热闹。在这喜庆热闹之中,主家向篙手们送上糖果、香烟、茶水、点心,篙手们满口“早生贵子”之类的富贵话。如若这一年碰巧让头篙得主喜得贵子,那就会有另外一番热闹的景象了。
演戏。撑满3年会船要唱一台戏,这是溱潼一带多年来形成的惯例。如此一来,清明节期间,溱潼一带几乎是村村都唱戏。有村民们自编自演的, 有外来演出团队下乡慰问的,天天戏,夜夜歌,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这一时节的溱潼水乡,到处弥漫着欢乐的气氛,空气中都飘着酒香,是那样的祥和美好。
与溱潼水上大型会船节不同,我老家的都天庙会,则完完全全在陆地上展示。其确切的地点:兴化境内的陈堡镇蒋庄村。蒋庄村原本是兴化2000多个自然村落中一个极普通的村庄,正是因为每年三月初九的都天庙会,在兴化众多的庙会当中,声势最为浩大,表演最为精彩,人气最为旺盛,交易最为繁荣,而为四乡八镇所瞩目,让蒋庄村声名远播。
蒋庄村两座颇具历史积淀的都天庙,一座是吉祥庵,另一座叫集贤庵。吉祥庵,位于村西,俗称西庙。此庙始建于清康熙年间。其建筑规模并不算大,为前后两进,一字排开9间庙舍,又以主殿“玉庙殿”最为高大宽敞。集贤庵,位于村东,始建于清嘉庆十四年。其建筑格局为前后三进一厢, 由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以及都天庙构成一组完整的寺庙建筑群。都天庙,紧靠集贤庵西侧,前后两进一庭院。如此的建筑规模与形制,使其列于兴化上方寺、东岳庵、观音庵等几座颇具影响的寺庙之后,为兴化第七大寺庙。这对于建在一个小小自然村落之上寺庙而言,已是十分了不起矣。这两座都天庙,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都天庙会,成为蒋庄人自古以来信奉、敬仰“都天大帝”的最好见证。民间正统信奉的“都天大帝”,是1000多年前,“安史之乱”时期,河南真源县令张巡。历史上江淮一带都天庙里供奉的都天大帝张巡,均为龙袍加身,青色脸庞,三眼黑须。而蒋庄集贤庵里供奉的都天大帝像,则是金脸双目,这源于对张士诚的怀念。
张士诚(1321年至1367年),兴化白驹场人。为了反抗元廷暴虐统治,于1353年率领“十八根扁担”在家乡起义,一举攻下草堰、丁溪、戴家窑、泰州、兴化、高邮,并在高邮称王。随后,张士诚率众从高邮来到平江(苏州),改平江为隆平府, 在此建都。这期间,他礼贤下士,重视文化和水利,乐于为民办实事,赢得了百姓的赞誉。
同为白驹场人的施耐庵,就曾追随张士诚的足迹,参与过张士诚的军事活动。有学者认为,施耐庵创作的不朽巨著《水浒传》,其题材与元末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有关,水泊梁山中的一百零八条好汉,其实就有着元末农民起义军将领们的影子。
令人遗憾的是,张士诚没能摆脱自古以来农民起义失败的命运。后来,他兵败殉国,宁死不屈。所有这些,都让吴地和家乡的百姓对他更多了一份崇敬与怀念。几百年来,泰州、兴化等地的百姓, 一直都拥戴怀念这位反元斗士。于是,才有了名为供奉张巡,实为怀念张士诚的都天庙,才有了一年一度的都天庙会。
蒋庄都天庙会,历时3天。三月初八为“约驾”及试会之日。这一天,庙门洞开,焚香点烛, 鼓乐宣天,鞭炮齐鸣,自有一番热闹。值得一提的是,“都天大帝”神像两侧,此时有黑白胡须的两条龙守卫着,在前来叩拜的善男信女眼里,增添了些许庄严之气。试会当晚,都天庙周遭定然灯火通明,香烟缭绕。所有参会信众及28个分会的会长, 轮流给“都天大帝”上供,顶礼膜拜。三月初九一大早,游行队伍出发之前,28个分会按顺序入庙到“都天大帝”神台前举行“朝庙”供奉大典,之后方能出会。
这时,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的,是震撼人心的头锣,接着是龙灯会、高跷会,还有狮子头、活佛济公、河蚌精,之后是花船、花担、秋千之类,再接下来有万民伞、鸿富盛会、开封府,之后是十八相送、西天取经、天女散花、八仙过海,紧接着是多福盛会、花蓬会、狮吼、香莲会、头牌会,然后是銮驾、提香炉、皂班会、点卯、神台,最后是大轿会(菩萨驾)。“都天大帝”神轿一过,便是惊天动地的升炮。在整个出会游行的长龙里,你会看到龙灯会的熠熠生辉,高跷会的华丽多彩,狮子头的玲珑活泼,济公活佛的诙谐幽默,河蚌精的婀娜多姿,还可以看到花船、花担、秋千的五彩纷呈, 鲜艳夺目,千姿百态,真是美不胜收。至于说, “开封府”的庄严肃穆,头牌会的威风凛凛,更有那“大轿会”王者风范,自然不在话下。游人们从这一庙会中,充分享受到了音乐、歌舞、戏曲、故事、传奇等一系列的民间艺术的熏陶。
具有200多年历史的蒋庄都天庙会,在其发展历程中已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其一,高跷之高。高跷会所有的高跷,均在1米以上,踩跷人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踩跷技术十分娴熟。其扮演的渔、樵、耕、读诸角色,不仅扮相俊美、服饰华丽,而且表演精湛、动作灵巧、栩栩如生。其二,龙之威猛。龙灯会的龙,动作繁多,“老龙翻身”“乌龙摆尾”“腾云驾雾”“翻江倒海”,真是威风八面, 直扣观者心弦。其三,人物之奇。庙会上,表演打“高肩”的多为五六岁的孩童,他们站在自己的父辈或祖辈肩膀之上,置于大庭广众之下,本就不易。再身着袍服,头戴盔甲,装扮成三国人物,如刘备、诸葛亮、阿斗、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等,还要保持一定姿态造型,就更不易也。如此小儿,尚能这样敬业,实在令人称奇。其四,声炮之响。庙会“都天大帝”出巡起驾前先是三声炮响,穿堂时又是三声炮响,回街时再有三声炮响, “落驾”时继续是三声炮响,凡十二声响炮,可谓是震天动地,声响天外。有人戏说,此炮与接待外国元首时所放礼炮几乎相与媲美矣。
行文至此,细心的读者朋友不难发现,溱潼会船也好,蒋庄都天庙会也罢,的确很容易让人在旧时光里沉醉。有人也许会提出质疑,你所写的这些明显带着“回忆”的温馨。黎民百姓的日子, 哪里能够如此充满欢乐?!诚然,生活的艰辛在我们的日子里客观存在着。问题是我们怎么来对待它?我下面即将叙写的风俗,让我想起著名作家高晓声先生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短篇小说《李顺大造屋》。熟悉那个时代农村的人都知道,那时的农民,一辈子的大事之一就是造屋。直至现在,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的经济生活水平有了极大提升,但是“造屋”仍然是件大事。
在农村造屋的艰难,我是有深切体会的。在我家从田头搬迁到村庄上时,那次造屋我已经能做帮工了。为了能让帮我家建房的乡亲们吃得好一些,父母亲杀了一头肥猪,这也是父母亲精心计划好的。建一座新屋,谋划的时间得好几年呢。这期间,每次吃饭的时候,我都会极自觉跟母亲说,给我一点肉汤就好了。要知道,肉汤拌饭,在平时想都不敢想的。那个香哟——真的,香!母亲舍不得她的儿子,有时候也会挑一块肉到我碗里,我在端开时会悄悄地拨到饭桌上的肉碗里。几十年过去, 母亲有时还会旧事重提,说她的儿子从小就懂事。我现在要告诉读者朋友们的是,就是这样一件原本充满艰辛之事义——造屋,在民间仍然让它充满喜感。当然,它有个专有名词叫“说鸽子”。
噼里啪啦鞭炮响,
万紫千红烟花放,
我来说段鸽子书,
恭喜主家砌华堂。
听,又有哪家在建房,“说鸽子”又开始了。“说鸽子”的,用一段段朗朗上口的吉祥话,为主人家砌房子送上祝福,营造出欢乐祥和的气氛。“说鸽子”的可谓是巧舌如簧,一开口便能逗得房主开怀大笑,自然是不断地递糖、敬烟。“说鸽子”说到关键处,房主还得松松腰包,送上“红包”呢。此时,得到好处的当然不仅仅是“说鸽子”的,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乡邻们也能从房主手里得到一份好彩头。
常言说,白鸽子往亮处飞。在民间百姓眼中, 鸽子是十分吉祥、顺遂之鸟,因而把建房上梁时给主人家说吉祥话、说喜话,称之为“说鸽子”, 意为吉祥话、喜话有如放飞的鸽子,阵阵飞起, 洒向天空。不过,这“说鸽子”还有另外一种说法,叫“说合子”。此处的“合”,取泰兴方言, 读guo,去声,音与“国”同。“合”之义,易于理解,即为融合、亲近、投缘。“说合子”言下之意,也是给主人家往好处说,自然落到吉祥、喜庆上头了。
“说鸽子”流传的年代颇为久远。有民俗专家研究认为,“说鸽子”是古代的一种“仪式歌”, 多用在建造房舍之时。对于普通的黎民百姓而言, 无论是古时还是现今,建造居所总是一件大事情。不是说安居乐业嘛,居无定所何谈乐业呢?因此, 人们从古到今都十分看重建房之事。建房过程中, 便有许多隆重的“仪式”,每个仪式中都有“仪式歌”。例如,造房开工之前,主人要向造房的掌墨大师傅行三跪九叩大礼,目的是祭拜鲁班、张班(东汉张衡)两位先师及四方神灵。掌墨大师傅一边敬酒,一边唱《敬神歌》:
手提宝壶敬神灵,
一敬天, 二敬地,
三敬张鲁班师共紫薇。
随着时间的推移,仪式在逐渐简化,“仪式歌”也由吟唱变成了“诵”和“说”,慢慢地, “说鸽子”的习俗便得以形成。与其他地区“说鸽子”的习俗稍有不同的是,泰州所属高港的田河, 其“说鸽子”主要是伴随着建房过程中各种仪式而进行的。这里不妨以“上梁”为例,略做呈现。
首先是“选梁”。梁柱乃房屋之支撑,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在选正梁、中柱时,请来的掌墨师傅初选之后,必定要主人家过目把关。一旦选定,掌墨师傅便在鞭炮声中说起“鸽子”,琅声致贺:
木龙生在高山上,
生在高山你为王。
粗者用作为中柱,
直者用来做横梁。
第二是暖梁。这道仪式,在上正梁的前一天晚上,请掌墨师傅们吃了“暖梁酒”之后,将正梁请放在两张大凳之上,以免有人跨过。这当中,最忌女人,特别是怀有身孕的女人从梁上跨越,那是会被当地人认为极不吉利的。从梁上跨过之人,只能忍受主家的责难。
此时,要给正梁做一件事,贴“福”字。说是贴“福”字,其实贴的是“福”“禄”“寿”。贴“福”字的人,一边贴一边说“鸽子”:
福字四角四四方,
贴在主家紫金梁。
主家生来有福相,
福子福孙福满堂。
“福”字既已贴好,“暖梁”仪式,就开始了。主家焚香点烛,敬过喜神之后,在鞭炮声中, 便有父母、夫妻、子女双全的“全福之人”端着“火盆”,绕正梁三周,寓意避邪进福,让主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这种时候,哪里少得了“说鸽子”呀!
金盆生火旺又旺,
全福之人来暖梁;
天官赐福到主家,
主家幸福万年长。
第三是浇梁、照梁。浇梁是将两把盛满美酒的锡壶,先用红纸堵住壶嘴,只待良辰吉时一到,在鞭炮点响之后,掌墨师傅便会拔去红纸的酒塞子, 将锡壶中的酒浇洒在正梁之上,边浇洒边“说鸽子”:
我把酒塞来打开,
壶中琼浆献出来。
此酒不是凡人造,
杜康名酒把梁浇。
酒浇木龙头,
主家代代出诸侯;
酒浇木龙腰,
蟒袍玉带百千条;
酒浇木龙尾,
财源滚滚江海水。
这里头有个细节,挑得再好的正梁,总有大小头之分。上梁时,一定要大头朝东,小头朝西。这方向不能反。一反,正梁首尾就反了。在民间,乃不吉之兆。
浇梁之后,是照梁。照梁的工具是两顶竹篾筛子,筛子两面均有“名堂”。一面贴红纸,红纸上书:“吉星高照”;一面插上芦花,犹如“避邪宝剑”。掌墨师傅手执宝筛,绕至梁后,对视,照正梁。随后将宝筛放置新砌房屋的山墙之上。“说鸽子”自然少不了。
今逢吉日喜气洋,
我替主家来照梁。
宝筛好比团圆镜,
照得金梁放金光。
避邪宝剑东西插,
保佑主家福寿康。
第四是提梁、平梁。提梁之前有一系列动作要做。掌墨师傅向正梁鞠躬行礼,然后给正梁两端系好用红带缠绕的大绳(亦称“龙绳”),之后便可提梁。此前已经登高至柁梁处的工匠们,这时便可同时拉正梁两端的“龙绳”,边拉边说:
大梁悬在半空中,
摇摇摆摆一金龙。
要问金龙哪里去?
一心要登紫薇宫。
正梁提升到指定位置后,工匠们便将正梁与山墙中的立柱对缝合好,此时正梁便平平安安横架在山柱之间。此谓之“平梁”。鞭炮声中,“说”声又起:
平梁又平梁,
宝地建华堂。
平梁又平梁,
主家喜洋洋。
前有状元府,
后有宰相堂。
第五是抱梁。抱梁之前,有一仪式:接宝。在梁上的工匠将事先暗藏“宝物”的馒头,从山梁上送给梁下的主家,也就是主要接宝人。这馒头里面的“宝物”多半是金银首饰之类,亦是主家与工匠事先商议好的。说实在的,并不会有哪个工匠为讨得主家一份象征性的“红包”,自掏腰包拿出金戒指、金耳环之类硬货的。接宝之后,工匠们便会手里拿着大元宝状的馒头抱梁。自然是边“抱”边“说”:
一抱一家兴旺,
二抱和合二仙,
三抱桃园结义,
四抱事事如意,
五抱五子登科,
六抱六六大顺,
七抱七子团圆,
八抱八仙上寿,
九抱九世同堂,
十抱十全十美。
抱梁之后,工匠们便将“大元宝”送给主家,主家自当准备好了“红包”。这一切,都被围观在梁下的乡邻们,特别是馋嘴的小孩们看在眼里。他们眼巴巴地等到现在,终于有了他们的好处。只见山梁上,工匠们纷纷将主家事先准备好的馒头、糕点、糖果之类,雨点般地洒向看热闹的人群。此时,还不忘“说”上几句:
抢馒头, 跌跟头,
抢到馒头好兆头。
至此,围绕“上梁”的一套仪式和“鸽子”可算是完成了。然而,建房当中尚有好多仪式,尚有好多“鸽子”要说,恕不一一再举。
民间“说鸽子”,让人切实感受到:生活就是苦中作乐。唯如此,我们才会相信,明天会更好!
2020年5月10日于金陵水佐岗
(原载:《大家》)
弥漫在生命年轮里
每一个生命年轮里的贮藏,千姿百态,千差万别,这应该是常识。然,这并不妨碍我们的生命年轮里,葆有共同的美好与温暖。
眼下正值隆冬季节,冬至刚过。当地一句“大冬大似年,家家吃汤圆”,无疑告诉我们,汤圆是冬至日之标配食物。《汉书》中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过了冬至,白昼日益加长,阳气回升,乃一个节气循环之开始,吉日也,应该庆贺。显然,此时的汤圆呈现出的是团圆、美好之意味。古人有诗云:“家家捣米做汤圆,知是明朝冬至天。”
然,在我童年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却是大年初一吃“糖团”。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欢天喜地吃好年夜饭之后,便会在堂屋的电灯下,围坐在大桌旁,各自动手,包糖团。
在包糖团之前,我和父亲有一件重要工作要做:敬神。父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又读过几年私塾,自然会讲些旧时的规矩礼。
敬神,主要的祭品是“三呈”:鱼,豆腐,一块猪肉。鱼,多为一条鲫鱼;豆腐,一方整的,不能散;猪肉需在开水锅里“焯”一下,且配有“冒头”和“冒子”。这“冒头”,抑或“冒子”原本指文之序言,鲁迅先生在《彷徨·孤独者》中有“先说过一大篇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这样的句子。此处用其引伸义,意为不重要的搭配物。这里的“冒头”是一小块猪肉。听父母亲讲,无论什么时候,猪肉不能是一块,一块便是“独肉”,含吃“独食”之义,引之为“毒肉”,不作兴。因而须有“冒头”。“冒头”和“冒子”原本意思相近,这里的“冒子”指拴肉用的草绳。早先便是几根稻草,能拴住肉便行。
此外,酒是少不得的。得是新开的,满瓶酒,白酒。已经开了瓶的酒,再敬神,不恭。一瓶酒,配三盏小酒盅。还有就是黄元、香和烛台。这里的“黄元”,乃敬神专用之物,纸质,绘有神灵图案,因其色黄而得名。
我们家敬神程序多半这样:父亲先洗了脸,在家神柜上摆好敬神所需之物,点燃烛台上的蜡烛,之后手持黄元和香柱,在家神柜前下跪(母亲早备好了软软的草蒲团),作揖,给神上香,敬第一杯酒,每盏略加少许。因敬酒要敬三次,一次添满杯盏,后面难办矣。父亲有的是经验,这样的小环节,自然会考虑周全的。
待三次酒敬过之后,父亲便会点燃黄元和手中一挂小鞭,向家里喊一声:“放炮仗啰!听响——”因家中有小孩子,提醒后好让孩子们注意,不至于吓到。怕响的孩子可捂住耳朵。一阵短促的“噼啪”声之后,便是我的“主场”:燃放长鞭,那可是真够长的,两三米总是有的。那“嗤嗤”声过后,一阵长时间、剧烈的鸣响,“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耳朵被炸得有点儿吃不消呢。且慢,吃不消的还在后头呢!
紧接着,父亲和我一起点燃一种叫“天天炮”的大炮仗,一般是十只,取十全十美之意。我和父亲各点五只。“嘭——啪!”“嘭——啪!”只见一束火花直窜入年三十夜的夜空,火花四射了,心花怒放了。妹妹们是插不上手的,放这样的“天天炮”有点危险,稍不小心就会受伤。炸伤手,炸伤眼睛的,都有。其时,无现在的连响礼花炮,点一次,响50响,100响,随你选。时代毕竟不同了,禁放鞭炮的呼声越来越高,现在我所居住的城区已彻底“禁放”矣。
我和父亲敬神放鞭炮时,母亲也没闲着,在进行着一件同样重要的工作:和米粉。米粉,是年前母亲精心准备好的,预备着过年时用的。但最重要的一次,便是大年三十晚上。这米粉,是饭米(顾名思义,平时煮饭之米,多为籼米,较糯米黏性差)和糯米混合而成,和米粉时得考虑其黏稠度。和的过程中,水的份量要恰好,过多,过少,皆不能和出米团(米粉和到一定程度的形态)的最佳状态。米团,讲究的是软硬度,黏稠度,都达到最佳点。说得玄一些,和米粉者,必须掌握米粉的性子,要知其根底,是吃水多,还是吃水少。而不是仅靠现场看瓷盆里的米团,是烂了,还是硬着。这点儿名堂,当然难不倒母亲的。每年都是她想方设法,准备下这过年用的米粉,有时候还到外婆家去“借”。
说是“借”,我从没见“还”过。母亲说,这是外婆的一个策略。外婆生有七八个子女,母亲最小,偏爱一些,也正常。那年月,家里宽裕的人家不多,要是舅舅们、姨娘们都到外婆门上,要这要那,外婆再富余,也不够分的。一个“借”字,让他们也就没话说了。其实,在我的印象里,数我母亲对外婆最贴心,最舍得给。“借”,应该源出于此。
这米粉,用的是什么饭米、什么糯米,磨碎而成,配比多少,都在母亲肚子里装着呢!用乡里人说法,一肚子数(意为十分清楚)。和起米粉来,当然得心应手。
母亲和米粉的当口,三个妹妹也没闲着,除了看我和父亲放鞭炮,还有就是,分配大年初一早晨扎辫子的头绳儿,各种颜色。过年当然选红色,但红也好多种呢,大红,粉红,深红,紫红……母亲真够细心的,想着法子让妹妹们开心。当然,这些头绳儿,即使现在不一定全派上用场,也浪费不掉,能用一年呢。想要新的,只能等下一年啰。
妹妹们还会相互比新衣裳的花头,看哪个身上的花头好看。在母亲眼里,姑娘家,还是打扮得花蝴蝶似的,好看,讨喜。所以,过年,父母亲手头再紧,也要给她们买件新衣裳。不一定一身新,但大年初一走出去,让人家一看,浑身都有一股新鲜气。母亲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自己的孩子,穿得叫花子似的,做家长的脸也没地方放。大人穿得旧点儿,人家能体谅的。”因此,父母亲很多时候添不了新衣裳。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有钱没钱,洗洗过年。在我印象里,父母亲做件新衣是要过几个年的。也就是正月里过年几天穿一下,年一过立马脱下洗净,折叠整齐放回箱子,等待下一个新年。如此,外人看上去,还以为是新添置的。
等到母亲把和好的米团端到堂屋的大桌子上时,一家大小都围拢过来,共同完成一件最最重要的工作:包糖团。
这时候,父亲已又一次洗手,拿出糖罐子,芝麻罐子,准备做包糖团需要的馅儿。糖团的馅儿,在我们家有两种:一种是直接放糖包的,多为红糖馅儿。另一种是将芝麻捣烂成粉末状,和红糖混在一起,制成芝麻红糖馅儿。这芝麻红糖馅儿,比起红糖馅儿,更多一层芝麻香。我们家包糖团,有趣的是妹妹们。她们仨总是要比试包糖团手艺的高低,有意在自己包的糖团上做记号,好在第二早上,父亲下糖团时做个终裁。
一盏灯照着,一家人团团地围着,开心地说笑着,并不影响手里包糖团的活儿。这便是一年中最快活的时光。包着包着,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沸沸扬扬,飘飘荡荡。不用多会儿,白了天,白了地,白了树权,白了村庄。父亲朝门外望了望,说,“这是瑞雪,好着呢。”
是啊,瑞雪兆丰年。庄稼人,能盼上一个好年景,比什么都重要。可,我和妹妹们惦记着重要的事,是大年初一早晨,烧开水,下糖团。
在我们家,这道程序多数时候是由父母亲来完成的。大年三十晚上,一夜的兴奋,年初一早晨,我的妹妹们都迟迟起不来。这样的时候,母亲会先给我倒杯红糖茶,让我吃点儿京果、云片糕之类。等到她们仨都起来,相互拜了年(说几句祝福的吉祥之语,并不真的拜),之后,逸事逸当,一家人团坐到大桌上喝茶、吃糖团。这糖团,咬在嘴里黏滋滋,甜津津。真的好吃。
过年吃糖团,团团圆圆的意思,大吉大利。
大年初一少不了糖团,五月初五则少不了粽子。农历五月初五,乃端午节是也。据闻一多先生考证,端午的起源,是中国古代南方古越族举行图腾祭的节日,比纪念屈原氏更早。虽然,端午节并非为纪念屈原而设立,但是端午节之后的一些习俗显然融进了纪念屈原的元素。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诗人们也会奉上一份缅怀——“国亡身殒今何有,只留离骚在世间。”这是宋人张耒的悲切;“年年端午风兼雨,似为屈原陈昔冤”这是南宋赵藩的不平;“屈子冤魂终古在,楚乡遗俗至今留。”这是明代边贡的思念。
在我的故乡,虽然当地百姓不一定都知道屈原其人,但一提到“三闾大夫”是楚国人,心里头便亲近起来。我们那地方,很久很久之前,曾是楚将昭阳之食邑,当然属楚。至今,我们那儿还保留着“楚水”的别称,亦算是对昭阳将军的怀念吧!
过端午节,除了划龙舟这种大型户外纪念活动外,家家户户门口要挂上昌蒲、艾草叶,以求驱鬼避害,家庭和顺;小孩子手上、脚上,要佩戴五色“百索”,以求却邪免灾,保佑平安;大人中午一定要喝几杯“雄黄酒”,以求袪邪扶正,去病强身。
汪曾祺先生在他散文《端午节的鸭蛋》中,有这样的描述:“喝雄黄酒。用酒和的雄黄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一个王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与“雄黄酒”相配的,当天中午的菜品也有讲究,需“五红”、“五黄”。“五红”通常是烤鸭、苋菜、红油鸭蛋、龙虾、雄黄酒;五黄分别是烧黄鱼、烧黄鳝、拌黄瓜、咸蛋黄、雄黄酒。据说端午节吃了这“五红”、“五黄”,整个夏天便可驱五毒、避酷暑。凡此等等,不一一细述。这当中,自然少不了一样重要食品:粽子。
传说屈原投江后,他家乡的民众害怕龙鱼吃了先生的身体,纷纷裹粽子投入江中,任由龙鱼吞食,以此避免屈原身体受伤害。这样裹粽子的习俗,就一年一年延续了下来。粽子也成了人们生活当中的一道美食。
唐代诗人元稹“彩缕碧筠粽,香粳白玉团”之句,状写的是粽子的形状和味道。同样是唐代,温庭筠的“盘斗九子粽,欧擎五云浆”则描绘了粽子的大小和品质。宋代陆游的“盘中共解青菰粽,哀甚将簪艾一枝”,道出了那时已有“以艾叶浸米裹之”的“艾香粽子”。大文豪苏东坡,尤喜食粽,品尝了馅中藏有蜜饯的粽子之后,留下了“时于粽里得杨梅”的诗句。清代林苏门的“一串穿成粽,名传角黍通。豚蒸和粳米,白腻透纤红。细箬轻轻裹,浓香粒粒融。兰江腌酺贵,知味易牙同。”则写尽了火腿肉粽之妙。
粽箬,天生是和“端午节”栓在一起的。因为“端午节”,这粽箬才有了用武之地:裹粽子。
故乡上好的粽箬,大多生长在肥沃的荡里。这样的荡子,我们多半直呼之为:“芦苇荡”。因其芦苇繁盛之故,而完全忽略了其他物种之存在。
芦苇荡,多淤泥,水生植物丰富,很是适合芦苇生长。尤其是盐柴,生长在芦苇荡,其芦苇子更是肥美,杆儿粗粗的,苇叶儿阔阔的。五月端午节前,便有姑娘媳妇,三三两两,划了小船到荡子里来打粽箬。碰上这样肥美的粽箬,这些姑娘媳妇会开心一整天呢。
粽箬从芦苇杆上打下之后,需一把一把的,扎好,放到箩筐里,之后,到城里街上去卖。在家乡,卖粽箬,多是女子所为,且不是一人独做。而是三五个甚至十来个女子,搭成帮,划了小木船进城。
端午节前的县城,卖粽箬的女子,随处可见。她们挑着青篾小箩筐,走在青砖小巷之上,一溜儿软软的步子,杨柳腰,青竹小扁担在肩头软悠悠的,直晃。时不时地,有女子亮开嗓子吆喝起来:
“卖——粽箬格——”
“卖——粽箬格——”
那嗓音儿脆甜甜的,软酥酥的,叫人流连。
在民众心目中,对中秋节的重视程度,似乎要超过端午节。难怪说,中秋节是仅次于春节的第二大民间节庆。最早出现于《周礼》的“中秋”一词,到唐代才成为固定节日。《唐书·太宗记》就有“八月十五中秋节”之记载。
中秋节,成为万家团圆的节日,一个重要的角色闪亮登场:月饼。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说:“八月十五谓之中秋,民间又以月饼相遗,取团圆之义。”
电影《啊,摇篮》中有一首红歌,“爷爷为我打月饼”,抒写的是“我”与红军爷爷之间的真挚情感。其旋律轻快活泼,词儿也明白晓畅。不妨将歌词抄录如下——
“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为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啊,一块月饼一片情啊。爷爷是个老红军哪,爷爷待我亲又亲哪,我为爷爷唱歌谣啊,献给爷爷一片心哪。”
成为糕点之后的月饼,其内馅多采用植物性原料种子,诸如核桃仁、杏仁、芝麻仁、瓜子、山楂、莲蓉、红小豆、枣泥之类,对人体自然具有一定的保健功效。清人袁枚《随园食单》对月饼亦有介绍:“酥皮月饼,以松仁、核桃仁、瓜子仁和冰糖、猪油作馅,食之不觉甜而香松柔腻,迥异寻常。”
然,“西点东进”之后,国人所青睐的月饼似乎在走着“下坡路”。无怪乎,中华文化促进会糕饼文化委员会于2018年中秋之际,推出了“国饼十佳”评选,其用意就在于倡导中国传统糕点的复兴。吾邑“红五星”食品企业产品“月宫饼”在此次评选中,荣获“国饼十佳”之美誉,确实让我在心生“举头望明月”“千里共婵娟”之幽思时,有了凭借之物。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早先过中秋节,我们这些普通民众家中,并没有广式、苏式之类品种繁多的月饼,家里能准备的也只有黏炒饼。敬月光时,当然是用黏炒饼。
黏炒饼,以糯米粉为主要原料,做起来颇方便。糯米粉和水搅拌,成“泥”状,硬、烂适宜。硬,糯米粉不黏,易散;烂,则过黏难做成饼状。先做成大如小孩巴掌的圆饼,一只一只贴在锅上,盖上锅盖,升火加温,至饼子有糊面,再将另一面翻贴在锅上,继续加温。两面皆形成糊面后,便加适量的菜油、红糖,抑或白糖,喷少许净水,在锅里炒,炒至饼呈熟色,软乎,黏稠,即可出锅,以供食用。此时,挟在筷子上的饼子,有黏丝牵出,大概这便是黏炒饼“黏”字的出处吧。
这黏炒饼,不仅挟在筷上,软软的,黏黏的;吃在嘴里,同样也是软软的,黏黏的,更多一层香香甜甜的味道,与米饭饼,是完全不一样的口感,完全不一样的味道。黏炒饼的“格”似要高于米饭饼。
月光映照下的黏炒饼,油滋滋的,饼香四散。我们这些小馋嘴猫,便早就口水流了尺把长了,瞅着大人干别的事,不注意,两个指头一捏,一只饼子便丢进嘴里去也。此时,翘望天空中亮晃晃的凉月,咀嚼着黏滋滋、甜津津、香喷喷的黏炒饼,便对那月宫中的嫦娥仙子,心生感激。
四季轮回,秋去冬来。一进腊月,腊八节便成了我们儿时的期盼。腊月初八,过腊八节,吃腊八粥,由来久矣。
粥,原本属众生日常所需寻常之物,因为附着了多重文化意味、精神内涵,而变得如此风靡,传播之久,扩散之广,演绎出一场又一场关于“粥”的传奇,实在是令人惊叹。对于一种食品作如此包装,如此推广,依我看,可谓空前绝后是也。这真是一个值得商家去研究总结的商业案例。
腊八粥当然是时令的产物。吃腊八粥,当然是在腊月初八这一天。那么,腊月初八这一天,又为何要吃腊八粥呢?
从先秦起,腊八节就是用来祭祀祖先和神灵、祈求丰收和吉祥的。吃腊八粥的风俗,在宋代已十分风行。每逢腊八这一天,从皇城汴梁,到地方各官府;从名刹古寺,到黎民百姓家中,都要做腊八粥。试想,那是怎样的一个壮阔场景?整个大宋,几百万平方公里的疆域之内,数以万计的人们,在腊月初八这一天,都在干一件事:喝粥。那一场关于“粥”的盛事,不知要上演多少故事!
明《永乐大典》记述的是吃粥的另外一个庞大群体:僧侣。“是月八日,禅家谓之腊八日,煮经糟粥以供佛饭僧”。据说,腊月初八,是佛祖悟道之日。各大寺庙除了作浴佛会,诵经,还要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这“七宝五味粥”,便是腊八粥,也称“佛粥”。
在吃腊八粥这个问题上,历朝之中,数清朝对皇族中人要求最为具体到位。朝廷规定,从当今皇帝开始,到皇后、皇子,都要向本朝文武大臣、侍从宫女赐送腊八粥,同时,向各寺院发放熬制腊八粥所需的米、果之类物品。雍正三年,世宗皇帝爱新觉罗·胤禛曾下令,每逢腊月初八,在雍和宫内万福阁等处,熬煮腊八粥,请喇嘛僧人前来诵经,然后将粥分给各王宫大臣,品尝食用,以度节日。皇上都做得这样认真,还怕下面官吏不奉行么?要知道,在中国,上行下效历史久矣。
在民间,也有将腊八粥抛洒在庭院的院门、篱笆、柴垛之上的习俗,以祭祀五谷之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亲朋好友之间,也会将腊八粥拿来相互馈赠。有宋代诗人陆游诗句为证:“今朝佛粥更相馈,反觉江村节物新。”
由此看来,这腊八粥,肯定是品种繁多,不然亲友之间还赠送个什么意思唦?还真的是这样,腊八粥所配食物十分丰富,每一不同食物组合,其熬煮出来的粥,风味自然不同。据《燕京岁时记·腊八粥》记载:“腊八粥者,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等,开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及白糖、红糖、琐琐葡萄,以作点染。” 这从沈从文先生的散文《腊八粥》一文中,同样可以得到佐证——
“初学喊爸爸的小孩子,会出门叫洋車了的大孩子,嘴巴上長了許多白胡胡的老孩子,提到腊八粥,誰不口上就立时生一种甜甜的膩膩的感觉呢。把小米,饭豆,枣,栗,白糖,花生仁儿合并拢來糊糊涂涂煮成一锅,让它在锅中叹气似的沸腾着,单看它那欢气样儿,闻闻那种香味,就够咽三口以上的唾沫了,何況是,大碗大碗的装着,大匙大匙朝口里塞灌呢!”
沈先生在文中将腊八粥之配料交代得非常清楚。因为物种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沈先生认为这煮的过程,是“糊糊涂涂”煮成的。因多种食物杂合一锅,才会有“叹气似的沸腾着”这样的情形出现。沈先生的文章距今,亦已过去半个多世纪矣,然,腊八粥的做法,腊八粥的风俗,似乎没有太多的改变。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一进腊月便掰指头数日子矣。何为?盼过年么?不。离过年尚有一段时光呢,盼腊八!一到阴历腊月初八,这一天晚上,我们那里乡下也是家家户户都煮腊八粥的。吃上用红枣、花生米、黄豆、红豆、绿豆、胡萝卜等多种食物熬煮而成的腊八粥,香喷喷,甜滋滋,颇解馋的。吃了太多的粯子饭、苋菜馉的肚子,忽然有一天能吃上像腊八粥这样的美味,实属难得。农家孩子,盼“腊八”,吃“腊八”,忘不了“腊八”,不奇怪。
知道腊八粥能“益气、生津、益脾胃、治虚寒”,是吃了好多年腊八粥以后的事了。各种风味独特,且药用价值不同的腊八粥,颇多。诸如,防脚气病的米皮糠粥,防高血压的胡萝卜粥,防心血管病的玉米粥,治胃寒腹痛的生姜粥,治失眠的莲子粥,补血小板的花生粥,补肝的枸杞粥,等等。真可谓举不胜举。
毕竟与早年间不同了,如今的孩子,不论城里的,还是乡里的,要吃腊八粥,不一定等到腊月初八了。家中各种果点皆有,说煮就煮。更方便的,煮都免了,直接到副食品商场买它一两瓶,开瓶就吃。
偶或,尝过一回,总不似儿时家中煮出的香醇。
糖团、粽子也好,月饼、黏炒饼,以及腊八粥也罢,在现在的孩子眼里,皆为寻常食物,早就远离“稀奇”二字,并不一定只在某个特定的节令里出现。这样一来,孩子们与这些食物的亲近程度,自然要大打折扣矣。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坦诚地告诉现在的孩子们,在你们父辈,噢,不,应该是祖辈才对!在你们的祖辈心底,糖团、粽子也好,月饼、黏炒饼,以及腊八粥也罢,它们皆以其迷人的芳香,弥漫在祖辈们的生命年轮里,与那些独具魅力的民间节日一起,滋生出一份独特的温暖与美好!我私下里想,怎样才能让这份芳香,在你们的生命年轮里弥漫呢?从而,温暖着你们,美好着你们,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绵延不绝。
(2020年12月22日)
(原载:《山东文学》)
生命的年轮
一
当你站在那个万人注目的领奖台上,也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野小伙子。说是万人注目,似乎夸张了一些,颁奖典礼的现场也就几百号人。然而,其时文学的热度正高,高得出奇,说是全民皆心怀文学,似也不为过。
一篇文学作品,在人们荒芜的心田滋生出一片绿洲,让人们畅快呼吸的,有;溶化久积人们心底深处的寒冰,化作汩汩春泉的,有;直面人内心的灰暗、险恶,似匕首,似利剑,刺得人遍体鳞伤、鲜血淋淋的,也有。于是乎,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乡村田野,成为一种“现象”。当下,动不动夸言,现象级传播。过来人都知道,当下的“现象级”,放在当年,实乃“小巫”是也。
让你火烧火燎、亢奋不已的,是自己的一篇小说,竟然也有了“现象级”之意味。那个阶段,你每天接收着大量的读者来信,还有不少登门来访者。来信尚好处理,拣出一部分看似要紧的回复一下即可,来访应付起来则比较麻烦。那时的农家,有多少能够接待客人下馆子的呢?这可为难了母亲。至今印象都很深的是,她往往给登门来访者下一碗面条,为不致太过失礼,在面碗里打上两只鸡蛋。要知道,其时两只鸡蛋,也不是寻常时候农家孩子能享受得到的。说到底,那时普通人家的日子还是过得紧了一些。不论你如何看重那面碗里的两只鸡蛋,来访者并不在意。人家在意的是,吃完面之后,可以与你通宵达旦地交流文学。具体而言,那些生活中的人物,怎么就能够在你作品里活灵活现地得到呈现,心中的如何才能成为笔下的?
让你火烧火燎、亢奋不已的,是自己的一篇小说,竟然让你第一次来到了首都。不止于此,那短短的几千字,竟然让你登上了人民大会堂的领奖台。实在说来,还真有了“万人注目”的意思。
二
“文学”这粒种子,什么时候在你心里播撒下的呢?
四十多年前,你多了一个称呼:“高考落榜生”。你成了当年全国高考落榜生的五百七十万分之一。
那年,你十七岁。从一所名叫“鲁迅中学”的城郊中学高中毕业,并参加了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二次全国高考。
其时,全国有六百一十万考生,而被录取的仅四十万多一点,录取率为百分之七。这与四十多年后的情形,真可谓天壤之别。当下,每年高考人数在九百多万,其录取率在百分之七十八左右,是四十年前的十倍以上。这真是青年学子之幸、时代之幸。
回想当年,恢复高考决定甫一作出,犹如在沉寂太久的天空炸响了一声春雷。被封闭十年之久的通道,终于被打开了。人们内心的喜悦无法言说,那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锣鼓敲起来,花灯点起来,高跷踩起来,龙狮舞起来,鞭炮放起来。经历了漫长严冬的人们,终于可以敞开胸怀,张开双臂,去拥抱期盼已久的春天。就连年迈的郭沫若都满怀激情地惊呼,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
如此重大的时刻,如此重大的意义,这是当时一名普通高中毕业生难以领会和把握的。然而,恢复高考,无疑给广大民众带来了福音。对青年学子特别是面广量大的农村青年而言,这确实是一条出路,让他们的人生轨迹,不再囿于乡村。
你理所当然地置身于这“面广量大”群体之中。1977年的第一次高考,你没能赶上。紧接着半年之后,便是第二次高考,你却以三分之差惜败,没能成为四十万团队中骄傲的一员,而成了五百七十万“落榜生”中的一个。
那条走了不知多少趟的十里乡路,在你脚下蜿蜒而漫长,送你到一个叫“香河村”的地方。
这是一个在苏北平原上并不起眼的水乡小村。对你而言,“并不起眼”用得大错特错。这是你的衣胞地,用莫言先生的话说,是你的“血地”。在你的笔下,有这样的描述——
“香河村,一村七个生产队,一百三四十户人家,靠龙巷两边住定。家前屋后,栽上几棵杨树、柳树,间或,也会有几棵榆树、槐树、苦楝树。春来杨柳泛绿,浓荫覆盖,如烟似雾,整个村子全笼在绿荫里,成了个绿色的世界。”
这虽然说小说中的文字,却完全够得上“写实”二字。四十多年之后,“香河村”已不复存在,它只能以文学版图的形式存在于你的作品中,成为你的精神家园。
区划调整,似农妇锅里的米饭饼。最近一次的区划调整,“香河村”被划归新组建的“千垛镇”,看似身价大升。这千垛镇,倒有两处著名的所在——
先说水上森林。“水杉参天,林内一片生机,树梢益鸟欢聚,沟内鱼儿跳跃。这里是野生动物的天堂,野鸭、白鹭、黑杜鹃、草鹦鹉、山喜鹊、猫头鹰等在此筑巢生息。林中鸟平时有三万多只,最多时有六万多只。黄昏时分,百鸟归巢,遮天蔽日,景象蔚为壮观。”这是广西作家喻红所描绘的兴化李中水上森林。
言称其森林,似有夸大。然而,一千多亩垛田湿地之上,水杉葱郁,群鸟飞翔。尤其是那长有洁白羽翼的白鹭,展开双翅,时而盘旋升空,时而翔于林间,在翠绿杉树映衬下,给人的是优美之感。说来颇有意味的是,这样一处纯美生态之所,源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无心插柳的收获。当地民众为合理开发利用荒滩资源,将原先的低洼荒滩,挑挖成一垛一垛,垛状田块,俗称垛田,以抗水之淹没。因种粮收成不佳,于是在垛田上种植了水杉之类适合水中生长的林木。之后,便再无人问津。几十年过去,形成了上万立方米的林木积蓄,一下子“惊”到了当地人,并以为奇。
再说千垛菜花。“眼前的一大片又一大片的菜花,一垛又一垛的飘浮在水中的田,它既是水淋淋的,又是沉甸甸的,既空灵飘逸,又厚重沉稳。”这是江苏作家范小青笔下的兴化千垛油菜花。
“举目四望,前后左右满是菜花、菜花、菜花!在阳光的映照下,炫目的金黄、金黄、金黄!蝴蝶翩跹,蜜蜂嗡吟,一阵阵浓烈的菜花香气,像酒一样醉人,我也确像醉了酒似的萌生着一些睡意了。”这是散文家忆明珠对兴化千垛油菜花的切实感受。
“河有万湾多碧水,田无一垛不黄花”,乃千垛菜花景区的真实写照。每年四月油菜花盛开之际,万亩之域,千垛之上,油菜花黄得灿烂,黄得妖娆,群蜂蜂拥,游人如织,蔚为壮观。这处全球重要的农业文化遗产,已经随着摄影家的创作,漂洋过海,登上了美国时代广场大屏。不止于此,在2018年全国“十大油菜花海”评选中,“千垛菜花”取得了名列第二的成绩,可喜可贺。然而,这已经不是家乡原本意义上的垛田。
眼前如此美好,尚不能弥补四十多年前,那一次高考惜败带给你的失落么?
三
在你生命最初的岁月里,你离不了一个人:外祖母。一个让你备感温暖而又撕心裂肺的人!
河水潺潺,穿村而过。河边生长着榆树、杨树、柳树,千姿百态,参差错落。绿树掩映之中,村舍沿河而筑。这样的情形之于你,则是早年的童话世界。在这里,主角不是什么童话仙子,而是你的外祖母。现如今,这样的童话世界,只能出现在你的梦里。梦境里的童话世界,多了一处小小的宫殿——那村河边的小屋。
那是家乡人称之为“丁头府”的小屋。不论屋墙是多么低矮,不论土坯墙多么平常,也不论稻草盖顶是多么简陋,不论整个屋体多么狭小,它都是你心中的宫殿。伸手便触及的屋檐,让你气宇轩昂;缕缕炊烟从钻墙而出的烟囱飘出,让你置身梦幻;就连小屋顶头开设的那扇门,在你眼里都是那么特别,有着童话般的浪漫。门敞开时看似一览无余,你总是无端觉得,有许多看不见的精灵借此藏身。尽管那时你还不知道,“丁头府”之名,源出于此。
小屋坐北朝南。屋前有一小块平坦的空地,颇具魔力。每天,你和外祖母都有温馨和精彩在此上演。再往南,一处生长着众多杂树的小树林,亦显神秘。林间有众多小鸟常栖,更有夏日里热闹的蝉鸣。还有那林间弯弯的小路,同样的神秘。它送你出村,送你走向外面的世界。
屋后的小河边生长着一片芦苇。碧绿的苇叶,肥大的苇秆,每天都经受着“哗哗”河水的洗礼。紧挨着便是一处水桩码头,在你想来,它不仅是供人浆洗之用,月光洒满水面的时候,那些隐身的小精灵们的童话剧,便会在码头上演。
生活在这间小宫殿里的外祖母,一人独居,日子过得一如屋后的小河,缓慢而平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在某个夜晚,她老人家碰翻了床头柜上的油灯。一把大火烧毁了小小的宫殿。被“哔哔卟卟”毛竹爆裂声和映红了半边天的熊熊火光所惊醒的舅舅们,在小屋前看到了一只烧焦的门框。门框上赫然悬着一把小锁,孤傲地悬着,近乎恶毒。
外祖母在烧毁的门框下被发现时,整个人已蜷缩成一团,极小,极小。
此番外祖母患小恙,在母亲照料下已渐康复。谁曾想就在母亲离开的当晚,就有意外发生。众多舅舅当中的一员,当晚在照料过他们的母亲之后,临离开时在小屋的门上加了一把小锁。
其后很长一段时间,你的脑海里总是出现外祖母在大火中爬行的画面。然而,爬行至门口的外祖母,却被门外的一把小锁要了性命。事实上,你的无端想象,在母亲那里得到了证实。赶到火灾现场的母亲,搂着自己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她发现了外祖母开裂的指甲。母亲,心在滴血。
平日里就曾听母亲说过,你是外祖母带大的。母亲生你时,还是年轻了一些,抱着软乎乎的你,似乎抱不上手,给小孩穿衣服、洗澡之类都不敢,加之奶水又少,便把你直接交给了外祖母。外祖母也曾告诉过你,多少个夜晚,你是吮吸着她的乳头度过的,尽管早吸不出奶水。
童话世界瞬间破灭,你欲哭无泪。外祖母成了一个黑色天仙,飞翔在你的梦境。那是她老人家日常生活里总是一身黑,给你留下的印记。黑褂子、灰裤子、黑布鞋。通常,头上还会顶着素净的花纹头巾,一身干干净净。
你忘不了,一到夏天,外祖母必干一件活儿:吃麻纱。小屋的树荫底下,只见她从身边水盆里拿出麻皮,放在腿上,用手指剔开,然后一缕接一缕,手指在接头处轻轻一捻,几乎是同时将捻好的麻丝在嘴边“吃”过,原本一缕一缕的麻丝,便神奇地成了麻线。然后,麻线整齐地堆在身子另一边的小扁子里。
“吃”好的麻线,还得绕成一个一个的团儿。外祖母不仅“吃”的技术好,绕团儿也很有一手。她绕出的团儿,个头一般大,上秤盘一称,几两一个团,其他不用再称,数数个数,斤两就出来了。这到织布师傅那儿验过好多回,准得很。不仅如此,外祖母绕的团儿,还是空心的。那细细的丝线,绕成空心,难。外祖母告诉她的小外孙,刚“吃”好的麻纱,绕成空心好让它晾干。
“那不会放到太阳底下晒么?”小外孙觉得外祖母这样做太为难自己。外祖母一听小外孙的话就笑了,“呆扣伙(“扣伙”是小外孙的乳名,外祖母给起的),麻纱娇得很,一晒就脆,一脆就断,就织不成布了。”小外孙似乎听懂了外祖母的话,但终究没看清她嘴里的“名堂”。
外祖母“吃”一夏麻纱,能织好多布的。于是,不仅她床上的蚊帐是用她“吃”的麻纱织的,小外孙家床上的蚊帐也是。外祖母和你母亲身上穿的夏布褂子,同样是用外祖母“吃”的麻纱做的。说来好笑,外祖母曾经送给你母亲好几匹夏布,说是留给她的小外孙结婚做蚊帐用。亏她老人家想得出。
你当然记得,再度与外祖母在一起生活,是自己十一岁时到邻村读五年级的那段时光。其时,村上只有三个人读五年级,凑不成一个班,只得到邻村去。正巧,外祖母家在你要去的学校中间,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住在外祖母那里,不用天天回家。平日里,省去了好多乡路,碰到刮风下雨,自然少受风吹雨淋之苦。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你住到外祖母家,外祖母很是高兴,“总算有人和我说说话了”。尽管外祖母生有五男四女,除了五舅夭折之外,其他八个子女长大成人后,都分开单过了,有的还不在本地。小外孙去了,外祖母多了个伴儿,也多了个小帮手,她能不开心么!
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上学前,你都会跟她说一声:“婆奶奶,我上学去啦。”外祖母有时在她的小屋里忙自己的事,在里边应一声:“去吧,一放学就家来呀。”
有时会走出她的小屋,帮小外孙整整书包,理理衣角,问一问上学用的东西带齐了没有,叮嘱道:“上课要听讲,不要和其他细小的打闹。回家的路上不准玩水,要记得啊。”家乡一带,每年夏天都要死个把小孩子,多半溺水而死。外祖母的嘱咐,要紧得很。
有时放学回来,人没到,小树林那头便会传来小外孙的叫喊起来:“婆奶奶,我放学啦。”立在小屋门口的外祖母,真如童话里的人物一般,高兴得捡到什么宝贝似的,一边从小外孙身上拿下书包,一边笑眯眯地说:“我家大学生家来啦,快快,有好吃的等着你这个小馋猫呢。”
这时,外祖母便会从锅里端出焐着的蛋茶。喝着放了红糖的蛋茶,甜津津的,咬着嫩滑的鸡蛋,那幸福劲儿就别提了。尽管这样的待遇并不常有,因为外祖母家就喂养了一只宝贝芦花母鸡。芦花母鸡生的蛋,平日里多半送到村上代销店里,换些日常用的火柴、盐、酱油之类,她老人家也是舍不得吃的。每每吃着外祖母给煮的蛋茶时,小外孙都会在心底暗暗发誓:“将来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定交给婆奶奶,一定要给婆奶奶买好多好吃的,买她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
外祖母没等到小外孙给她第一个月工资,也没有吃到小外孙构想中的那许许多多的“好吃的”。在小外孙离开家去外地刚读了一年书的当口,她就离开了人世。
听着母亲的诉说,你欲哭无泪。母亲早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你的心中却充满悲愤。你恨,真的恨,恨那无情的铁锁,恨上苍为何如此不公,恨那些不孝子孙,恨自己的无能。
外祖母的离开,结束了她犹如收割时遗漏的一粒稻麦一样不为人关注的一生。可在你这里,却是收获时节遇到了天大的灾难。
“婆奶奶,你上哪儿去啊?带我去吧。”身着黑衣灰裤,挎一只半新竹篮子的外祖母,从你身边飘然而过,一句话没说。你拼命喊她,拽她。直至哭出声来,才知道,你又做梦了。
尘世间,再也没有疼你爱你的外祖母了。那河边,再也没有外祖母的小屋了。外祖母和她的小屋永远留在了你的梦里。
四
有些东西,当你该去面对时,还得去面对,别人无法替代。
外祖母的意外离世,无论你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不愿接受,你还得去面对;无论你如何撕心裂肺地痛,痛不欲生,你还是得自己承受。
外祖母的意外离世是如此,当年高考的“落榜”之挫,亦是如此。
十里乡路,在你的脚下,没有了往常归去的欢快,当然也不会有“报喜”的那份急切。你,脚步有些懒散,情绪似有失落。脚下蜿蜒的乡路,是否在勾勒你人生的轨迹?
对于一个十七岁的乡村少年而言,第一次的高考失利,还说不上有多深的忧伤。内心小小的失落,自然是有的。对父亲可能会给予的责备,有那么一点担心也是有的。
这毕竟是你十七年人生历程中的第一次。现在想来,自己仅以三分之差落榜,心里头或许还潜在着些许小小的骄傲呢!要知道,按照当时的高考政策,如果属城市户口,则完全是达到录取分数线的。
缩小城乡三大差别,是当时喊得很响的口号。这农村户口、城市户口的差别,在高考录取分数线上的体现,让不少人不惜花重金去购买,以求拥有一个城市户口,几年之后,又变得一文不值,几成笑谈。如今,再无农村户口、城市户口之区分,人们只需按居住地造册登记即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无论自己的脚步多懒散,十里乡路总有走尽的时候。归来之后的少年,做好了被父亲训斥的准备。
唉,怎么就没再用把力,何至于三分之差呢?也怪我没把手表给你,答卷时间掌握不好,听监考老师讲,你有一门考试,足足早交卷四十五分钟,也影响成绩呢!
父亲虽然知道考试不比种地,但凡事用力一些总是好的。再说仅三分之差,能不惋惜么?这可是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呀!
父亲并没有过多责备他的儿子。相反,他倒是一个劲儿责备自己,没想到给儿子手表,没想到掌握考试时间对考试成绩如此重要。否则,也不至于有三分之差。
父亲从手腕上除下那块老式钟山表,说什么也要给自己儿子戴上,这让作为“落榜生”的你颇为意外。其时,父亲负责着一个村的全面工作,工作中一直以一丝不苟服众,赢得了不少赞誉。掌握时间,对父亲而言无疑是极其重要的。说实在的,手表那时在村子上还是个稀罕物,全村也就只有两三块。你记得很清楚,村小学的吴老师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还有一个从部队回来的远房叔子有块表,轻易看不见他戴。再有就是父亲,有块老式钟山表。现在,父亲却坚持着,把手表戴到了作为“落榜生”的儿子的手腕上。
一直在后屋厨房里忙碌着的母亲,端上一碗蛋茶,递到你跟前:“吃吧!爸爸已经跟学校老师说好了,让你复读,明年继续考。”
刚戴上钟山表的手腕还有些不适应,也不敢细看表的模样。接母亲的蛋茶碗时,你险些失手。咬着滑嫩的蛋瘪子,满口盈香,却难以下咽。
你当然知道,眼前四只鸡蛋做成的一碗蛋茶,在家里是用来款待贵客的。现在,母亲竟端给了你这个十七岁的落榜少年。这一刻,你的鼻腔有点酸,眼角有点湿,懊悔犹如无数看不见的小虫,在体内蠕动。你懊悔,懊悔高考答题时的随意;你懊悔,懊悔提前交卷时的轻率。唉,怎儿就没再用把力,何至于有三分之差?父亲的话,反复在你心底萦回。
毕竟是不同年代的人,你的这种表现,恐怕很难获得当下年轻人的点赞。依现在的年轻人看来,十七岁,是一个多么年轻的年岁,充满无限可能。年轻就可以任性,一次小小的落榜算什么?著名歌手刘欢怎么唱的?只不过从头再来。是的,只不过从头再来。
五
没过多久,你又有了一个全新的称谓:“复读生”。
遥想当年,复读几乎是“普遍现象”。你最清楚了,当年那帮同学中,复读两三年、三四年,真的不在少数,甚至还有更多年的。你同窗中就有一位老兄,复读得颇为夸张,高考落榜之后,选择了从初中重新读起。为了高考,他也是拼了。这么多年过去,再也没能碰到此兄,不知重读是否坚持了下来,也不知重读的结果如何。
在父亲的努力下,你重新回到原本已经毕业了的母校:鲁迅中学。回母校“补习”,其目的十分明了,为的是来年高考能取得个好成绩。由你这样的“复读生”组成的班级,学校给了一个专门的称呼,叫“补习班”。学校在补习班师资选配上,是往“强”里配的。为高考落榜生办补习班,在当时的城乡中学均极为普遍。学校在造福无数学子的同时,也开辟了一条很好的财源。
正是在这补习的一年之中,你幸运地遇到了教补习班语文的朱老师。朱老师大胆地引进了新时期短篇小说的讲解。这样的举动,放在现在可能并不觉得多特别、多难得,但在四十年多前,确实有点儿“吃螃蟹”的意思。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一篇篇散发着墨香的文学作品,进入了一座普通中学补习班的课堂,无疑训练了你这个复读少年的文学鉴赏力,在你的心底播撒下了一粒种子,一粒文学的种子。
第二年的考试,你考得颇为顺利。
因为有父亲的钟山表,答卷时间掌握得很好,不再贸然交卷,当然也不担心超时。每场考试都认真阅卷答题,最后成绩当然非常理想。
最让你得意的是,再次踏进考场,你的紧张之中生出了些许从容。你有了仔细端详手腕上父亲这块老式钟山表的念头。表的背面,一圈弧形的汉语拼音,是“全钢防震”的全拼。拼音下面勒刻着“全钢防震”四个黑体汉字,霸气得很。这也透露出了表的质地,钢质。因为在父亲手腕上戴了有些年,白色的钢几乎变成灰色。更耀眼的是表的正面,不再是灰白色,而是整体镀金。虽有些磨蹭,不是十分的金光闪亮,倒也呈现出一种贵气。戴上它,无疑是种身份的象征,能增强自己的气场。表盘上的数字“12”下方,“钟山”二字是繁体的毛体字,极显眼。最为显眼的,要数表壳内的三根指针,完全称得上“金光闪亮”。因为多了一层保护,三根指针,崭新、闪亮。随着秒针“滴答滴答”的转动,很容易就抓住了人的眼球。
你第二年考的,虽然不是大学而是中等职业学校,但能取得理想的考试成绩,在当时也还是不容易的。你成了村子上考取学校的第一人!这让你有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心思。于是,你的第一志愿填写的学校是,甘肃某铁道学校。
果然,父母有了一份不舍,更不舍的还有当时健在的外祖母。当你遗憾自己有非常理想的成绩,却没能如愿考上甘肃某铁道学校时,父亲坦陈了个中缘由。原来,父亲私下找到了朱老师,作出了一个与你正好相反的选择,以离家最近为目标,替你选择了一所师范学校。当年,父亲为儿子作出的近乎“无厘头”的改变,竟然让你又一次收获了“幸运”。
进入师范学校的两年,你几乎都在泡图书馆。十八世纪、十九世纪的世界名著,几乎伴随着你的每一天。那两年,你猛啃各种名著,完成了自身基本的文学积累。一粒文学的种子开始发芽,开始生长。
在师范学校,教现代文学的年轻的费老师,给予了你创作上最为直接的指点。你和几个志趣相投者,牵头组建了“陶然亭”文学沙龙。每周都有同学汇聚在校外的那座小小的“陶然亭”中,交流阅读心得,进行文本分析。终于,几年之后你的小说处女作在《中国青年》杂志发表,并获得此次全国性征文的二等奖,前往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
曾经十七岁的高考落榜少年,已俨然成长为一个文学青年。(原载:《天涯》)
作者简介
刘香河 本名刘仁前,江苏兴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泰州学院人文学院客座教授。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等 ,散文集《楚水风物》等, 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 。长篇小说《香河》被誉为 “里下河版的《边城》”,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