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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父亲的胎记

2023-03-20抒情散文郑宪
发现父亲的胎记,是在他92岁时。

那天,我帮父亲上厕所。他颤巍巍的,步履极细碎,帕金森病的缘故。僵直的手,无法照顾到自己的方便。他小眼微张,对我轻语:“你帮我。”我扶他上坐……

发现父亲的胎记,是在他92岁时。

那天,我帮父亲上厕所。他颤巍巍的,步履极细碎,帕金森病的缘故。僵直的手,无法照顾到自己的方便。他小眼微张,对我轻语:“你帮我。”我扶他上坐便器。我站着,他头微靠着我的肚子。突然觉得,父亲似个无力的孩子,要有依靠。我从上望下去,他尖圆的头颅顶发光,几根稀疏的银色短发软软下垂。

老和病会摧残一个人。父亲所在单位来了俩人,是他原来办公室的手下,回忆父亲的曾经。一个说,郑主任多才多艺。他喜欢乒乓球,球艺佳,神出鬼没的打球术,助他很多年在卫生系统屡摘奖牌。另一个说,郑老师英文打字堪称一绝。他使用的是十指打字法,盲打,斜瞟文稿,手指个个如长了眼睛,快速连续击打键盘。“我第一次看到他使用英文打字机时,钦佩,他的姿势,可与钢琴家媲美。”他们讲这些赞美话时,父亲回以呆滞的目光、不解的神情,和过去的神采奕奕形成大反差。

便是这样一天,医院护理一时忙碌走开,我在坐便器前手忙脚乱,他向前弯腰,我也弯腰向前,整个人附在父亲的后背,两人叠在一起。在他起身前的刹那,我的脸和他后颈项有小半尺之距,眼光直击那部位,一下惊悚了我:那是一大块的赭红,比我的巴掌还要阔大,像一张不规整的红色地图,印在他后颈项上,并向颈上的头发处延伸。因现在的发根发梢皆白,赭红更为醒目。

我问母亲,这比我巴掌还大的赭红,是什么?小时候曾经烫伤后的印痕,还是受迫害年代里的遗留?母亲有点惊异:你哪能不晓得,它是你父亲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啊。

父亲过往惊险的出生,听我阿婆好久前说起。生产那天,阿婆在广东潮阳乡下毒日里干活,没一丝预兆,父亲就急着要来世上。不要说医生,连半个接生婆也寻不到。一个穷亲戚闻讯奔来。心急,胎儿出来,剪脐带,用一把未消毒的剪刀慌乱去剪。这后果是,父亲的肚脐眼落下畸形,别人凹进去,它是凸出来。

但未闻胎记一说。这么大一块红红胎记,于我,竟无一丝知晓。直到他92岁,一次非意外撞见,触目袭眼。我真觉得太不可思议。深度回想,才依稀记起,应该至少两次,我是隐隐遇见了父亲“藏匿”于颈后的胎记,却都在眼门前阴差阳错忽略而过。

先是我35岁不到的时候,他也就60多岁——20世纪80年代末的仲春日,我们祖孙三代三人,骑两辆自行车去植物园。十里路程,路两边是郊外景色。是父亲坚持以这种自由自在的方式出行。那时他的孙女(我女儿)五六岁。父亲的脸,皱纹很淡,脚劲十足,浓发依旧大黑,坚挺的鼻梁上架一副宽幅眼镜。我们从城里出发,一路看农田、农舍,望袅袅炊烟,寻粉红桃花,还有油菜花黄。父亲骑车在前,我紧蹬在后,后座驮着快乐的女儿。我想让这画面永久停驻——三代人,生命的延续,层层地递进,伴这一路美好景色。太阳当头,父亲骑得头脸赤红,尤其汗津津的颈后一大片,红得刺目。我突然担心,赶骑几脚和他并肩,“你是不是高血压,脸红脖子红?”他很不高兴,“你讲话不要瞎七搭八(上海方言,有胡说之义)。”他如此气昂昂地说,我便不再关注他颈后那片红——特别的胎记,遂滑然而过。

日子不知不觉若无痕,却分分钟钟侵蚀人,离那次去植物园,倏忽20多年。那年,是上海世博年,父亲84岁,我们有了对他身体的担心:该不该带他去参观这场声势浩大的现代展览盛宴?父亲对新事物的好奇和积极参与的态度一直贯穿他的生命。他去了,但他走路的步伐开始变小——“老态龙钟”向他袭来。

那天,我们说:“你坐轮椅上,享受。”他很反感。所以坐轮椅,只是进场馆时获得老人照顾的门面,一进馆,他依然坚持自己迈步。走了七八个国家馆,两个“中国”主题馆。到最后一个馆德国馆,父亲又从轮椅上下来,自己走着看个互动展项。不知是累,还是腿的问题,一个趔趄,摔了,下巴磕到地板。旁边有工作人员说:“年纪这么大,怎么来看这么拥挤的世博会?”我急忙出手搀扶起父亲,脸凑向他的肩颈,又望见他颈后那一片红。现在回想,那天是我离他胎记的最近距离。但未来得及定眼定神看,他已右手撑地,一跃而起。瞬间转过头来,一张皱纹纵横的脸也涨得绯红,对着我,写满不服和倔强——我好着呢。

现在想,我真的很少深视父亲。我从来说不出我爱父亲、父亲爱我一类情感外露的话。在家,我长年对父亲富有感情色彩的称谓是“老爸”,叫不出“爸爸”两个字。到他耄耋之年,除了“老爸”,还会叫“老老头”,以示一种别样的亲热。

记得在我壮年时,生过一次病,住院,病榻缠绵几月,病症纠结年余。父亲急得像陀螺转,骑辆自行车,四处访医,忙进忙出,气喘吁吁,汗湿衣襟。我内心痛楚:我是壮年,却让迈向老年的父亲为我操尽了心。那日,他坐我床前,我吞吐地向他说起煎熬的歉疚之情,以及随之引发身心的恶性循环。父亲倾听,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我想以前那段日子,壮年的他,理应保护弱小的子女,却让我们4个子女为他承受苦难。他说:“你有一次回家,头上脸上衣领处有血迹。据说和别人争辩我的历史问题,被几个比你大的孩子用砖石砸破了头。为这事,我难以控制地要发疯,是你妈妈让我心情慢慢平复。”

那是我们之间时间最长的一次深谈。我在焦虑中,感受他的语重心长,父爱如山。此后,我渐渐病愈。

很久以前,父亲不陪伴我们,也不要我们陪伴。我们之间保持有距离感的独立。但前些年,他开始说一些需要我们在身边的话,并看重我们一次次的探望,他的眼光开始有了一层加一层的痴痴依恋。而我呢?我总有许多的忙碌,前往探望时,眼光对他,最多只是匆匆的几瞥。

然后,父亲身上的一切都慢慢僵硬,脸、肩、腰、手、腿、脚。灵活的对应处后来只剩下眼,两只小眼珠子,依然会骨碌碌灵活转动,说明他思维尚活跃。麻将曾是他保健的嗜好。最后一次在家打麻将,他的手已不能自如地去摸牌、打牌,就用眼睛示意打哪一张,他孙女代他取这张那张。有几张取错,他还会红脸。此次麻将后,他明确示意:从此“关牌”。

在父亲失去清晰表达语言前,我和父亲对过一次话。我说:“你会好起来。”父亲不解地望我。母亲在一边,大声对我喊:“你声音大一点啊,我们都听不见。”我的嘴附在父亲左耳,重复:“你会好起来。”父亲听明白后摇头。我说:“你要乐观。”他依然木木地望我。我很大声:“过去我生病,你对我讲过许多鼓劲的话。对不对?”父亲那天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的四个字:“不一样了。”

父亲终是走了。走后,他年轻时的一个结拜兄弟叫善本——一个90多岁还健朗的老人,从外地通过电话,又给我们讲起父亲当年追求母亲时的情景:(20世纪50年代初)淮海路上的襄阳公园,一个下午,有耀目阳光的日子,一长排很大的梧桐树下,一张漆成墨绿的靠背条椅上,坐着生气勃勃的父亲和漂漂亮亮的母亲。“我后来对你父亲大喊大叫:这么好的女孩子,你们如果在一起,一定很幸福。珍惜啊,要好好追到手啊。”

多少父亲曾经的故事,有色彩的,有激情的,有跌宕的,我却都懵懂不知,就如父亲颈后那巴掌大的胎记,红色,我竟是那么长久地“无知无视”。

即便如此,还是想你了啊,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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