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影响
因了舅舅谷溪和路遥,我的“文学梦”悄然萌生。
记得那是1981年秋天,我才上初三。由于我偏好语文,课余时间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阅览室。有天下午,在学校阅览室,在一份《陕……
因了舅舅谷溪和路遥,我的“文学梦”悄然萌生。
记得那是1981年秋天,我才上初三。由于我偏好语文,课余时间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阅览室。有天下午,在学校阅览室,在一份《陕西日报》上我惊喜地看到一首诗歌《下寺湾》,作者谷溪。我睁大了双眼,这不是我舅舅——母亲惟一的哥哥吗?对,就是我的舅舅!我如获至宝,伴着剧烈的心跳,我悄悄将那张报纸折叠了再折叠,终于涨红着脸装进衣兜里。直到放学,我才在回家的路上将报纸拿出来:银杏子,金牡丹花红柳绿洛河川近山绿,远山蓝香林古刹云盘盘云中行呵雾中穿腾云驾雾象鼻山……
回到家中,我将报纸拿到不识字的母亲面前,母亲笑着跟我说:就是生你的那年,你舅舅去北京开会,还和周总理一起照过相哩!从那以后,我一直以舅舅为荣,心里暗想,要是将来我也能跟舅舅一样,会写诗该多好……
1982年,我的一首小诗《追求》在《陕西青年》发表了。看着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变成铅字,那激动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特别是得来的4元稿费,不知该怎么去花。就是从那时起,曲折而漫长的文学之路,在我脚下一步一步向前延伸。
1983年夏天,初中毕业后,我打算到省城西安闯荡一番。从绥德县城出发,第一站我先到延安的舅舅家。按照舅舅的通讯地址,找到他单位的办公室,敲了好一阵门,才见一位身体壮实、中等个头的中年男子把门打开。一进门,整个房间全是烟味,地上到处是烟头。男子睡眼蒙眬,显然他是刚被我的敲门声惊醒的。他问我叫什么,是曹谷溪的什么人?我一一回答了他,而后他告诉我,今天是星期日,舅舅不上班。我转身离开,一路打听他说的“民众剧团”,找到了舅舅的家。
见到舅舅,我用责怪的口气说:“舅舅,你办公室住着个什么人?看把你办公室弄成甚了?!”舅舅说:“是路遥,写《人生》的作家。”
对路遥我早有所闻,但在舅舅办公室遇见的那个路遥,跟我平日里所想的“作家”似乎相差甚远。
在延安我小住了几天,就只身去了西安。辗转几个月后,我依旧回到了农村老家。1985年春天,为了躲避父亲为我安排的亲事,我再一次去了延安舅舅家,这一次,一住就是两年。
舅舅家在延安市场沟的凤凰山南麓有个独处的院子,叫“梧桐园”。院子青石小门上有一副对联:“背倚凤凰欲展翅,面临南山通天路。”这里不仅是当地文化人汇聚的场所,还有世界各地的作家、艺术家也爱来这个小院谈诗论画。
听舅舅说,1982年5月,陕西省委在延安隆重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40周年。省文化、艺术、演艺界的领导及知名作家、艺术家倾巢出动齐聚延安。时任陕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的李若冰把饭“派”到了舅舅家的梧桐园。当天的主食是荞面饹饹熬羊肉,酒水是甘泉县酿制的“美水酒”。人员分两批,上午安排胡采、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路遥、肖云儒、胡小海;下午安排陈忠实、贾平凹、京夫、邹志安。那一天的梧桐园,像“过事”(方言:办婚事)一样热闹。上世纪80年代“文学陕军”的阵容,通过舅舅家的梧桐园可见一斑。
在舅舅的指导下,我开始大量阅读,写作也逐渐有了起色,诗歌作品相继发表,同时认识了不少作家和文学朋友。对我产生直接影响的作品就是路遥的《人生》和海波的《农民的儿子》。我甚至将小说人物高加林的命运跟自己连在一起,将刘巧珍视作心目中的恋人。后来,我和舅母的侄女番英相爱,她最终成为我现实生活中的“巧珍”。“梧桐园”令我终生怀想。
路遥是舅舅青年时期的朋友,也是舅舅家的常客,在舅舅家,路遥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随意。有次他一进门就说要吃杂面,问我当时的未婚妻:“会擀杂面不?”她说:“会哩。”当我将漂着葱花的“调汤杂面”端上桌,路遥问我:“有馍馍没?”我说有,他说:“拿一个。”这是陕北受苦人特有的吃法,杂面不耐饱,当时路遥正在《平凡的世界》创作当中。出门时,路遥让我舅舅为他小说里的人物写首诗。路遥走后,舅舅就开始动笔,大概到后半夜,才听到舅舅闭门休息的声音。
1985年夏天,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路遥小说选》,根据出版协议约定,征订量达到5000册才能开印。而当时全国各地只征订了1500册。在“梧桐园”家里,路遥问舅舅能不能在延安为他想想办法,舅舅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路遥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久,舅舅就与延安地区新华书店订了合同。第二年开春书出了,3500册《路遥小说选》是我用三轮车从书店运回舅舅的办公室。接着,舅舅又帮我买了一个架子车,改装成一个“流动售书车”。
当时的延安,还是一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小城市,我推着小板车走街串巷,但买书的人很少。在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对舅舅说:“你实在不该把路遥的书买下这么多,今天书店又来催款……”还没等我把话说完,舅舅便火了:“像吃了后悔药似的,哪像个男子汉!赔了,市场沟还有五孔窑洞哩!”
有一天上午,路遥和他在延安报社工作的四弟王天乐,来到我的书摊前询问书的销售情况。我说:“还没有一个作家的书卖过百册的,你的书已经突破了500册了。”他感激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可帮了我大忙了!”其实那是我有意夸大了数量。离开时,他拿起一本《路遥小说选》,在扉页上写下:“真情实感是文学的第一要素——路遥。1986年8月1日。”这本书我至今珍藏。
我与路遥最后一次接触,是这年冬天我离开延安前夕。路遥和舅舅在书房整整谈了一下午话,吃过晚饭,我骑自行车送路遥回宾馆。上南门坡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和路遥都倒在马路上,车把上挂着一包舅舅送给路遥的大红枣也撒了一地,我忙扶起路遥问:“摔疼了没有?”他笑了笑说:“没甚,没甚。”并指着地上撒落的红枣说:“叫它滚,看它能滚到哪儿。”到了宾馆门口,我们握手告别,他转身提着那包红枣,佝偻着身子走进宾馆的大门。夜幕下,他的孤独的背影长久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每次想到路遥,就会想到那个背影,想到延安的梧桐园。
因了这些作家的影响,我的文学梦似乎也看到了收成。但是我深知,在文学这块土地上,舅舅、路遥等众多前辈们才是最忠实的劳动者。他们不仅教我作文,更教我做人!
许多东西,当失去以后才知道它的珍贵。路遥以普通劳动者的态度,用汗水和生命讴歌土地和人民;舅舅几十年如一日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奉献给了他的那一茬叫“文学”的庄稼。在我的眼里,作家是山,一座雄伟的大山;作家是河,一条汹涌澎湃的记录生命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