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人民文学》2021年第4期|李焕才:歌海儋州

2023-03-20抒情散文李焕才
生长在儋州着实幸运,因为这里是歌的海洋。

儋州位于海南岛西北部海边,偏僻、遥远,却物产丰富,尤其盛产民歌。

一次,儋州市举行山歌比赛,我有幸当评委。参赛稿件堆如小山,我们……

生长在儋州着实幸运,因为这里是歌的海洋。

儋州位于海南岛西北部海边,偏僻、遥远,却物产丰富,尤其盛产民歌。

一次,儋州市举行山歌比赛,我有幸当评委。参赛稿件堆如小山,我们几个评委发挥愚公移山精神,忙碌了几天,才遴选出百把份入围作品。细评时,大家又抓头挖耳。作品都很优秀,风格各异,让人眼前一亮,也让人眼花缭乱,难以分出伯仲。

讨论时,大家意见缤纷,无法统一。

因作品精彩而起纷争,让人着急,也让人快慰。我见大家争得脸红耳赤,唱了一首山歌:

儋州自古歌如海,山歌多似百花开。

人人都是山歌手,山山水水是歌台。

顿时大家静了下来。

我问:假如有人拿这首歌参赛,各位的看法怎样?

大家都点头,说这首山歌将儋州“歌海”概括得很好,应该得个特别奖。可惜,是一首老歌,弄不清作者是谁了。

我又说:既然大家都觉得儋州山歌像百花开放,就应该去欣赏;虽是各花入各眼,也要明白,万紫千红才是春。

大家一激灵,再讨论时,不再争吵了。

小歌手

我陪几个外地来的朋友去五湖村釆风。五湖村很出名,说是满地都是山歌,俯拾皆是。

汽车急匆匆跑了很远,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停下。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骑着牛走过来,眼睛忽闪忽闪看着我们。

我问:小姑娘,去五湖村怎么走?

小姑娘那双大眼睛眨了几下,扬起头唱:

你去五湖不识路,问路正逢指路姑。

四湖之上六湖下,夹在中间是五湖。

好一首指路的山歌!

小姑娘骑着牛走了,几个朋友还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我们的车直接朝中间那条路开了过去。

五湖村到处都是山歌,可进村来却没听到歌声。村里人拿山歌当话说,开口就是山歌,让人大开眼界。

回来的路上,大家都在说山歌。回到那岔路口,那个放牛小姑娘又勾起大家的兴趣。我们已经了解清楚,这一带只有五湖村,没有四湖和六湖村。小姑娘临机应变唱出那首指路山歌,太机智、太巧妙、太精彩了。

我却没有诧异。儋州山歌本来就以机智、巧妙见称;会唱山歌、唱出精彩山歌的孩子在我们这里太普遍了。

儋州的空气里弥漫着山歌的韵律。儋州的孩子还在娘胎时,就听惯了山歌,出生后,眼睛仍眯着,山歌声已经在孩子的耳畔回响。婆婆抱着,笑眯眯地唱;公公抱着,乐哈哈地唱;孩子睡着了,坐在床边的妈妈又小声地哼。孩子开始睡摇篮了,宛如躺在歌床上,这个摇一会儿唱一会儿,那个摇一会儿又唱一会儿,歌声随着摇篮荡悠,荡出孩子的笑脸,又荡进孩子的梦里。儋州人的细胞里天生浸润着山歌的元素,血脉中跳动着山歌的节拍。

我不知道小时候听过多少摇篮歌,长大后,又听到摇篮歌时,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心里也怡然、安静。我家左邻右舍天天飘荡着摇篮歌。我尤其爱听隔壁二妈的歌声,悠悠的,好像不是唱的,而是从嘴里缓缓地流出来,流入耳洞,很快便流遍全身,让人的浑身上下都舒服。比如她唱:

左边摇去右摇来,摇侬睡高不睡低。

摇侬睡低有跳蚤,跳蚤偷偷弹上来。

这时我的心里就暖暖的,睡意似乎悄悄地袭来。

隔壁二妈有两个儿子,都成亲了,大儿媳妇生孩子了,住在右边厢房;二儿媳妇还未生孩子,住在左边厢房。二妈喜欢把摇篮挂在堂屋的屋檐下,一边摇着一边唱:

摇过来呀摇过去,龙眼种靠近荔枝。

荔枝果熟摘来吃,龙眼花开到几时?

二儿媳妇听出二妈的歌里有潜台词,歌声从左边厢房飘出来,唱:

世上万物有顺序,龙眼树学习荔枝。

先种荔枝先结子,莫嫌龙眼结果迟。

二妈会心一笑,点点头,不唱了。

儋州的孩子学说话了,大人就教唱儿歌。孩子吧啦吧啦念出一句,全部人就哄地笑,都夸这孩子聪明。我会唱的儿歌数不清,有一首唱道:

鸡仔吱吱爷喂米,吃饱跑入山里迷。

三片树叶遮盖住,老鹰飞来又飞去。

每次听着,我的眼前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悠闲、清静的景象。

孩子们总是一边玩耍一边唱歌。有孩子的地方就有歌声,有歌声的地方就有快乐。

我们村是鱼米之乡,男人都出海打鱼,女人在家种地。看见村里的渔船归港了,我们男孩子就唱:

摇摇橹,

去拖罟,

得条长鱼三尺五。

爸吃头,

妈吃尾,

剩下中间给小姑。

小姑看见猫偷吃,

抓棍打猫入火炉。

看见村里人从田里割稻子回来了,女孩子就唱:

天鹅鹅,

地鹅鹅,

给把镰刀我割禾。

割哪里?

割高坡。

高坡田大片,

十五头牛耕一边。

一边田种白花菜,

一边田种糯与粳。

粳米给咱妈煮饭,

糯米给咱嫂拜年。

小丹丹的家在我家斜对面。她比我小三岁,长得水灵,那张小嘴更灵,瞧见啥唱啥,眼睛眨几下,歌就出来了。小丹丹那清脆的歌声萦绕在耳边,让人神清气爽,我听着,就忍不住瞧着她。

因为爱听小丹丹唱歌,我经常和她玩在一起。她唱歌时,我也要唱,很有趣。

有月亮的夜晚,我就到小丹丹家的庭前玩,和她一块看星星、看月亮。

小丹丹望着夜空问我:你喜欢月亮还是星星?

我说:月亮大,喜欢月亮。

她歪头瞧着我说:唱呀,喜欢月亮就唱月亮歌!

我唱:

月亮出来光亮亮,拜天拜地拜月光。

拜得公婆寿百岁,拜得爹妈日子长。

小丹丹接着唱星星歌:

月亮大来星宿小,月亮与星宿紧挨。

星宿里头人写对,写哥与妹坐平排。

我问小丹丹唱的是什么意思?她调皮地说:唱你傻!接着,窃窃笑。

我们村里的孩子,歌唱得最好的算放牛的大宝。有一次他放牛回来,一边牵着牛一边唱:

天落一阵云头水,放牛孩子赶牛归。

好的爹妈给粥吃,不好爹妈抓棍擂。

“云头水”是天上忽然飞来一块黑云,接着就下雨,很快云散了,雨就停了。放牛的孩子因此赶牛回家躲雨,雨却停了,大人以为孩子偷懒,就责骂……每想到这首山歌,我心里就闷闷的。我想,放牛的大宝一定有过这种尴尬的遭遇。他家孩子多,日子过得紧;他爹偏迷恋山歌,每个集日都上镇去听人家对歌,有时索性亲自上场唱。他唱赢了,就买好吃的回来;输了,就愁眉苦眼,拖着一张长脸回家。

后来我也放牛去,却很少听到大宝唱山歌。一直到小丹丹也一起来放牛,大宝才突然活泼起来,山歌不离口。

我们把牛赶到了山坡,用不着管了,让它们自个吃草。

我们在草地上玩过家家,各自充当角色,唱着相应的山歌。

大宝扮哥哥,他唱:

小粟与麦种一片,小粟一边麦一边。

麦高麦娶麦媳妇,小粟小棵到另年。

小丹丹见大宝抓一片树叶当作扇子摇着,就唱:

大哥抓把树叶扇,妹问大哥要去哪?

大哥说去娶媳妇,妹问大哥怎有钱?

轮到我和小丹丹对唱,我唱:

哥小小,妹小小,哥担猪仔妹担鸡。

哥担猪仔入村卖,妹妹担鸡半路啼。

小丹丹问我:怎么唱半路啼?

我说:半路啼有意思呢。

小丹丹一笑,唱:

哥小小,妹小小,哥乖乖妹也乖乖。

妹大妹车线织布,哥大读书做秀才。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大宝再不来放牛了。

大宝的父亲赶集回来,倒下就病了。那天他挑一担猪仔上镇去卖,看见有个女歌手在镇上摆山歌擂台。那女歌手年纪轻轻的,他心里不服,挑着猪仔过去打擂台。想不到女歌手太厉害了,他怎么也唱不过她。他的一担猪仔全输光了。

大宝听说,直接赶牛上镇去攻擂。

那女歌手见一个男孩居然赶头牛来攻擂,虽是诧异,可不放在眼里。她一下子连珠炮般向大宝发起猛攻,声势凌厉。她唱:

你说何物两面口?何物两只尾生钩?

何物长眼在腰骨?何物双尾又双头?

大宝对回:

我见剪刀两面口,剪刀两只尾生钩。

剪刀长眼在腰骨,剪刀双尾又双头。

对答准确。两人连续斗了十几个回合,女歌手还是征服不了大宝,恼羞成怒,使出撒手锏,唱道:

月亮圆圆天上走,丹桂生在月肚泡。

哪边该叫为月尾?哪边该叫作月头?

这首歌太难了,月亮哪有头有尾?可是大宝如有神助,唱回去:

一轮月亮绕天走,七海三山月亮照。

二十八九为月尾,转回初一是月头。

偷换概念,妙!大宝胜了,把他爹输掉的一担猪仔都赢回来了。

打那以后,大宝不再放牛了,天天上镇去找人对歌,要成为一个歌爸(专业歌手),专吃“开口饭”。

人人都是山歌手

那次走进五湖村,村口有几个人在酸梅树下乘凉。我的朋友上前作揖,说:麻烦你们请个歌手来唱几首山歌,让我们听一听。

那些人都坐着不动。

绝不是这些人无礼。在儋州,你到任何一个村去,如是说,情形都一样。人家不知道谁才是歌手,因为谁都是歌手;而且,他们开口说话,那话就是山歌。

一位大叔稍顿一下,抓个水烟筒说:哎哟,水烟筒在哪呀?

旁边有人会意,说:戴眼镜还找眼镜,抓烟筒又觅烟筒。

树下的人都笑了起来。

我那朋友愣住。

我解释说:那人说的话,就是山歌哩!

儋州人的肚子里装满了山歌,张开嘴,山歌便脱口而出。很多山歌不用唱,说出来,说话成歌。平时想听山歌,就到人多的地方去。大家说说笑笑,便把山歌扔得满地都是。

端午节那天,我到村头的枇杷树下坐。村头人多,大家拿山歌说粽子,粽子馨香,山歌也馨香。

突然,旁边那家人的婆媳吵了起来,很有趣,念着山歌斗嘴。吵架是因拜祖引起。儿媳妇在堂屋的神桌前叩首,请求家神保佑,念道:保我保儿又保他,再保屋后那棚瓜……他,就是她的丈夫;屋后那棚瓜常有小孩偷摘。坐在屋檐下择菜叶的家婆听着,火气嗞一声冒上头顶。神是全家人的神,子是家中神的子;点烛烧香神靠子,保福保安子靠神。儿媳妇太过分了,只求神保佑她和丈夫和儿子,连那棚瓜也要保佑,却没点到家婆半句!家婆扔下菜叶站起来,说:多说一声没苦楚,为何不说大家人?儿媳妇见家婆指责她,回头来说:谁人嘴在谁身上,我又没缝你嘴唇。家婆生气说:嫁到我家不疼我,何须来做我家人?儿媳妇仍不相让,说:我嫁丈夫他娶我,有谁人是嫁家婆?家婆跺脚说:有妈才有妈儿子,你的丈夫哪里来?儿媳妇见自己不占理,狡辩说:我疼丈夫怎么错,今日当面问家婆。家婆数落说:入出你不尊重我,常嫌我说话啰唆;晚辈不懂敬长辈,贵夫君而贱家婆。儿媳妇反击:你也不曾尊重我,老说媳妇缺点多;专说别人不说己,看来不是好家婆。家婆发火了,威胁说:有船不怕无船舵,不与你费嘴舌多;儿回家问妈儿子,要媳妇是要家婆?儿媳妇生了儿子,根深蒂固了,哼一声,翘起嘴说:灯光不怕三十夜,月光不怕乱云遮;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不惊日影斜……突然儿子走回家来,家婆和儿媳妇都赶紧闭嘴。原来他一直躲在外边听,见两人越演越烈,只好进来息事宁人。他唱:

别人缺点应容忍,一家该敬重如宾。

自古包容就是福,没有十全十美人。

两个女人不再吵了。

有争吵的,就有评理的,枇杷树下的人要承担评议的义务。

陈家大娘说:鸡嘴圆圆鸭嘴扁,鸡好看呀鸭好看?鸡长冠却无牙齿,鸭长牙齿却无冠。她说两人各有缺点。张家大嫂说:鸡嘴圆圆鸭嘴扁,鸡也好看鸭好看;鸡好鸡下蛋在窝,鸭好鸭屙蛋下田。张家大嫂却认为,两人也都有优点。

吵架结束了,也有人做了评议,坐在枇杷树下的人都散开了。

如果说儋州山歌主要是念而不是唱,那不算啥。念歌词有意味,可唱出来才有韵味。歌者依据歌词的内容和当时的情景,糅入自己的感受和情绪,或长或短,或快或慢,或高或低,通过韵律演绎而流转出来,入心入脑,或让人如醉如痴,或让人愁肠百结,或让人血脉偾张。

走在村中的巷子里,常有歌声飘过来,敲打你的耳鼓。

一个阴雨连绵的早上,歌声从一个寡妇的家里传出来:

一声叹,

一人日子好孤单。

一路寒风吹发散,

一江春水去不还。

那歌声幽咽曲折、如诉如泣、揪心刺骨,令人不寒而栗。

儋州山歌的唱腔相似,不同的内容,融入不同的情感,那声调和节奏略做变化,唱出来的感觉却大相径庭。比如新农村建设,农民日子好了,我听见月花嫂一边量谷子一边快活地唱:

一斗又一斗,

三四五六七八斗,

斗斗粮入仓里头。

今年稻谷收成好,

农民日子有甜头。

歌声清脆、轻快、活泼,跳跃进人的耳洞,跳跃在人的心头,撞击人的神经,让人兴奋、快慰。歌就是人心里的声音,即兴唱出来的山歌,浸润着人心里的情愫,既能反映唱歌人的情绪,也呈现出当时的环境气氛。

近来振兴乡村,到处是新的气象,人们唱出的山歌新意盎然。

新房落成唱:

新建华堂新气象,全家人幸福安康。

天上降春地送福,春满神州福满堂。

新船竣工唱:

开艘新船出港口,出入都平安泰道。

四时都一帆风顺,年年都旺相船头。

贺新婚唱:

绫罗帐里春风动,玉堂新燕舞春风。

夫与妻喝交杯酒,满脸春风带笑容。

人的心里填满喜气,唱歌人将自己的心情、喜庆的气氛融入山歌里,唱出来的歌声犹如一股暖流,泻入人的心胸,在里边流淌,在里边激荡,让人心里欣快、愉悦。

都说儋州人唱山歌没有特定的时节,不尽然,风清气爽的农历八月就是山歌的旺季,说是儋州歌海八月潮。农民们趁着八月农闲,要过把歌瘾,将肚里的山歌都倒出来,到处歌声飞扬。八月十五那天,更是山歌的盛会,中和、木棠、三都、长坡等市镇热闹非常。

中和镇离我们村只有十里路,每年八月十五,我都去饱餐山歌。

是日清早,下了一场大雨,天凉地润。雨后,通往中和镇那条土路上人影绰绰,络绎不绝。因为下雨,我们来晚了一些,踏入城西武定门,歌声浪涛般涌了过来,把我们的全身都泼湿了。人就像泅渡在歌海浪潮中,只好随波逐流,支起耳朵、睁大眼睛,随着人流汹涌。闹哄哄的,听不清山歌。我有经验,往一条偏僻的小巷走去。刚步入巷口,迎面走来几个女人,笑眯眯将我拦住,说:唱歌呀!我摇头说:不会唱。她们说:上了戏台当戏子,戏子不当怎上台?一个说得更干脆:不会唱歌来干吗,干吗不让你娘来?我答:当时我娘不在家,不然我让我娘来。她反应好快,说:来时你娘在厨房,这是你争你娘来!这么多个女人,我难以招架,苦笑着掉头走。她们好得意,在我的身后响起一阵哄笑声。

小巷里有块空地,站满了人。我挤了过去,见小丹丹在和人家对歌。长大后的小丹丹更漂亮,歌声更甜,像春莺夜鸣。几个男歌手轮流和她对唱。旁边一张桌子放着许多盒月饼,对手给她打赏的。

一个男子抓一盒月饼搁在那桌子上,唱:

何物坐地圆不扁?何物无翅飞半天?

何物下水身不湿?何物不吃寿千年?

四句四问,分明是要难住小丹丹。小丹丹不着急,咧嘴一笑,对回:

西瓜坐地圆不扁,云块无翅飞半天。

芋叶下水身不湿,石头不吃寿千年。

一阵掌声中,那男子朝小丹丹拱手作揖,转身离开。又一个男子抓着月饼挤过来,唱:

人用何物来做靛?何物能盖住青天?

世上何物盖地下?何物能盖住良田?

小丹丹略做思索,唱:

人用蓝根来做靛,天上浮云遮青天。

自古生天来盖地,青秧铺盖住良田。

人家鼓掌,可是小丹丹不再唱了。

我走出小巷,要去找大宝。可是人太多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着。

日头斜西了,我要回去了。我在武定门旁边遇见我家隔壁二妈。她和她的二儿媳妇走在一起,拎着几盒月饼,也走回家去。

我问二妈:这月饼都是唱歌赢的吧?

二妈说:人家打赏的。今年嘴不灵,唱不出好歌,没有二儿媳妇,我要空着手回来了。

山山水水是歌台

山歌,自然要唱在山坡上。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月光里,山歌飘荡在旷野中,让人销魂。

北门江是儋州的母亲河,弯弯曲曲从南流向北,横过儋州,扑入大海。有月亮的夜晚,我们要听山歌,沿江边踩着月光溯江而上。我们静悄悄地走着,听到歌声了,像是随月光飘落下来,又像是流淌在江水中。夜晚的山歌很神秘,躲人。我们躲了起来,细听。这个时候是有人在放歌,心里有山歌,等到夜深人静,跑到江边来,对着月亮或者对着江水唱,心里就有异样的感觉,仿佛将自己的心掏出来,放飞在茫茫的夜空中。当然,月夜在江边放歌不都是要涤荡自己的心情,有人却是在呼唤歌声回应。让歌声飘到对岸去,触动某个人心里的隐秘处,就有歌声飞回来;歌声飘来飘去,也就变成一场隔岸对歌。隔岸对歌看不到人影,只听到歌声,让人惆怅,让人疑惑,让人遐想,那感觉像整个人随着歌声飘荡,飘落在那潋滟的江水上。

小丹丹曾经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站在北门江边和人家隔岸对歌。她唱:

江水流来沙盖沙,拨开水面种芝麻。

哥种芝麻妹种豆,芝麻结子豆开花。

那歌声入耳生情,直达人的五脏六腑;其歌更牵人,意蕴清晰,意味悠长,弹动人的心弦,让对岸的人心旌摇曳。

听到如此动人的山歌,见不着人,人家的好奇心膨胀。一时间,想象和猜测交织成各种有趣的传闻:有人说,可能是个丑女,不敢见人;有人说,可能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唱出如此让人也发疯的山歌;又有人说,可能是个仙女,下凡来体验人间风情……

春暖花开时节,北门江两岸播红泛紫。周边村庄的男女青年都来江畔踏春,江岸歌声飞扬。踏春就是青年人在盎然春意中野外郊游,放飞青春激情,也是让山歌恣意交汇。

男青年成群结队,女青年也成群结队,边走边唱,那幽咽流泻的江水满载动听的山歌。男女青年相遇,就会合,在欢愉的气氛中对唱情歌,犹如两股歌流相拥,激浪腾波,浪花飞溅。青年人以歌为媒,在歌声中相识,唱歌传情,让歌声撞开对方的心扉。情投意合了,就互换信物,接着唱歌约会,在约会中再用歌声倾诉衷情,终而在山歌的演绎中珠联璧合,结成百年之好。

隔壁二妈的二儿子,就是踏春踏上了爱情之路,后来和姑娘结为秦晋之好。

那天风和日丽,北门江波光粼粼。南浦村小伙子们和青竹村姑娘们在一片香蕉林旁边相遇,他们摘香蕉叶铺在地上,坐在江岸对歌。

二妈的二儿子和一个姑娘的歌声相依相拥,水乳交融。那姑娘唱:

何物水上成双对?何物天上比翼飞?

何物时到迎春笑?何物春到自然回?

二妈的二儿子回:

鸳鸯水上成双对,凤凰天上比翼飞。

鲜花时到迎春笑,春天燕子自然回。

两人都被对方的山歌俘获,互赠信物。

二妈的二儿子送给姑娘一块花毛巾,唱:

哥送毛巾做手信,妹把毛巾当枕巾。

头枕毛巾做好梦,梦见哥与妹两人。

姑娘回赠一面小镜子,唱:

镜子送哥做手信,镜子时时带在身。

想妹哥哥照镜子,镜里有哥妹两人。

接着唱山歌约会。在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地方继续唱山歌,让歌声灌醉对方。在月光做证下,鱼水合欢。

小丹丹的歌声飘扬在北门江上,逮住了许多人的心,人家却没法把她逮住。

北门江在我们村前汇入大海。夕霞飞扬时,小丹丹喜欢在村前的港湾边洗衣服。这天,忽然有歌声从水面掠过来,在小丹丹的面前荡漾:

水连山又山连水,日头西下彩云飞。

海鸥天上声声叫,欲问海鸥思念谁?

这歌声似曾相识,曾在某个夜晚随着北门江的水流淌,泼进小丹丹的耳朵。她的心蓦地晃动,望去,见一只舢板在港湾的水上漂移,却看不见舢板上的人。小丹丹发愣。她的肚兜随江水漂走了,漂向港心,朝那舢板漂去。肚兜漂到那舢板旁边,一个穿红背心的年轻人突然站起,抓竹篙一挑,把肚兜挑上舢板去了。小丹丹仍呆立在岸边,她弄不清自己是在着急还是高兴。她不要那肚兜了,掉头走回村来。从那天起,那人的那首山歌一直跳跃在她的心里,时不时跳到她的嘴边,让她悄悄地小声哼着。

每个下午小丹丹都到港湾边来洗衣服,可再见不到那只小舢板了。

舢板上那人是港湾对岸的北浦村人,叫阿涛。北浦村也是渔村,男人都扬帆出海。阿涛喜欢山歌,月亮很圆的夜晚,他就摇舢板沿北门江逆流而上,让舢板载满山歌。那个夜晚月色朦胧,江岸很清静,阿涛摇舢板来到一个水域开阔处,准备抛锚时,小丹丹的歌声飘过来,轻悠悠地落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荡进他的心里,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感觉那山歌是专门为他唱的……江面上的涟漪渐渐变成了漩涡,他的舢板在旋转……他把木橹抽起,让舢板自由漂移……此刻,满江的水都变成了歌,他的舢板已经载满了山歌……他回过神来时,舢板已经随江水漂去好远好远了。

一到晚上,阿涛就摇舢板溯江而上。江岸上依然歌声飘荡,可再没听到那姑娘的歌声了。没有那姑娘的歌声,什么歌都味同嚼蜡。他不再摇舢板去,走路,一路唱着歌走过去。他要让自己的歌声召唤那姑娘的歌声。可每个夜晚他的满怀希望都被露水淋湿,然后耷拉着脑袋唱道:

愁思说给谁人听?说给路边青草听。

没人知道郎行苦,青草才知郎苦行。

一天早上,阿涛的渔船正扬帆出海。一阵晨风吹来,吹皱了港湾的水面,风中回旋着优美的歌声:

春风画一幅图画,有船有海有庄稼。

又有哥哥有妹妹,谁在村前把画挂?

太美了,像诗、像画,歌声入耳如风,荡人心胸,润人肺腑。谁的歌?阿涛喜出望外喊道:一定是她——北门江边放歌那姑娘!我的天啊,她就在对岸的南浦村!可是,船开了。

渔船回港,傍晚时分阿涛的舢板在港湾漂游,然后,面对南浦村唱一首歌。

夜深人静时,我们村前的港湾总有歌声回荡。歌声从港湾那舢板飘过来,接着,岸上的歌声飘过去。唱的人嘴留香,听的人耳生情。躲在旁边的人都不愿打扰唱歌的人。

一个月亮很圆的夜晚,阿涛和小丹丹在北门江边一个小山包的两棵椰子树下幽会,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唱歌。山坡上的花草鸟虫都静静地听,旁边也有人在听。他俩约会的秘密被人家发现了。那晚他们在村前港湾唱山歌约会,阿涛唱:

两棵椰树在山顶,天上明月海上生。

七八不合五十六,谁会变通话就灵。

小丹丹听出,阿涛约她十五日黄昏在北门江边那小山包见面。躲在旁边听山歌的人也猜到了。江边那山包上有两棵椰子树,是约会地点;七八不合五十六,不能按乘法算,按加法,七加八等于十五,是日期,即十五日;天上明月海上生,是时间,十五日黄昏时分月亮从海上升起。

两人在月光下唱了一夜,月亮快落地时,小丹丹有些惆怅,瞧着屁股下的石头唱:

一个石头分两边,哥坐一边妹一边。

今晚哥哥陪妹坐,谁陪妹妹坐明天?

打鱼人出海多回家少,难得见面。阿涛明白小丹丹牵挂他,唱:

这个石头扁又扁,虽扁是不分两边。

石头寿到千年久,哥哥陪妹坐千年。

小丹丹和阿涛成亲那天,来看热闹的人把南浦村踩得颤巍巍的。两个优秀歌手结合,鸾凤和鸣,精彩的山歌一定让人大饱耳福。

迎亲队伍来到村口,南浦村姑娘拦住,非让新郎唱歌表明心迹,才让进村。阿涛唱:

哥做青山高万丈,妹做绕山九曲江。

青山不老情不老,江河流水万年长。

媳妇娶进北浦村,拜完堂,阿涛请大宝来唱贺婚歌。大宝已经是歌爸了,他唱:

登科大典很隆重,茶满杯来酒满盅。

锣鼓喧天齐喜庆,爆竹开花满地红。

围观的人又叫新郎和新娘唱。阿涛唱:

夫与妻一齐躹躬,拜地拜天拜祖宗。

夫妇两人对面拜,相敬如宾情意浓。

小丹丹唱:

梧桐树上栖凤凰,玉堂新燕舞春风。

鸾凤和鸣歌好合,花开并蒂映日红。

歌爸歌妈

若问儋州人,世上怎样的人最聪明?会有许多人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歌爸与歌妈啦!

歌爸、歌妈实在了得,上场对歌,不管什么内容,一唱一和,一对一答,连续唱个一天一夜也唱不完,而且不重复、不脱题,韵律节奏毫不出错。

歌爸和歌妈就是山歌专家。偌大的儋州,只有几十个人有幸享有这个骄人的称号。哪个村镇出了一位歌爸或歌妈,那是很大的荣耀。

歌爸和歌妈都吃“开口饭”。有人结婚、生子、升学、拜寿、建房、造船、挖井或者店铺开张、祠庙落成,就拿大红包请歌爸、歌妈来唱歌庆贺,唱个喜气洋洋;节日、假期、农闲时候或者举办盛大活动,更要请歌爸、歌妈来唱歌娱乐,唱个欢天喜地。

成为歌爸或歌妈当然不易,要有天赋,还要付出十二分的努力。我们村的大宝十几岁便出去练歌,足足十年的磨砺,才脱颖成歌爸,还算是早成。练歌怎么练?找人对歌。三都、木棠、中和、长坡等市镇的集日很热闹,大宝就去赶集。人家赶集是买东西或卖东西,大宝是赶山歌集。集日市镇的街边、路旁有好多人围着听歌手唱歌,大宝就和那些歌手对歌。一天,我问大宝:快成歌爸了吧?他说:差不多了。怎样才算差不多?就是应对各类山歌信手拈来、得心应手,唱赢了那些经常来赶集的歌手。那些歌手都不是等闲之辈,也是来磨砺,想成为歌爸或歌妈。何况,大宝十几岁就唱出很难的山歌,为他爹赢回一担猪仔,小有名气,人家都想唱赢他,夺他的名头。大宝之所以说“差不多了”,不仅是唱赢了那些集市上的歌手,他又一次唱赢了那个曾经赢他爹一担猪仔的女歌手。那女歌手现在已经成为歌妈了。当年大宝和她对歌时,她已经很了得,摆完擂台,就会顺利成为歌妈,哪料输给了大宝,遭遇滑铁卢,名声大跌。无奈中,她只好再努力挽回名声,晚了两年才唱成为歌妈。她屈尊又来和大宝对歌,自然是要雪昔日之耻。她唱:

啥口不分热和冷?啥口不分熟和生?

啥口不分咸和淡?啥口不分直和横?

她要难住大宝,让大宝出丑,阻止大宝成为歌爸。

大宝曾唱赢她,有心理优势,没有紧张,冷静地对回:

港口不分热和冷,刀口不分熟和生。

锅口不分咸和淡,锯口不分直和横。

对答机智、准确,险中取胜,大宝又赢了!

唱赢歌妈,给大宝加分,反而成全大宝,让他如愿以偿唱成了歌爸。

邻村那个阿发却到四十岁后,才唱成了歌爸。

阿发从小口吃,说话语音卡在喉咙,憋得脸红耳赤,只有拍一拍屁股又跺一下脚,语音才冲出嘴唇,连续冲出几个音。人家见他说话很辛苦,他一张开嘴,旁人就喊:唱,唱出来!也怪,用山歌唱出来却顺畅流利,没半点结巴。后来阿发说话,都拿山歌唱。奇迹出现了。阿发一张嘴就唱歌,变成什么歌都会唱。什么歌都会唱并非就成了歌爸,必须唱得巧妙、精彩。他暗自发力,见啥唱啥,又变换角度唱,一直唱到出彩为止。他于是唱出了无数有意味、风格独特的山歌,成为一个有特色的歌爸。比如他唱石狗:

门前蹲一条石狗,石狗守门防小偷。

看见小偷来作案,石狗不曾开口嗷。

无独有偶,长坡镇山脚村也出了一个特色歌妈。

此人叫二彩,长得丑,却有一副好嗓子。长成姑娘了,人家都不瞧她,她就唱山歌吸引人家的目光。她不仅歌声棒,山歌也唱得棒,有人说,听她唱山歌,不吃饭也饱。

二彩要当歌妈也很难。当歌妈需要长相加分,她没优势,又偏唱情歌,听着像吃糖时却舔到了咸味。可她很犟,坚持唱情歌,把儋州所有的情歌集都唱个滚瓜烂熟,又自编许多本情歌集。她编写的情歌集大为流行,感动了半个儋州。听她唱,那歌词灵动清新,像山涧泉水淌入人的心田,让人的每个细胞都活跃;那歌声像春莺鸣于空谷,婉转而又悠扬,让人的每条神经都舒畅。她的山歌录制成唱片,很风行,名声响了起来,三十几岁就成了歌妈。二彩唱:

听见嫦娥姐叫我,叫我上月球唱歌;

天上冷清日子淡,妹不想去伴嫦娥。

阿涛和小丹丹也要当歌爸、歌妈。两人出现在集市上,歌迷们便围过来,街边便热闹地摆开歌场。因为是夫妻,配合默契,他们唱出的歌真情实意、和谐自然,听来舒爽快意。比如阿涛唱:

见妹砍柴在岭上,妹莫砍到岭头光。

这条道路哥常走,留棵大树好乘凉。

小丹丹回:

道路妹开到岭上,小姑不砍岭头光。

留下两棵松柏树,妹与哥树下乘凉。

阿涛和小丹丹把几个乡镇都唱沸腾了,还唱不成歌爸、歌妈。两人配对,唱不出跌宕,唱不出惊险,没有挑战性,尤其练不出敏捷的反应,也练不出应对危情的能力。

阿涛说:抱猫哪能抓老鼠!他俩不再配对,分别找歌手对唱。男歌手喜欢和小丹丹唱情歌。不好办,情歌要唱出情真意切才能打动人,可阿涛在旁边,小丹丹没法将情感融入歌里,唱出来干巴无味,还疙疙瘩瘩的;偶尔唱出一首情趣较浓的山歌,她就朝阿涛瞟去,接着就唱不顺了。一次,小丹丹对一个男歌手唱:

妹做稻花吸引虻,哥做牛皮引蚊叮。

妹做湿沙引蚯蚓,哥支竹竿引蜻蜓。

她瞟去,见阿涛正看着她,一怔,山歌卡住,唱不下去了。

阿涛又说:打鱼人哪能忌鱼腥!两人不再同在一个集市上唱。阿涛去木棠镇,小丹丹就去中和镇;阿涛来中和镇,小丹丹就去三都或长坡镇。过了一段时间,俩人又配对唱,巧门奇句迭出,让对方猝不及防;各自的歌路都开阔了,风格也变化了。阿涛以情逐理,情理兼容;小丹丹说物述事,情动其中。

两人继续历练,山歌都炉火纯青了,人家有喜庆活动就请他们去唱山歌,终于成为歌爸和歌妈了。

每年我们村里人都摆开歌场,请歌爸、歌妈来对歌,享受山歌大餐。振兴乡村后,我们村更美,村民日子更好了,更重视文化娱乐生活。村里建了一个好漂亮的舞台,落成那天,请来十位当红的歌爸和歌妈,来一次山歌盛饮,让歌爸、歌妈穿插配对轮流上场,连唱几天几夜,唱他个地动山摇。

早上,听歌的人就挤满了舞台边。小丹丹上台唱开场歌。她唱:

春色满天花满眼,生活花一样灿烂;

农村建设铺锦绣,春风拂动起波澜。

小丹丹的歌声婉转轻灵,像丝竹之声,犹如在人的心里滴入了甘露,舒适、畅快。

接着阿涛和二彩上台对唱情歌。两人面对面坐在椅子上。二彩朝阿涛瞟一眼,抓在手上的折扇张开,唱:

花香渴望蜜蜂采,好花特意为蜂开;

蜂想采花酿好蜜,莫辞劳苦快飞来。

情歌靠情牵引。二彩的歌声甜美,情意缠绵,牵动人心。

阿涛抿嘴一笑,唱:

花香千里蜂来采,好花勿许染尘埃;

蜂采好花酿好蜜,蜜甜花美两开怀。

阿涛的歌声响亮、飘逸、清雅,恰似长风入耳,激起人心底的涟漪。

唱情歌以抒情为主旋律,其实是才情的大展示。情要附于物,用情逐理,说理牵情,情理相济,才动人心魄;再是情随歌动,唱得贴切、生动、活泼、对答准确,方能引人入胜。阿涛和二彩都是情歌翘楚,一唱一和,一会低音吟唱,如诉如泣,让人黯然伤神;一会急速奔放,情溢于表,像瀑布飞泻,让人欢愉喜悦……听歌人的神经似乎被他们抓着,让他们随意牵拉。

晌午时分,地里忙活的人都回来了,歌场上的人黑压压的。轮到大宝和阿发上场。两人的山歌都以艰难、巧奇著称,一上场便像一对好斗的公鸡。

阿发见大宝留着小胡子,指物为题唱:

刮须好是留须好?不刮又忧刮又忧。

留长须吃先生酒,长须影响论风流。

一下子推出一个两难问题,把听歌人的神经抽紧。

大宝拱手作揖,微笑着唱:

刮也好来留也好,刮留不必去担忧。

半边留吃先生酒,半边刮净论风流。

奇巧幽默,两难怪题迎刃而解。歌场气氛烘托出来了,两人都很兴奋。阿发手上的葵叶扇随歌声舞动;大宝手持折扇依歌意忽张忽合。两人势均力敌,各不相让,斗得难解难分。唱斗理山歌棋逢对手才精彩纷呈。这个唱来,题出古怪刁钻,设圈置套,以难倒对方;那个对出,峰回路转,妙句横生,化险为夷。这边以理服人,推情逐理,情真理正;那个引经据典,有史有实,无懈可击。唱到情急处,这方信口念来,有词无曲,如发连珠;对方手舞足蹈,人随声动,气势凌厉。尽管场面激烈、紧张,这边唱出,韵律节奏毫不差错;那边对回,音正词圆也不含糊。听歌的人就像是颠簸于歌海惊涛中,身不由己,一忽为阿发鼓掌助威,一忽又为大宝喝彩壮势……总之,歌场上的狂热气氛不亚于一场精彩的足球赛。

山歌天上来

都说诗是民歌演绎变化而成,譬如诗经,又如唐诗、宋词。儋州山歌如此有诗的意味,可不可以说是诗演变成歌,或者说,她正在演变成诗。

儋州山歌的确有诗的品相。其艺术形式整齐,每句七字,四句一首,讲究平仄,讲究押韵,有七绝诗的体式;念着韵律和顺,节奏性强,唱起来婉转流畅,富有音乐的美感,易唱、易记;又保存着《诗经》赋、比、兴遗风,多用双关、比喻、重章叠句等修辞手法,活泼生动传神。特别是儋州山歌蕴含着地方文化的特质,浸润着百姓的智慧,流动着生活的韵味,情感在里边律动,唱出来声情并茂意蕴丰富,扣人心弦,润人肺腑。当年郭沫若先生来到儋州,听罢儋州山歌,惊叹不已,赞道“儋州山歌不亚于唐诗”。

这个偏远角落的地方,储藏着艺术形式如此独特、品质如此超然的山歌,让人惊异。有人想当然,说是两千多年前汉武帝在儋州设置儋耳郡时,把这种形式的山歌传了进来。儋州人在茫然中摇头。当时伏波将军路博德和楼船将军杨仆只是领一群兵丁登岛,这些来打仗的兵丁能够传播艺术性如此丰厚的山歌吗?何况兵丁是从大陆各地征集的,人很杂,他们传来的是哪个地方的民歌?又有人发挥想象说,儋州山歌是苏东坡传入的。理由是儋州山歌简洁精练活泼多彩,文学味很浓,艺术性很强,有诗的韵味和意蕴。北宋时期苏东坡在儋州谪居三载,大量传播中原文化,儋州山歌就是其中之一。可惜又猜错了。他老人家来时,儋州山歌已经在当地流行了,歌声常飘入他的耳洞。他入乡随俗,曾向农民们学唱山歌。有一次,他唱七绝诗,让春梦婆唱山歌,唱和互动,那情景史书仍有记载。

儋州山歌既不是从外头直接传入,又不完全是土生土长,只能说:山歌天上来。儋州有几种民族人口,儋州山歌只在汉族人群中流行。儋州的汉族人口都是外来的移民,从四面八方拥入。其独特性正在于此。儋州是移民聚居地,聚集着丰富的外来文化。各种方言荟萃、各种文化并存,随着人们交往密切,随着时光的流转,相互碰撞、相互补充、相互融合,从而呈现出奇特的文化景象,衍生出新的文化品种。首先形成了与众不同的方言——儋州话,再而孕育出风格独特、以儋州方言传唱的儋州山歌。民间智慧很强大,地方文化的生命力旺盛,儋州山歌在这片热土上生得自在、长得茂盛,葳蕤茁壮,人们在劳动和生活中又不断完善其形式、丰富其内涵,加上历史的滋润、岁月的打磨,从而出神入化完美成今天这鲜活迷人的独特模样。儋州山歌者,乃天设地造之尤物。

儋州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文化氛围哺育出独特的儋州山歌,儋州山歌又反过来滋润这片土地,丰富这里人们的生活,充实地方的文化底蕴。儋州山歌不仅形态亮丽,内容也丰富繁杂,涉猎历史人文、风光景色、劳动生产、时政世态、社会风俗、婚恋情思、居家处世、生活情趣、伦理道德、祭祀敬神、传说逸闻等等。儋州百姓的道德准则、生活理念、文化意识、思想情感、审美价值都可以通过山歌这特殊的语言表达,重大事情、奇闻怪事也可以通过山歌来记载、传播。儋州山歌从而变成一本无字的大书,大家编写,共同阅读。

儋州山歌蕴含着丰富的文学元素,滋润耳濡目染的儋州人,老百姓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文学素养。这个地方诗词歌赋盛行,尤其是绝句和律诗,引车卖浆者流也能吟出平平仄仄。儋州又称诗乡。儋州的文化人都喜爱山歌。文化人参与山歌创作,原本是口头文学的山歌,又有了文字山歌。儋州山歌经过文字的修饰和提炼后更加精致,可以反复品读,还可以连接成篇,从而扩大其容量和感染力。历朝历代儋州都出现很多身为文人墨客的山歌手,一些进士、举人甚至成为山歌的主要写作者。儋州于是出了很多精彩的山歌集子,如故事山歌集、教化山歌集、爱情山歌集、物事山歌集、经典山歌集……不一而足。

走进儋州的乡村或城镇,若看见一个人手抓一本集子坐在村头的大榕树下摇头晃脑唱个不停,旁边的人也跟着摇头晃脑,这就是一个人在唱山歌集而一伙人在听,他们都落入了山歌营造出来的情景中。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听歌人的情绪随唱歌人的歌声而动。那人的歌声忽然变得低沉,声调悠远,听的人随着都静默,有的人还在抹眼泪;那人的歌声忽然又清亮明丽,歌词灵动活泼,听的人随之眉飞色舞,甚至有人喝彩……文字编成了山歌,字里行间就有韵律,唱歌人依据歌的内容糅入自己的情感,从嘴里唱出,便奔泻成流,涌入听歌人的心里,激起了波澜……因为有了山歌集,许多历史典故、民间传说、奇闻轶事,儋州百姓都耳熟能详;世间物事、人情世故、伦理道德也了然于心。

儋州山歌的表现形式多姿多彩,有对歌、放歌、念歌,还有演唱、吟唱和唱歌本等。对歌是双方对唱,一对一答或一唱一和;放歌是单独进行,唱抒情歌,地点多在野外,比如山坡、野地、海上、河边;念歌就是不放声咏唱,像说话一样念出来,多见于日常生活或人们交往中;演唱是登台当众表演唱,多在节日或盛大活动时;吟唱是一个人在寂静的环境中小声地哼,如在田间劳动、在海边打鱼、走路的时候、喂猪的时候、带小孩的时候。唱歌本就是咏唱编成集子的山歌,一人唱,众人听,在闲时或晚上,在村头街边或在休闲地方;近年来手机普及微信风行,儋州山歌又跻身于微信中,四时热闹在儋州人的耳旁。

调 声

只说山歌,可望见儋州歌海浩瀚,却没见到浪潮汹涌。又说调声,才听见歌海涛声阵阵,看见浪花飞溅。

调声是天籁之音,那旋律如同风的旋律,那节奏与人的心跳同拍。

调声多生长在野外。夜深人静,飞扬在野外的清音随夜风荡进村里来,氤氲在房前屋后,飘入村民的梦里,睡梦中的人就有一个温馨甜美的好梦;海水涨潮,渔船归港,也可以看到调声的倩影。兴奋的青年渔工站在甲板上,水在摇晃、船在摇晃、人在摇晃、歌声在摇晃,整个渔村也摇晃在醉意中。

——这就是我对儋州调声的最初印象。

我长大后,才有机会近距离看到调声,甚至触摸到她的温度。每次接近她,都让我情不自禁,手也晃之,足也蹈之。

调声就是青年男女亦歌亦舞。男青年站成一排,肩并肩,小手指勾住小手指;姑娘们站成一行,小手指也勾住小手指,站在男青年的对面。男的手一摇、脚一摆、腰肢一扭,整个身体舞了起来,如狂风逐浪,热烈而又激荡,随着歌声飞起,长短徐疾,粗犷激越,像群马奔腾,像洪水下坡,山呼水应。男的歌罢,女的随之起舞,腰身一晃,如春风拂柳,婀娜多姿。歌声就在舞蹈中缓缓飘动,清脆甜美,柔和悦耳,似轻风掠过树梢发出的颤音,荡漾于耳畔,摇动人的心旌……如果你是细心的人,就会有所觉察,男的给女的送去笑脸,含情脉脉;女的迎接男的目光,眉目传情。也就是眉来眼去,暗送秋波。还有奥秘,他们唱出的歌意蕴奇妙,情感在旋律中流淌,来回撞击对方的心扉,男女的神魂都随歌声飞出体外,飘荡升腾……当年田汉先生来儋州,有幸看见了调声,既惊讶又陶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感受,只能赞叹说:南国艺苑的一株奇葩!

每首调声都是一首独立完整的歌曲。其歌词下载年轻人心里的声音,生动活泼,飘逸抒情,富有生活的质感,浸润地方的情愫,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冲击力;曲调与年轻人心律的频率共振,节奏或明快热烈,或粗犷奔放,或婉转柔和,蕴含浓郁的乡野气息,激荡人心中情感的波涛,穿透人心里的隐蔽处。唱调声其实就是集体对歌,在舞蹈中对唱。调声的歌词总特意留出一小段空白,待现场演唱时,根据当时的情景和对方歌词所表达的意思,有针对性地即兴嵌入一句山歌,以对应对方唱来的山歌。所以,男的和女的轮流歌之、舞之,就是你来我往在对唱山歌;当然,演和唱也尽力表现声乐旋律和舞蹈姿态,让情、意、声、形融为一体,呈现出灵动的美。一场调声其实就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歌舞表演、情感冲撞和才艺展现。

调声歌曲绝不是出自音乐家之手,它生于泥土源于乡间。那些经常调声的年轻人、民间艺人熟识调声的密码,他们哼哼哈哈像是闹着玩,一首激荡人心的调声便在嘴里流淌。调声动作也不需教练,男孩、女孩长大了,站成一排,小手指勾住小手指,一摇一晃,慢慢地便摇出了优美的动作和协调的节奏。据说,调声产生的当初,就是闹着玩闹出来的。大家高兴时,快活地同声唱山歌,唱得激动,唱得放肆,声调放开,接着变化,就唱出了调声的旋律。青年人在海上打鱼,风在吹,浪在涌,渔船在摇晃,大家站在甲板上面对大海唱山歌,摇摇晃晃中也就摇出了强烈的调声节拍。唱山歌唱出独特的旋律、唱出了节拍,也就奇妙地唱成了调声。调声很快活,她比唱山歌热闹,更能抒发人的情怀。人们在田间劳作,兴趣来了,就走到田边,排成一行,手舞足蹈唱起来。歌声在田野上飞翔,人的情绪随之飞翔,热闹又有趣,一天的劳累便在不知不觉中抖落了,心里也就满满地收获了欢乐。

具有特殊气质的儋州调声当然不满足于船上、田边的玩闹。青年男女穿着漂亮上镇赶集,心就痒、嘴也痒,不来一场调声便怅然若失,也对不住这身漂亮的打扮。他们就在街边或者镇口摆开架势唱起来舞起来。街上的行人哗啦围过来看,街上的气氛顷刻间随着调声的节拍涌荡沸腾,这一个集日,欢愉快乐的色彩也就缤纷在集镇上。月亮出来的时候,月光晃晃,夜色溶溶,就有人在村边、路旁、湖畔、港岸调声,摇来晃去,天上的星星也在摇曳,快活裹在歌声中,随着晚风飘荡,好像满世界都沉浸在喜悦中。

在很多场合,调声还不像山歌那样大大方方亮相在众人的面前。她总是躲在清静的地方,孤芳自赏似的在男女之间自娱自乐。到了节日的夜晚,调声不再忍住寂寞,尤其是月亮很圆的时候,青年男女不会辜负这一片好月光,相邀来到宽阔的山坡上,摆开架势尽情地调声,放飞自己的青春激情,闹得月亮里的嫦娥也为之动容。

儋州的男人女人在年轻时代几乎都享受过调声。调声的魅力难以抗拒,我也学会了调声。一个夜晚,歌声把我吸引到山坡来。一排男青年在月光下正忘情地调声,我站了下去,勾住他们的手指,腰肢不知不觉也随着节奏晃了起来。人在摇晃中欢快地唱着动听的歌,心情很舒畅,身体很轻灵,心在里边飘忽,似乎随着歌声的旋律飘荡在夜空中。

调声能够放飞人的激情,让青年人的心碰撞出浪花,青年男女们就借助调声扬起爱情的风帆。我们村的二妞就是在调声时认识了大井村小伙子,嫁到大井村去。我们村的小伙子们很喜欢和北浦村的姑娘调声。两边都是渔村,只隔一湾海水。渔村的姑娘喜欢嫁给渔村的小伙子。青年男女们就通过调声搭建直通两村的鹊桥。渔船归港时,我们村的小伙子们就摇着舢板在港湾里调声,让歌声预约北浦村的姑娘。到了晚上,小伙子们的舢板就摇向港湾的对岸,停靠在一个土墩旁边。月亮出来了,北浦村的姑娘们也出来了。小伙子们走上那土墩,歌声随之飞起。男女青年在调声的旋律中心花怒放,也就捧着怒放的心花献给对方。这一夜,山也欢,水也笑,天地也为之陶醉。

我已经逾过了调声的年龄,可调声的旋律仍不时在我的心里回响,我学会编调声了。我编出的一首调声叫《千年月亮千年歌》:

风吹月亮下山坡,

照亮妹,

照亮哥,

哥哥妹妹唱山歌。

哥牵手邀东坡,

妹牵手邀嫦娥。

青山来伴唱,

绿水也来和。

青山得意飞春色,

多情绿水荡银波。

山歌唱醉千年月,

千年月亮千年歌。

每次听见人家在山坡上唱着我编写的调声,就像湖面投下了石子,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千百年来,儋州调声一直羞羞答答于大庭广众,可她仍以自身的美润泽儋州这片土地,润泽儋州人。一代代的年轻人接受调声洗礼,调声那热烈奔放的韵律渗透在人们的血脉中,激荡成儋州人热情开朗、率直爽快的性情。调声虽然一直生长在野外,却依靠独特的艺术魅力支撑起顽强的生命力,仍然旺盛地生长着;当然,这也出于热爱她的儋州人一如既往将自己的热情化作春雨浇灌这株奇葩,使之四季飘香。

随着人们生活理念的改变,谈情说爱不再是羞于开口的话语,调声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儋州调声与时俱进,不再局限于青年男女用来交流情感,来个完美转身,赋予她更丰富的内容,将一切生活话语融入她的本体,使她的体量更大、体形更丰满健壮,又不失去她原有的秀丽。她于是展现出新的风采,雄姿英发从野外阔步走进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节日假期或者有喜庆之事,她毫不犹豫地跻身其中,亮相于大庭广众,靓丽在人们的面前。

揭开了面纱的儋州调声光彩夺目,冲击人们的眼球,让人目瞪口呆。她堂而皇之踏入艺术的殿堂,在舞台上斗妍争艳。她意气风发走出儋州,走向全国各地,走上北京,风骚在世人的视野中。二〇〇六年,儋州调声以独特的艺术品格荣登全国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名声大噪。

振兴乡村,人们需要更丰富的文化娱乐生活。调声得天时地利人和,风靡儋州城乡。现在儋州村村都有调声队,人人在调声,四时歌声飞扬。遇上盛大节日,儋州各地摆开调声场,动辄成千上万人汇集一起,且歌且舞,营造出一个个欢乐的海洋。儋州市委市政府顺应民情,毅然将八月中秋定为儋州调声节,每年挑选出来的各路调声精英汇聚儋州市文化广场,摆开阵势,各显神通,把儋州歌海推向高潮,激浪翻腾,惊涛拍岸。

李焕才:海南省儋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创作小说、散文,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长江文艺》《黄河文学》《天涯》《芳草》《光明日报》等刊物,已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及文艺专著多部,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青龙湾》《岛》。曾获“奥林匹克花园”长篇小说大奖、“椰颂”散文大奖、南海文艺奖、海南文学双年奖等多种奖项,《青龙湾》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南海渔家》入围丁玲文学奖•散文奖。有散文被中国作家协会和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入年度选本。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