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风软
新剥的鸡头米粒粒圆润,色泽在小鹅与白鸟之间,婉婉累积在碗底,看了几秒钟,神一分,恍惚以为是珍珠之山,又以为是古书上说的雕题国……
苏州的桂花糖水鸡头米不能吃,吃了是要掉魂的。
新剥的鸡头米粒粒圆润,色泽在小鹅与白鸟之间,婉婉累积在碗底,看了几秒钟,神一分,恍惚以为是珍珠之山,又以为是古书上说的雕题国鲛人的眼泪。
丹桂点点,在糖水中浮浮沉沉隐隐现现,如金屑,又如兰舟远逝。那蛋壳白瓷碗也颇可爱怜,小巧不盈一握,碗边上绘着朦朦胧胧的吴中山水,逸笔草草,自有不凡气韵。
在那半碗吴山吴水里,用汤匙无心一搅,水漩珠泛,烟光水汽顿时生起,就像晨昏时分的太湖。舀到嘴里,口感软糯、温香又鲜嫩,以为齿间香芬萦回,腹中金玉灿烂。吃完放下碗,怔怔然,觉得食用如此水珍,无异于暴殄天物。
苏州的鸡头米好吃,一如市廛中人吴侬软语,一如苏州评弹低吟浅唱。
苏芡久负盛名,据说其蓬既硕大又无刺,远胜他乡同类,我没有亲眼见到过,剥出来的鸡头米比平常芡实确实要大好几圈。我生长于古舒州的山野中,少年时初次在县城农贸市场里见到鸡头米,以为是乡人谓之五谷米或六谷米的薏苡仁,奇怪几日不见五谷米的价格为何翻了十倍不止。数年后,在武昌湖水上人家看大雁南飞途中的栖息地,见到了鸡头米的蓬,一只只精神抖擞如斗鸡,针刺挺立如榴莲,昂然笑傲于千里烟波之上,一身草莽英雄意气。
又吃了太湖三白——白虾、白鱼和银鱼,柔滑细嫩,入口成糜。又吃了秋葵茭白,吃了酱菜生煎,吃了太湖蟹,还喝了几大盏干白、干红和冰啤酒。薄醉,闷饱,思无邪。那一天,正午的阳光明艳艳地照在甪直古镇的旧街老巷中,令人迷离,加上食物在胃里研磨消化,情绪越发怔怔,眼神越发模糊,魂魄越发离身。主人见状说,到隔壁喝茶吧。
一众人吱吱呀呀踩着木楼板,迤逦进了茶室,一个个慵懒地靠着木沙发的扶手,慢慢啜着杯中的红茶,山遥水远扯闲篇,零零碎碎作玉屑之谈,声音听起来飘忽若飞蚊。座中一位黑脸宽背的仁兄不敌倦意,一人独占一条长板凳,两个哈欠一打,大马金刀地仰面躺倒其上,顷刻之间鼻孔和嘴巴中风雨大作,率然有魏晋风度,又颇类唐人小说人物虬髯客。
好风如水。如水的好风,软软地,习习地,连绵地,从古旧的雕花门窗吹进来,从石板巷道中流进来,从瓦屋顶上飘进来,从河道中涌进来,从木樨、芭蕉、银杏叶子上飞进来,眼中清景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