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雪屋

20多年前的一个初夏，我有生第一次到东北。

这次东北之行，目的地是去嫩江上游、大兴安岭上的一个小城加格达奇。

对于我这个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南方人，初次到东北，那份感受是可以想象的，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飞机降落在齐齐哈尔机场，天地一下子开阔了。

接我的车辆没有停留，一路狂奔在松嫩平原上。初夏的嫩江，还带有几份羞涩，乍暖还寒，早晚的温差还是很大。植物在黑土地里才刚刚露出点绿尖尖，眼前所见到的颜色虽然比较单调，但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依稀可见还没有融化的积雪，远远看上去像一朵朵盛开的银叶菊，非常漂亮。

汽车在广袤的原野上行驶了几个小时，车内的沉默被当地一位陪同人员滔滔不绝的介绍打破了。他很会讲故事，把黑土地上的光辉历史、人文风情、风俗习惯等等用一个个生动的小故事串结起来，讲得头头是道，十分有趣。

当车经过北安的时候，他给我讲的那些故事，至今仍记忆犹新，那些感动，常常让我有一种莫名的牵挂。北安这地方，是当年知青来到北大荒的一个重要据点。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知青在此留下了青春梦想的脚步，也留下了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故事。这里俨然已成为一个时代的记忆，同时也成了那个时代的特殊符号，多少人的命运因上山下乡而改变。在那段峥嵘岁月，那些十六七岁大城市的孩子，甚至更小，他们在还需要大人们照顾的年纪，为了响应祖国的召唤，背起背包，浩浩荡荡坐着绿皮车，一路向北，来到这人烟稀少的祖国北疆，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冰天雪地里，这寒冷关就使人望而生畏，更何况除了这自然环境的恶劣，还有超负荷的劳动强度，不是只靠一腔热血就能够长期坚持下去的。也正是这代人用生命与奉献，谱写了一段段平凡人生的壮歌，给那个时代留下了不朽的印记。

我要说的就是千千万万个知青人故事的一个小小缩影。我所听到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北大荒这片黑土地上，是因他们的知青父辈而结缘，主人翁是知青的孩子们，这段爱情故事凄美而又哀伤。

当年，上海一批知青来到了北安的农场。和绝大多数知青一样，起初谁也没有想那么多，就是凭借一腔热血，来了就没有想过还要回去，准备一辈子扎根在这片黑土地上了。一年又一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人的实际问题摆在了这帮年轻人的面前，一些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知青，必须要作出选择，要么内部组合“消化”，要么与当地的适龄青年结婚。他们必须面对的现实，就是要尽快地融入当地人的生活中去，和当地人一样，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一对普通的上海知青，结婚后很快生下了一个男孩，他们本有条件把孩子送回原籍放在父母那儿寄养，但孩子是他们知青岁月的精神寄托和快乐，最后还是选择把孩子留在了身边由自己带着。

幸好，这里虽然在遥远的北方，离大城市很远很远，但东北人热情、大方，很好相处、不排外，知青们的孩子并不孤独，与当地孩子一起上学、玩耍，互相照应。与这对上海知青家的男孩子差不多大的还有一位小伙伴，她是当地人家的一个女孩，他们自小就成了玩伴儿，童年的时光几乎形影不离，经常在一起打雪仗、堆雪人，在冰雪里尽情地撒欢找乐，纯真童心，像雪花一样洁白无瑕，童年的快乐，其实就是那么的简单。每到冬天，两个孩子，总是会花上好几天的工夫来堆一座小小的雪屋，没事了他们就会钻进雪屋一起“过家家”，他们还把雪屋内涂上五颜六色，纷纷把家里能拿来的玩具如数搬到他们亲手垒起的雪屋里，小小的雪屋总是被他俩装点得非常的别致。然而，每到春、夏天来临的时候，孩子们就会很伤感。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了，他们眼看着自己那心爱的小雪屋在一点一点地变小，直到渐渐融化，每当这时他们便无奈地将自己的玩具收拾起来，放回到家里，期盼来年的冬天早日到来，漫天的大雪如期而至。

孩子们慢慢在长大，懵懂中也开始逐渐明白事理儿了。那年的冬天，孩子们堆了一个比往年都要大的雪屋，装点得比哪一年的都漂亮。一天，他们在雪屋中还点上了蜡烛，闭上眼睛，纷纷对着蜡烛许着各自的心愿。女孩突然间问：“小哥哥，你许的什么愿？”小哥哥不好意思地扭扭捏捏说：“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妹妹的提问，故意将话题叉开了。可是妹妹却非常认真地告诉哥哥：“我许的愿是，等长大了，我要嫁给哥哥！到时我想跟哥哥在一个好大好大的雪屋里举行婚礼……”说完此话，女孩子好羞好羞捂着通红的小脸，一溜烟地跑出了雪屋，小男孩望着奔跑在雪地里的妹妹，看到那雪地的脚印，随着妹妹的身影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长，才完全回过神来，追着妹妹大喊：“妹妹，你等等我——”

经过了10年知青岁月，这时的知青们都已不像刚来的时候了，越来越多的现实问题摆在每个人的面前，知青落实回城政策，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大人们的变化，无疑会给孩子们造成有形和无形的变化。男孩子的父母要回城，让这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孩子不得不将面对天各一方的实际情况。男孩在随父母回城的前天晚上，找到了多年的玩伴儿。他们来到了村口外的那片白桦林中，话别依依不舍之情。男孩特别交代女孩：“你等着，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并告诉她，等长大后一定会堆一个很大很大的雪屋，在雪屋里和她举行婚礼。这虽然是孩子们之间的承诺，但纯真里带着对人间美好的向往。

10年以后的一个冬天，已经长成小伙儿的男孩，在城里参加了工作。他因为给女孩写了无数封信，半年多了，却没有收到她的一封回信，觉得很反常，以前只要他去信，很快就能收到她的回信。他不放心，带着忐忑的心情，再次回到他童年生活的黑土地。虽然离开了这些年，但这里的一切他还是这么熟悉，包括空中的气味，他依然那样的习惯和喜爱。他来不及兴奋，急切地想见到他日夜牵挂的女孩，下车后背起行囊一路小跑奔向女孩家。

一进家门，眼前的一切让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墙上挂着她的遗像已经告诉他，他们已经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女孩的父母告诉他，她是在一年前查出得了白血病，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后还到了省城大医院，但也没能挽救她的生命。在与病魔斗争的半年中，她显得十分顽强，也十分乐观，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在她弥留之际，十分想念他，每天都在念叨着他的名字，只要一有时间就给他写信，可就是死活不让家人和朋友告诉他自己得了绝症的这个事实。她的母亲告诉他：“主要是她不想让你看到她被病魔折磨的不堪形象，想给你留下她自己最完美、最漂亮的样子。”家人和朋友尊重了她的意见，“没有告诉你，孩子你不怨我们吧！”她父母一边讲述着事情的经过，一边把女儿留给他的一堆未发出去的信递给了他，他小心翼翼地一片片打开信笺，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但那几行刻骨铭心的文字，让他不得不放声大哭起来：“请不要怪我，命运让我们这一生无缘再相守，只能等来世我们再打雪仗、堆雪人了，我爱着你而去，永远不会有遗憾！”

小伙子伤心至极，一口气来到女孩的坟前，不知用了多长时间，在野山坡上堆起了一个大大的雪屋，屋里放满了他从上海背来的，女孩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用的东西和他为她精心挑选的各种礼物，在没有新娘的情况下，在这雪屋里面举行了一场特别的婚礼。

这就是梦中雪屋的故事。讲述人讲完了这个动人的故事时，汽车正好到达了我下榻的招待所。我来不及放下行李，心中涌起了无数的波浪，如鲠在喉，拿着一张小纸片，坐在床上记录并整理下了小伙子在他心爱的姑娘坟前，对她说的这段“话”：

雪飘落满地一层落上一层

风吹灭这盏凄凉的灯

妹妹你为何走得那样匆匆

一个人在野山坡上冷不冷

你可知道我对你陷得那么深

满脑子全是你的纯和真

你十八岁的梦还能不能延伸

是否告诉我你会永远去等

还记得我们打雪仗我们堆雪人

两小无猜彼此竟然忘了冷

一起藏猫猫

一起过家家

雪地的脚印还是那样深

还记得我曾对你许下的诺言

垒个雪屋送你我们定终身

多少年过去 又有多少事

变不了我对你的执着

如今我又回到了这座城

来陪伴你走过秒秒分分

为你建上一座一座好大的雪屋

即使没有你的婚礼

我们也将共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