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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福建文学》2021年第3期|傅菲:嘉绒峡谷

2023-03-20抒情散文傅菲
1

他们每一个人,我都想紧紧抱住,当我远远瞭望深秋山巅的薄雪。雪是凝固的云纱。雪灰白色,灰蒿枯死的那种灰白。雪白出了一圈,如一顶白帽子戴在山尖上。雪积在山顶相同的等高……

1

他们每一个人,我都想紧紧抱住,当我远远瞭望深秋山巅的薄雪。雪是凝固的云纱。雪灰白色,灰蒿枯死的那种灰白。雪白出了一圈,如一顶白帽子戴在山尖上。雪积在山顶相同的等高线上,形成一条浅白浅黄的雪带。雪昨夜初落,山中骤冷。阳光飘落,也骤冷,黄如素签。

山绵延,山峰如一顶顶斗笠。雪带慢慢往上收缩,露出麻褐色的变质岩。这是贫瘠的山体,草已枯萎,不多的灌木棘藤杂生,一丛丛。草深灰色,一副哀荣无动于衷的样子。灌木或棘藤却婆娑低矮,它们的根须扎入龟纹石的缝隙。石岩如一个个“石瘤”,在峭立的山壁隆起。山壁挂满了“石瘤”,让人觉得,山不再是山,而是一棵棵壮硕的石榴树。龟纹石是一种很容易风化的石头。风把巨大的石头或石岩吹裂,石缝纵横交错,雨水渗入,石体慢慢开裂,成了碎石。多雨季节,石体下塌,碎石纷纷散落,雨水汇集而成的山洪卷入山下。大风来临,碎石被风掀起,形成抛石,飞落山下,牲畜若被击中,当即毙命。

马尔康,我沿着梭磨河走,看见皲裂而散的石头横陈在河岸两边,密密麻麻。河滩成了石碛滩。碛砾或如棒槌,或如瓠瓜,或如锥铁。更小的碛粒,成了沙石。梭磨河,是石碛之河,汤汤浊浊如齑粉之浆。河水是深深的灰青色,浪涌着浪,滔滔而不绝。

在南方,我从没见过如此的山体。因亿万年的雨水冲刷和大风的撕裂,石岩不断下榻,时间把山塑造成了岁月的雕像:每一座山都有一条或几条纵深斜长的沟壑,如山体的刀伤口;山上的林草地给人苍莽、悠远之感,于是我们不免慨叹人之于世,如齑粉之微小;石岩上的灌木格外挑眼,树叶或红如胭脂或绿如墨荷,它们生之越艰难,越显苍劲。

我一遍一遍地摩挲淤积的泥沙。梭磨河在松岗以半弧形向西南流去,在百公里外,汇入大渡河。河在开阔地形成一个滩涂,松岗人垒石筑墙,围出一块块可耕种的土地。他们种菜蔬,种玉米,种青稞。峡谷深长而逼仄,山高且陡峭,山下可耕种的土地十分稀少,他们便四季耕种。沙地被他们种成了肥沃的黑土地,白菜结着厚实的叶苞,菜叶翠青菜茎雪白。一棵白菜,如一座暮春雪山。跳入我眼际的,不是一棵棵白菜,而是一座座耸立的雪山,朴素、纯洁、盎然、生动。梭磨河在滩涂上淤积出一层层的泥沙。粉细的泥沙一圈圈,有了花纹,一圈深灰色,一圈深青色,一圈浅赭色,如海螺的斑纹。泥沙把大海带到了我眼前。我翻出泥沙,在手上细致地摩挲,软软的,糙糙的。我似乎听到了大海的呼啸。一万年前的大海在我手上呼啸。

2

红嘴鸦在河谷上空盘旋,有20多只。河谷300多米宽,北岸是松岗和柯盘天街,南岸是直波村。北岸为山之阴,南岸为山之阳。阴山斜缓,郁郁葱葱,有大片的冷杉和箭竹,村舍四周长有高大树木,以核桃、白杨居多。阳山高峭,草伏地而生,瑟瑟枯黄,鲜有灌木,更无高大乔木,但见山如叠高的草垛。我仰着头看红嘴鸦。红嘴鸦飞得并不高,略高于核桃树,嘁嘁嘁地叫,叫得欢快而轻盈。它全身乌黑,乌铁一样黑,黑得发出青蓝的金属光泽。

“这是什么鸟呢?”有人问。

“小红嘴。”有人说。

“红嘴山鸦。”我说。我看见鸟喙红脚赤。

“小红嘴就是红嘴鸦。红嘴鸦就是红嘴山鸦。它们一对一对生活,终生不离不弃。它们在藏族同胞的石屋里筑巢。”还有人说。

“还有白嘴鸦。”我看到了,一对栖落在苹果树上的鸦,喙白脚黑。白嘴鸦和红嘴鸦混杂在这一条河谷生活。

我还没见过这么多山鸦出现在同一个狭小的河谷。山谷小溪穿过村子,湍湍奔泻。急流把山中的石块冲了下来,溪床堆满了碛砾,深灰色。挖掘机在清理溪中乱石,挖出狭窄的溪床。一对红嘴鸦站在西边的白杨树上,看着挖掘机在突突突地挖石。红嘴鸦是忠贞的鸟,刚烈、性猛,却柔情万分,一生坚守配偶,若配偶死了,另一只会消失。它和加拉帕戈斯信天翁一样,对爱至死不渝。

在松岗村子里,有两座高达30多米的石碉楼,已有数百年历史。我在看碉楼时,数只红嘴鸦落在碉楼旁的核桃树上鸣叫。“嘁嘁嘁,嘁嘁嘁。”它们抖着乌黑的翅膀,翘着舵形的脑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它们似乎在警示我们:“这是我的家园,你们别来捣乱。”或者在说:“欢迎来到松岗,这里四季鸟语花香。”

有好几栋古藏式民居,红嘴鸦栖落屋顶,其中有一对红嘴鸦飞进了三楼窗台。松岗处于梭磨河下游,在嘉绒藏语中,意为“峡谷上的官寨”,民居也是石砌房。红嘴鸦藏身窗台或墙洞安家。红嘴鸦是当地传说中的吉祥鸟,一栋民居既住人又住鸟,人鸟共屋檐。松岗人说,红嘴鸦一生在一个屋檐下筑巢、安家,从不挪窝。

处于松岗镇最高处的柯盘天街,可以俯视梭磨河两岸。梭磨河如一张弓,环绕村前。在这里,我看到了更大的红嘴鸦群,从山脚狭长的山谷,掠过白杨树林,飞向古碉楼。山谷是另一种林相:白杨落尽了树叶,高大树干灰白,树梢灰黑,从溪边突兀而出,栎树依白杨林侧边蓬勃而起,有几株树叶飘红的树(我辨认不出是什么树)在低山地带,烈火一样招展。鸟适合在这里筑巢、觅食:山谷两边的高山遮挡了大风,溪边林地食物丰富,高大树木和茂密树林可躲避天敌。或许是,红嘴鸦觅食之后,飞回古碉楼嬉闹去了。

3

即使同一条河流,在不同的河谷,鸟的分布也不尽然相同,甚至差异很大。梭磨乡是梭磨河上游,河道曲折且狭窄,地势险峻高拔。山中高大树木呈多样化,山体被森林覆盖。梭磨,嘉绒藏语意为“岗哨”。岗哨之地,必可远眺、关隘重重、地形复杂,颇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事实也是如此,河谷较宽处只有30多米宽,山坳突转,片石嶙峋。梭磨河上游一带,山体以煤石、龟文石为主体,石层上覆盖了并不厚的泥土、腐殖层、地衣。地衣如一张严实的地网,罩住了泥土。树木在土层上长了出来。

已是深秋与初冬交替之季,最显眼的树木是红桦树。山坡斜垂而下,最后零星的树叶在红桦树梢孤伶地飘摇,叶斑褐色,已失去了水泽,山风吹过,哗哗哗,又落几片。褐红色树皮慢慢翻卷,卷出巴掌大一块,又慢慢脱落,露出浅红浅灰的木质。红桦树笔直挺立,比水杉、高山柳、含笑、栎、乌桕等乔木更高,无论我们往哪个山坡看,红桦齐刷刷地耸立在密密的乔木林中。它饱受风霜鞭打的模样,令人印象深刻。它像遭受了无数际遇的人,和善仁慈,又不得不默默忍受伤痛。

林相和海拔高度,决定了鸟类的生活。在梭磨河源头的山谷,我并没有看到红嘴鸦。在我走入林边草径时,我没有看到别的鸟,而是听到了“咕咕咕咯咯,咕咕咕咯咯”的鸟叫声。鸟叫声来自半山腰的一丛高山柳树林。这是雉科鸟在打鸣,高山勺鸡在叫。我可以想象勺鸡憨厚笨拙的样子,在树林草地,一边觅食,一边抖开翅膀在叫。它习惯在针阔叶混交林、密生灌丛多岩坡地生活,吃植物的嫩芽、嫩叶、花、根、果实及种子,一雄一雌出没。勺鸡栖息在海拔1000-4000米之间。梭磨河源头在红原县查真梁子,海拔约3300米,是一条季节河,在丰水期,河水充盈又丰沛。梭磨河上游多岩林密,是勺鸡理想的家园。我在林边站了一根烟的工夫,另一只勺鸡也“咕咕咕咯咯,咕咕咕咯咯”应和地叫。我问一个收菜老哥:“这一带是不是有很多勺鸡呢?”收菜老哥露出满口白牙,说:“你怎么知道呢?”

“叫声从树林冒出来了。我猜的。”

“勺鸡很多。早上、中午、傍晚,勺鸡四处活动。它们经常来到村子菜地吃食。”

收菜老哥的话,让我很受用。其实我没有走入林中。菜园边的林子太密,人很难钻进林子。树杈交叉,树枝与树枝交错。树有小叶白杨、高山柳、青冈栎、川滇高山栎、地锦槭、乐山含笑、鹅耳枥、高山松等。高山柳河鹅耳枥,在根部和下部树干,长出了很多地衣。这些地衣如地耳,浅青浅绿,失水时蜕变灰白色。我抓了一把,地衣灰末状。春夏时节,湿气太重,树干才有了地衣。

抓地衣时,摇动了树枝,树枝碰着树枝,沙沙沙作响。一群红胁蓝尾鸲和树莺,在林中四飞。我惶惶然,一群小鸟怎么藏身在这里呢?我又惊喜万分。

其实,当我看到一个藏胞大姐在炒青稞时,我就知道这一带有数量惊人的小鸟。藏胞大姐在屋边,架了一口平底大铁锅,一边添柴火一边炒青稞。青稞是大麦属经济农作物,是藏区居民的主要粮食之一,可酿酒可煮粥,秆子可做燃料和牲畜饲料。在村子,除了麻雀,我没看到别的鸟。有青稞的地方,就有蔚为大观的鸟群,只是青稞已收仓,鸟入了山林。

梭磨河在翻滚。“生活是泥沙俱下的。”梭磨河也是。龟纹石每年都会崩塌,山体也会崩塌,只要多雨,泥石流就不可避免地危害当地人生活,甚至威胁生命。我看到有些山沟,整体往下塌陷,形成巨大的凹槽,杂草丛生。泥沙淤积而成的土地,却十分肥沃。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人具有乐观、坚忍的气质。动物和植物,也是一样的。

4

马尔康,嘉绒藏语意为“火苗旺盛的地方”。在我眼里,确实也是如此。河水是火苗,青稞是火苗,地锦槭是火苗,可耕种的稀少土地是火苗,红桦是火苗,勺鸡是火苗,雪是火苗。还有更多的火苗,藏在山中,藏在河中,藏在边走边唱的人心里。

高高的山长长的河,那是火苗诞生的地方。以火苗为马,我们一起去溯源一条河流。一条纯洁如处子的河。

梭磨乡还孕育了另一条河,源头为大青坪,名茶堡河,由东向西而流。茶堡在嘉绒藏语中意为“阳光普照的地方”。茶堡河是马尔康北部主要河流之一。沙尔宗镇米亚足村是茶堡河源头之一。面对绵延无际的群山,大多数人是幼稚、无知的,因为,没有深入其中的人,永远无法想象群山。我是其中之一。去米亚足的路上,我想,茶堡河与梭磨河,应该没有差别,汤汤浊浊,青白色。

峡谷弯转,路有些颠簸。车中有人晕眩,昏昏欲睡。我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在茶堡河的龙头滩,过一座公路桥,有悠长斜伸的峡谷,被两边屏障一样的高山夹住。山林色彩纷呈,大红大绿大黄,如画布上的颜料板结。公路依河而行。河水清澈如碧珠如蓝玉。这就是茶堡河。它把我从近似于“蒙昧”的状态中唤醒。我的眼睛“忙碌”了起来。这一带的山体和梭磨河两岸的山体,有了很大的区别。

眼前的山,高大巍峨,山峰千转,如银河的星斗。阔叶乔木和肥叶灌木把山全盖住了。河边,即使是嶙峋的岩石上,也长着耸入高峡的白桦、乌桕、麻栎、荆条、冷杉、水松。白桦赤条条,大山里的男人一样高拔壮实。岩石不再是龟纹石,而是石灰石。石灰石硬度大,石体大,任凭风雨雪霜,难以摧毁。

米亚足是沙尔宗最僻远的一个村,海拔已达3000米。雪山在望。斜缓的山坡有大片的地锦槭和三角枫、乌桕。这类高大树木都是落叶乔木,树叶翻红,赤焰般从森林中喷薄而出,涌起热浪。清早出门时,几点稀稀冷雨,给人恍若隔世之感。太阳跨过了马背一样的山梁,阳光鲜艳欲滴,如坠在枝丫的砂糖橘,汁液丰沛色泽饱满。畚斗形的山谷渐渐收拢,只剩下一条谷中森林羊肠小道。潺湲的溪流代替了奔涌的茶堡河。

看不见溪,溪声叮叮咚咚,银铃般不绝于耳。溪边蓬勃的森林墨绿。雪山罩着淡雾。淡雾不飘散,歌谣一样漫漶,但遮挡不了雪光。雪光莹白。雪是薄雪,如白纱巾披在山巅。

这是人迹罕至之处。四野寂静。人的声音、呼吸、气息,会被森林吸得干干净净。人如同兔子、山鼠、地锦槭、水滴,成为毫不起眼的山野之物。寂静是风暴止歇之后的那种寂静,是大雪初融阳光浇灌的那种寂静——一种脱离凡尘的境界。我问藏胞大哥:“山上有狼吗?”

“有很多狼。狼在山上活动,很少下山。我们经常在夜里听到狼嚎。黑熊来过村里,吃黑猪吃牛羊。”大哥说。他的脸黝黑清瘦,双眼炯炯。

坚固的山体,茂密的林木,给予茶堡河干净的灵魂。在山下的哈休村,茶堡河缓缓而流。水青蓝。阳山被灌木和草覆盖。一蓬蓬形似灌木的,是黄连。黄连是多年生草本植物。黄连和莲心是苦中至味。莲是水生植物中的贵族,婀娜多韵。黄连却生于苦寒,蓬头垢面。阴山之巅,有两栋石屋,已有200多年。村人,一个见过世面的年轻货车司机,指着山头对我说:“从这里上山,我们要爬两个多小时。石屋无人居住,那一带有狼群和黑熊。”

“在石屋,可以住上一个月,该多好。”我说。

“太高了,只有野兽出没。”

“可以看见猛兽,住一个月也是值得的。”

“你看见了猛兽,估计会浑身打抖。你是个书生,猛兽会让你恐惧。”

我相信他的话。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勇敢。恐惧与好奇皆与生俱来。而我们对恐惧的体验,非常之少。现在我才想起,在梭磨乡毛木初村,我见到当地一位大哥,他脸部肌肉坍塌式萎缩,如晒干的柚子皮——在他年轻时,狼啃食了他的脸。

一棵四人合围的白杨在哈休村前,如一个时间老人。茶堡河与马尔康其他百余条河流一样,属于冷水河。峡谷开阔,收割了的玉米地素白素黄,翻卷着暖阳的气息。

年轻的货车司机说,夏天河水上涨,水獭逐浪上来,弓着身子游泳,很会捕鱼。我惊讶地看着他,问:“你看过河狸吗?”

“小时候看过。水獭经常看见,每年都会看见好几次。”他笑起来,两撇胡子翘起来,像动画片中的阿凡提。

茶堡河有水獭,是我意料之中的。茶堡河是哲罗鲑在川西的主要栖息地之一。哲罗鲑属于冷水鱼,是鱼中“猛禽”,以鸟、蛙、鱼、蛇、蜥蜴等动物为食。在新疆喀纳斯湖,我见过它,扁长厚实的体型,牙齿如钢锯,青黝黑。水獭以鱼为主食,也吃鸟、蛙、蛇,鲜吃植物性食物。水獭是一种分布十分广泛的哺乳动物,但对水质有着严苛的要求,且食物丰富。凡水獭生活的河流,必无任何污染。

水獭是穴居动物,昼伏夜行,反应灵敏,四季交配,栖息于河流、湖泊、溪流,善游泳和潜水,捕食技术精湛。巢穴藏在河边灌木丛或芦苇丛中,洞口在水面底下,难以被天敌发觉。在我七八岁时,我见过水獭。村前河流多鱼,密林丛生。涨水了,水獭竖起身子,踩着水,左摇右摆,嬉戏玩耍。因为早年森林被大量砍伐,河水污染,在江西,已很少有水獭了。

也只有这样在马尔康流淌的河,给了水獭欢乐家园。

5

到陌生山野之地,遇上一个健谈的人,是一种福缘。年轻的货车司机很是健谈,吸着鼻子,说,感冒了,鼻子抽得厉害。但丝毫不影响他说话时快速的语调,弹簧颤动起来的那种语调。“你看见那棵树冠黑成一团的树吗?”他指了指公路边的阴山山脚,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树吗?”

一团墨绿,树腰粗糙,树叶婆娑,树冠如大圆盖。我说,千年柏树。他竖起指头,晃了晃,说,是柏树,但还不准确。我与树相隔了百余米,看不清楚。即使看清楚了,我也说不清树名——对一座山而言,我的知识十分匮乏;或者说,面对一座高山,没有人可以狂妄,必须谦卑。

“岷江柏,100多里长的茶堡河,两边的山,只有这一棵岷江柏。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一时无言。岷江柏生长在川西、川北、甘肃南部一带的高山(海拔1200—2900米)干燥阳坡,叶鳞形,细枝斜长,交叉对生。让我惊讶的是,如他所言,百里群山,只有这一棵树,为什么?我想,很可能是在百年前,这一带有很多这样的树,现在只留下了一棵(分雌雄如香榧),已无法繁殖了,成了茶堡河流域岷江柏的活化石。事后,我了解得知,在川西,马尔康梭磨河下游、茶堡河及大渡河上游,是岷江柏保护区,岷江柏保护得特别好。

白桦树和杉树、小叶杨树、竹子,占领了阴山。山苍郁,如一张美丽的屏风。山高林密,人已根本无法上山了。山中野狼野熊常跑下山,偷袭家畜。

在大藏乡春口村,有一位藏胞大姐,于2019年夏,目睹狼群猎杀家牛。春口村是大藏寺所在地,海拔3500米。这是一个高山草甸,坡上有几株水杉,郁郁葱葱,树叶积着残雪。路边柴垛也堆着积雪,约5厘米厚。雪在消融,水珠滴嗒滴嗒。站在山巅之上,看见嘉绒峡谷如一架水车,卧在群山之间。草伏地而生,根须交错。小檗结出鲜红的小浆果。在朝阳开阔的坡上,长了很多一蓬蓬的小檗(至好的肠炎中药)。松鼠在树丛拱着嘴巴。无论哪一座山,松鼠都很多,簌簌而动。红嘴鸦在坳谷、草地、屋舍之间飞来飞去,三五成群。

大藏寺门口,有藏胞大姐开了一间杂货店。她穿着棉袄,脸上有阳光的釉色,靠着门框,和人说话。我问大姐:“这里有狼吗?”她指着山巅之侧的一片白雪覆盖的杉树林说:“那里有很多狼。去年有狼群,吃了我家的牛。来的狼群,有13头狼,这么大的狼群,很少见。平常都是三五头狼下来,吃鸡吃羊。”

她说,她家牛羊放牧在草地上,吃了午饭,她去看看,走下林子,去草地,看见一群狼在吃牛。一头牛被吃得干干净净,剩下一堆血肉模糊的白骨。她说起这件事,一点也不吃惊,很平静,似乎这是一件司空见惯的狼吃家畜事件。

春口村,只有不多的几户人家,我也只看见了几个居民。山脊如牛背。向北而望,是莽莽青山,山巅披着薄雪,黑黄黑黄的树林在雪覆之下,变得斑斑点点。向东遥望,是更高的绵延的雪山,白雪皑皑。雪山,一座比一座高耸。雪山叠着雪山,最高的雪峰隐匿在白云之中。阳光变成了白闪闪的金色。那是无人之境,是雪豹和狼的祖居之地。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山形。大姐的杂货店背后,是千仞之高的陡峭山坡——山体也不是塌陷,而是整体凹下去,形成一个十余平方公里的高山盆地。山坡如壁,森林墨绿。积雪在树梢沙沙沙抖落的声响,震彻山谷,让人震撼。这是人无法行走的山坡。

在下山时,汽车给摩托车让路,在弯道口停了下来。我抬头望着迎面的山坡,被眼前的景象意外地震惊了。那不是山坡,而是一幅壁画:红桦退尽了树叶,树皮赭红,白雪盖在地面的树叶上;水杉墨绿葱油,剪出一帧帧挺拔的侧影,如一群穿蓝衫默诵经文的人;风吹翻乌桕黄叶,欲飞欲落;矩鳞铁杉呈塔状,苍翠浓郁,像高山最后的贵族;白桦伫立,静默地仰望着群山……层染的山,一座毗连一座,蜿蜒,逶迤,幽深的峡谷是一个被珍藏的神秘世界。群山如大地隆起的肌肉,峡谷如纵横交错的经脉,河流在经脉里奔流。而嘉绒峡谷,横亘马尔康南北,绵延无际,令人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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