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凉鞋

　　去黄石寨参观的当天早上，下雨了，雨点稠密地砸在地上，溅起一阵阵水雾。怕弄湿了脚上的运动鞋，就在宾馆附近的一家小店里，买了一双塑料凉鞋。
　　很久没有穿过塑料凉鞋了，从运动鞋里拔出脚来，塞进轻巧柔软的凉鞋里，我便像个孩子一样，不住地低头欣赏着脚上的新鞋：桃红色，低跟，网状的鞋面非常妥帖地守护着双脚，走几步，软绵绵地如同踩在沙滩上。
　　下午行走在金鞭溪，遇到可以下水的地方，我便欢喜地扔下同行的人，独自跑到溪水里，让清凉温柔的溪水滑过脚面。
　　也许是惬意的表情太迷人，连女儿都嫉妒起来，要跟我换鞋下水玩。
　　女儿欢快地站在水里跟几个陌生的孩子打水仗，我站在岸边，看着午后的阳光被微波切划成点点碎汞，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也是这样的午后，我跟几个同村的玩伴偷偷跑到河滩去玩水。
　　本来，家离河滩很远，我们女孩子胆子小，平时很少去。可是那天，我和同伴不约而同地拥有了一双新凉鞋，强烈的炫耀心理让我们忘记了大人的三令五申。
　　早就期待着一双新凉鞋。旧凉鞋不知穿了多久了，本来的嫩黄色在无数的风吹日晒里褪成说不上来的颜色，最令我痛苦的是每次断裂后一层层粘补起来，如同百衲衣一样，成了同学们美丽凉鞋最坚定的陪衬。
　　我不知道父母是如何在艰难的生活中攒出买凉鞋的钱的，只是常常看到母亲从鸡窝里捡起还温热的鸡蛋，避开我们馋馋的目光，藏在一个罐子里，等攒到一定数量，就拿去换几个钱贴补家用。也许我脚上这双粉色的蝴蝶结凉鞋，就是不知多少个鸡蛋换来的？
　　母亲把鞋拿给我时，很郑重地交代：“仔细着穿，你穿不上了还有妹妹呢！”
　　我庄重地接过鞋子，眼角的余光看到妹妹们眼里的那一团火，便不敢太表露自己的骄傲，很低调地穿上，背过家中姊妹，马上高调地张扬着自己内心的得意与欢乐。
　　于是，就在那个夏日午后，我们大着胆子，来到河边，只是为了穿着新凉鞋在清凉的水里炫耀一番。
　　前几天刚下过雨，河水很急。我们不敢靠近河滩，就在防护林外的人工渠边玩耍。
　　坐在茂盛柔软的草丛里，将脚伸进水里，冰凉的气息瞬间从脚下传遍全身，新凉鞋在青碧的水里真是好看呢，我美丽的鞋上，流连着同伴们复杂的目光，我的心里盛开着一怀的灿烂。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忘形的我忘记了凉鞋比我的脚大一码（那是为了可以多穿一段时间，母亲特意买的），在水中快意摆动双脚时，一不小心，一只凉鞋被水流带走了。惊慌失措的我完全失去了平时迅速的反应能力，呆呆地看着那一抹粉红色在水里慢慢沉下去，仿佛所有的欢乐也都沉入深不可测的渠底了。
　　我们努力了很久，始终无法寻找到那跟我只有一天缘分的凉鞋了，眼看着天边的光线越来越暗，整个大地被一层神秘的暗蓝笼罩着，我们才不得不回家。
　　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是刚到村口，就听到母亲焦急的呼唤。
　　看到我的刹那，母亲突然连哭带骂，嘴里含混不清的数落着我。
　　我吓得瑟瑟直抖，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更猛烈的暴风雨向我袭来，因为，母亲还没有发现我丢了一只新凉鞋。
　　后来一向疼我的姑姑把我拉回家，将饭碗递给我。
　　那天晚饭，是我最爱吃的米饭，我吃在嘴里，却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
　　忐忑不安地躺下，脑子里那只漂走的蝴蝶结凉鞋和母亲高高举起的笤帚不停交替着出现，恍惚间还有一股塑料焦糊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我那双已经磨断了的旧凉鞋安安静静地躺在炕沿儿下的地上，我怯怯地伸脚进去，发现断裂的地方已经粘好了。
　　而母亲手里并没有她不惯举起的笤帚，只是递过饭碗，然后转身开始做总也做不完的家务，此后，再未提起那只凉鞋的事。
　　那双旧凉鞋，我竟穿了很长时间。只有我知道那奇迹是怎么创造出来的。看着大家快意地在水池中冲洗满是尘土的凉鞋，我不敢跟着快意，怕沾了水后脚底打滑，会挣断已经千疮百孔的凉鞋。遇到雨天，我就脱下鞋子，提在手里，以至于脚被玻璃划破，回家让母亲看到心疼不已。
　　后来，我也有过很多双美丽的塑料凉鞋，直到穿不上为止，都没有断掉。
　　不是凉鞋质量好了，而是我怕再见到母亲那个傍晚见到我时的神情，一向温柔如水的母亲啊，那晚却是那样令我胆颤心惊。
　　很多年后，问起母亲为什么没有责怪我丢了新凉鞋。母亲想了好久才想起这事儿，笑着说：“你那么晚没回家，又听人说你们去河滩了，我都快吓死了，凉鞋丢了还可以再买，我娃丢了可怎么办呀！”
　　忽然间无语，泪也开始在心里眼里泛滥。原来，我真的是不懂母亲的一颗心啊！
　　不过，那只凉鞋也让我懂事了许多，以至于长大后我穿鞋都很仔细，也许失去的痛苦才能给人刻骨铭心的记忆吧！
　　我现在的鞋子里，早就没有了塑料凉鞋，夏天各种场合穿的鞋子几乎一应俱全，唯独塑料凉鞋派不上用场。
　　我既已过了喜欢玩水的年纪，也失去了炫耀的兴趣，衣柜里更没有与之相配的衣服。
　　而此刻脚上的这双凉鞋，以亲切的触感让我淡漠的记忆苏醒，往事瞬间那么鲜活地一一重现，母亲那哭骂背后的无数焦虑，艰难岁月中那些单薄的幸福，早已沉淀成一粒粒金砂，在时光的河流中熠熠闪耀。
　　只是，在水里快乐嬉戏的女儿，可懂得我那些厉声呵责后温暖的真相？会珍惜她所拥有的丰满无比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