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1年第3期|安宁:有人路过眉山
起初,夜色悄无声息地落在高低起伏的山脊上,注视着人间的喧哗,犹豫着,不肯再继续前行。好像它是一只昼伏夜出又爱惜羽毛的大鸟,历经一整个白日……
在眉山,夜色是慢慢笼罩下来的。
起初,夜色悄无声息地落在高低起伏的山脊上,注视着人间的喧哗,犹豫着,不肯再继续前行。好像它是一只昼伏夜出又爱惜羽毛的大鸟,历经一整个白日的劳碌,终于有些倦了。可是看一眼人间,那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夜色便犹豫着,在山间蜿蜒流转,不知该如何将双翼落在这亮如白昼的小城。
到处都是人。当我从摩肩接踵的北京、从吵嚷到让人有些厌倦的集体中逃离出来,抵达安于一隅的眉山,我以为会有溪水一样的清凉静寂瞬间涌来。可是没有。我看到更多的人。即便这些人隐匿在夜晚的怀抱,但他们却躁动着一颗心,走出家门,汇聚在大街小巷的饭馆、夜市、大排档。于是在夏日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的风里,除了车马的喧嚣,还可以听到喋喋不休的抱怨、嘲弄和叫骂。人小心翼翼地走在吵嚷的街道上,会想,在这个世上,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总是离得那样远,不知道要穿越多少座山、趟过多少条河、行走多少年月,才能真正抵达对方的心里。
天空灰蒙蒙的,大约是山城的湿气太重,夜晚便压得很低。如果可以飞到丘陵间,眺望这一座灯火通明的小城,一切就会变得开阔起来。人与人之间,也变得远了,有了美好的可以自由呼吸和想念的距离。风自如地穿过山谷,吹过原野,抚过大地,带来泥土与植物的芳香。犹如夜空中的星星,每一颗都是一个辽阔的世界,每一颗与另外的一颗,都极少会发生碰撞。恰是这样的距离,让它们在夜空中相互辉映,熠熠闪光。
而人间却少见这样星光一样柔和的面容。人们急匆匆地,各自走路,心存芥蒂,彼此抵牾。人们并不热爱所处的集体,不像野草或者树木,将根须深深地扎入大地。或者无数个星球,在宇宙中自由地运转,彼此尊重,大风吹过,以弯腰的高贵礼仪,遥遥致意。
但在眉山的夜色掩映中,我还是寻到几颗散落人间的星星。他们一颗一颗,将眉山漆黑的夜晚照亮。
老人吴青,是如此独特的一位。她已八十多岁,眉眼里却始终是孩子一样的清澈和透明,似乎那里有一汪泉水,任谁站在她的面前,心底隐匿的哪怕游丝般的虚浮,都会清晰倒映出来。而且人还逃不掉那视线的审视,即便躲藏在一堆腐烂的树叶里,她也会瞬间将那个小小的人,从肮脏里挑出,挂到烈日下曝晒。
作为冰心的女儿,她有着特殊的身份。但她一直很认真地向人强调:我娘是我娘,我是我。因为冰心曾在山东生活的缘故,她孩子一样撒娇地称呼母亲为娘,这让出生在山东的我觉得温暖亲切,似乎我们曾经在同一片土地上一起生活过,沐浴过丰沛的雨水,浸染过草木的色泽,注视过同样的星空。那里还有《小桔灯》中散发出的微弱但却坚定的光,将很多人脚下的路途,温柔地照亮。
“我娘告诉我,要做一个真的人,不能说假话。”吴青老先生这样一字一句地说。可是,很多人却满嘴谎言,毫无底线,他们连一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堂堂正正的人,都不是!她的声音高亢,响亮,有着让人内心震动的力量。“我娘还告诉我,一个人要有爱,像繁体字里的爱一样,用一颗心去爱。”
她的确是这样做的。在人群里,她拄着拐杖,不让人搀扶,昂首挺胸,独自一个人慢慢行走。她的眼睛,总会立刻发现别人的虚伪,并毫不留情地指出。在葡萄园,讲解人员介绍,这里一直坚持绿色种植,没有污染。她指着地上不知谁丢弃的矿泉水瓶、烟头、废纸,很认真地纠正道:“小伙子,你不要说谎。”说完她又费力地弯下腰去,捡拾那些垃圾。有人走过去,说:“吴老师,我来帮您捡。”她再一次孩子似的较真:“你也不真诚,怎么是帮我捡?难道这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保护环境,是我们每一个人应尽的义务。”那人红了脸,而更多的人,则笑着看她,好像在看一只孤傲的野鹤突然间降落在喧哗的鸡群,鸡群的热闹,更凸显出她的孤独。
一个人要走多久,才能穿越重重的迷雾,穿越无边的黑夜,成为一个真的人,一个即便被人孤立依然内心单纯洁净的人?我看着人群中不停弯腰捡拾着垃圾的八十多岁的老人,这样想。
她有数不清的问题,而且打破砂锅问到底,像一个好奇的孩子。面对她诚挚的发问,讲解员不得不时时停下,字斟句酌,给予回复。她问,为什么没有设置残障人员专用的洗手间?普通女工有没有产假?如果她们生病了,不能上班,会不会被扣薪水?她们每个月的收入,够不够生活?谁来给她们购买医疗保险?
她已经八十多岁了,可她说,依然有许多的知识,等待她永不停歇地学习。她会熟练地使用微信,加她,通过后,尽管对方知道她的名字,依然会收到礼貌地回复:您好,我叫吴青。她如此注重细节,以至于每个被她注视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审视自己,并借助她的眼睛,照亮内心那些阴暗粗鄙的角落。
在三苏祠,因为着急于一场朋友间的聚会,我离开队伍,赶去赴约。又因为匆忙,也或许内心根本缺乏对他人的关注,竟忘了领队的嘱托:要跟同车的人说一句,告知去向,以免结束后让人久等。所以当我收到吴青先生的电话,听到她着急地问我是不是走丢了、有没有找到大部队时,我立刻被深深的愧疚击中。我一迭连声地说着抱歉:“对不起,我并非故意,真的给忘记了。”但我还是能感觉到,这样的失误,在老先生的人生词典中,一定属于对别人的时间未曾给予尊重的错误。
我为此惶恐不安,隔天在人群里见到她,一脸羞愧地走过去,专门解释此事。她却笑着说:“没事,也不是我特意要打电话给你,而是领队找不到你的联系方式,我恰好有你的微信,就试着拨打了一下,你只要没事就好,当时就怕你找不到队伍。”
不停地有人走过来,要跟老先生合影,我轻声道一句谢谢,就走入喧哗的人群。我听见她爽朗的笑声,穿越拥挤的大厅,弥漫至每一个角落。那笑声如此的清澈、洁净,溪水一样,将眉山小城的盛夏,一寸一寸地浸润。
在眉山,夜色沿着热浪徐徐下落的时候,一群人带上好酒,寻一馆子,鱼贯而入。包间是敞开式的,不时有小孩子在外面奔来跑去,打闹嬉戏。或许再晚些时候,楼下还会有大排档,用缭绕的烟雾和扑鼻的香气,将趿拉着拖鞋的闲人,从四面八方招引过来。认识不认识的,都能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扎啤,胡吹神侃一番。人间的烦恼,尘世的羁绊,在这个安于西南的山间小城,似乎只需一个夜晚街头大排档的畅聊,便可以统统被涤荡。至于山外的世界是怎样的璀璨繁华,多少人在追逐着功名利禄,并因此心生浮躁、满腹牢骚,都与这一刻酒桌上的酣畅淋漓无关。
在这样的夏日夜晚,几杯酒下肚,人便飞了起来,肉体不复踏入酒馆前的凝滞与陈旧。好像之前在喧哗的大地上拖着沉重的步伐低头行走了许久,忽然间被上天赐予了一双轻盈的翼翅,并立刻迎风飞上高空。于是,饭桌上的人便不再拘谨,客套,或者虚夸。人心成为浩荡河流中的一粒鹅卵石,沉淀在水底,熠熠闪光。
喝酒的最高境界,大约就是彼此敞开心胸,没有级别高低,也无身份贵贱,更无阿谀奉承,只是像吴青先生说的那样,是两个人——真正的坦荡清洁的人之间的对话。在这个世上,做人不易,很多人只是为了活着,就拼尽了全部的力气。而有尊严地活着,自由地活着,像大地上的野草一样、树木一样,自由蓬勃地活着,更是艰难。而在漫长的一生中,若有一个知己懂得你在尘世间的渴望与期待、拼搏与付出,那么,所有历经的艰辛,所有承受的委屈,都可以像一粒嵌入贝壳的沙子,最终在时间的流逝中,成为闪闪发光的珍珠。
北宋时的苏轼苏辙兄弟,即便活在当下,也是少见的真性情的人。年少时,苏轼有两粒糖果,都要全留给弟弟苏辙。而在为官后,苏轼因言论致祸,苏辙上书,请求免去自己的官职,为哥哥赎罪,结果两人同遭惩治。苏轼出狱后又遭排挤,乞求前往外地任职,此时又是弟弟苏辙,四次上书,只为求一同外任。某年,苏轼被贬海南,苏辙被贬雷州,二人相遇于藤州,惊喜之余,前往路边小店同食面条。苏轼性情豁达,身处恶境依然怡然自得,很快吃完一碗难以下咽的面条。而苏辙却只吃几口,就放下筷子,一声叹息。苏轼看到,笑着打趣他:难道你还想细细品味吗?而在那些长达数年无法团聚的漫长的思念中,在无数雨打芭蕉的无眠的夜晚,他们依靠着书来信往,并用和诗这样浪漫的形式,彼此遥遥地陪伴。
世间还能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得上这样兄弟间的深情厚谊?或许,也正是如此苍茫大海般深沉的情谊,才让苏轼豪迈提笔,写下“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并在无法团聚时,饮酒大醉,写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千古名句。他们的一生,从眉山始,便注定了一生的漂泊,像两片彼此眷恋却始终遥遥相望的浮萍,在政治宦海中沉浮向前。后苏轼去世,苏辙亲手将其葬下,并植下茂密青竹,深深缅怀。
这是千年前眉山人的故事。而今,一群人在小酒馆里,饮下醇香美酒,酒酣耳热中,一边怀念着故去的风流人物,一边打开内心,坦诚讲出自己的故事。
谭君说的是自己熟悉的一对朋友A与B。他们是相识了二十多年的兄弟和同事,除了彼此的家人,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彼此。甚至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比跟自己的爱人还要长。男人之间的情谊,远比女人更为复杂,更为敏感,也更为脆弱;好起来可以同睡一床,共穿一衣,通宵达旦,开怀畅饮,不醉不归;而一旦罅隙生出,则立刻剑拔弩张,甚至一生断绝来往。因为A是B的上司,A将所有重要的事务,包括财政大权,都交给B来掌管,所以,这种信任,如悬崖行走,稍不留神,就会消失。尽管,在A的心里,B就是他自己,他们彼此透明,无需任何的防范和提醒。
如果不是一场意外,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这份情谊是隐匿在深邃湖底的两粒石子,除非有阳光照射,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即便无意中窥到,也会很自然地以为,那是不平等的,B更多的是对A的仰慕,A的光辉遮蔽了B对A的兄弟般的真情。在那次意外中,A被撤掉了现任职务,而被安排接替他的人,恰好是B。这个世上,从来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去的人,自然会被时代遗忘或者淘汰。即便在自然界,也遵循着这样有序又残酷的生存法则,新的雄鹰总会代替老者,掌管辽阔的天空,野兔被虎狼追赶,蚊虫被青蛙捕食,藤蔓将桥梁侵蚀,暴雨冲毁了村庄,烈日蒸发掉河流,而千万年的光阴,将沧海变为桑田。人类在这样无情的竞争、杀戮、摧毁与重建面前,只能忍受、让路,当然,也会有对抗,而这样做可能带来的后果是,被后来者瞬间干掉,连苟延残喘活着的希望,也不复可能。
可是在这个故事中,被推到前台、即将代替兄弟A的B,在所有习惯了顺从的人的诧异中,他决定不只是选择放弃这样的机会,而且他要对抗,为了A所遭遇的不公,更为了这份兄弟般的情谊,他要像一把剑一样,刺向奔涌的大海。
于是,B连夜赶写了一封长信,详述A在工作中做出的种种贡献,不可或缺的位置,及在行业内被人推崇的声誉。他真诚地希望能将A留下,哪怕自己要为此失去这份工作。他知道此举带来的后果,就像苏辙为兄长苏轼上书,有可能受到牵连。但那一刻,他什么也不畏惧,他只想让A留在身边,只想闪身让出即将属于自己的璀璨前程。当他恭恭敬敬地捧着这封情深意长的书信,亲自送上门去,并没有人因此多看他一眼,给他赞许或者钦佩的目光,好像他是一个最普通的派送文件的办公人员,只用一声漫不经心的“哦”,便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了他内心涌动的一腔热情。但他早已预料到这所有的冷眼,他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那一刻,他只关心兄弟,人间受了委屈的兄弟。而如果一切都不能挽回,他将远走,放弃即将到来的闪耀声名。
后来,A与B依然情同手足,A还是B的同事、上司,他们之间,依然没有猜忌、怀疑和隔阂,一声兄弟,就可以把酒言欢,抛却人间烦恼无数。而那封信,在很多年以后,一切都被人忘记时,B才悄无声息地发给了A,A笑着点评说:“信写得不错。”关于这封信,他们都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切皆在时间的长河中,酿成了醇酒,清风明月,他们只需在这美好的夜晚里举杯,一饮而尽,也便不辜负这人间兄弟情深。
夜已经很深了。在眉山,人们都陆续地睡去,喧哗终归要沉入被夜色包裹的大地深处。孤独睡去的人们,或许在梦中也在找寻着心灵的归属,和生而为人的尊严与意义。就像千年以前的苏洵苏轼与苏辙,他们以文人的铮铮傲骨,以“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开阔胸襟,为这片叫眉山的土地,植入了血肉与风骨。多少人来到这里,仰慕他们的才华,并被他们跌宕起伏的命运和笑对苍天的达观深深地震撼。
酒馆老板说,要打烊了,诸位,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吧。那么,饮下杯中残酒,就此别去。明日醒来,阳光照射大地,风自峨眉山谷里吹来,吹开这千年古城的花朵,扫荡所有飞舞的尘埃。一切都将继续。所有人,也终将汇入流动的众生的河流。
而眉山,在这自然的力量中横亘千年的眉山,此刻,正隐匿在夜里,不发一言。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荣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丁玲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草原文学奖、银雀文学奖主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长篇小说《试婚》在台湾出版繁体版。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