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虚荣
作为父亲,哪怕再卑微,没有任何值得一说的丰功伟业的光荣,却都是有着虚荣之心的。如果说光荣是呈现于外的一层耀眼的光环,虚荣则是隐藏于内的一道潜流,也可以说是光环对照下的倒影。唯此,才双璧合一,虽有些可笑甚至可气,却也可亲可爱。
长篇小说《我父亲的光荣》,是法国著名作家法兰西文学院院士马塞尔·帕尼奥尔“童年三部曲”的第一部。在这部小说里,非常有意思的一段,写他当中学教师父亲的同事,钓鱼迷阿尔诺先生钓到一条大鱼,照了一张和这条大鱼的合影,把照片带到学校显摆他的战功。父亲嘲笑阿尔诺先生:“让人把他和一条鱼照在一起,哪里还有什么尊严?在一切缺点中,虚荣心无疑是最滑稽可笑的了!”可是,当父亲用一杆破枪,终于击中了普罗旺斯最难以击中的林中鸟王——霸鹑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和霸鹑合影,记录下自己的战功。而且,像阿尔诺先生一样,也将照片带到学校去,显摆显摆。不仅如此,在和霸鹑合影之前,父亲摘下新买不久的鸭舌帽,特意换上了一顶旧毡帽,因为旧毡帽四周有一圈饰带,父亲拔下霸鹑两根漂亮的羽毛,插在饰带上,迎风摇曳。
看,父亲的虚荣心,如此彰显。
还读过法国女作家安妮·艾诺的一本书《位置》,写的也是父亲。她的父亲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战后开一家小酒馆,艰苦度日。身份比帕尼奥尔的父亲还要低下而卑微,但一样拥有着作为父亲的虚荣心。没有文化,没有钱,父亲拿着二等车票却误上了头等车厢,被查票员查到后要求补足票价时被伤自尊,却还要硬装出一副驴死不倒架的样子来。爱和女客人闲扯淡时候说些粗俗不堪的笑话,特别是星期天父亲收拾旧物手里拿着一本黄色刊物,正好被她看到的那种尴尬,又急忙想遮掩而装作若无其事的那种虚荣……
看,父亲的虚荣,并非个别。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出身什么地位的父亲,都有着大同小异的虚荣心。只不过,艾诺的父亲手里拿着一本黄色刊物,帕尼奥尔的父亲手里拿着一张和霸鹑的合影。刊物也好,照片也好,都那么恰到好处地成为了父亲虚荣心的象征物,让看不见的虚荣心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形象。
父亲的虚荣心,并不是那么面目可憎,或如帕尼奥尔的父亲曾经鄙夷过的“滑稽可笑”,而是在这样的“滑稽可笑”中显得是那样的朴素动人。父亲的虚荣心,给予我们的感觉,尽管并非丝绸华丽的触摸感觉,却是亚麻布给予我们的肌肤相亲的温煦。为父亲的光荣而骄傲,也应该尊重父亲的虚荣,光荣和虚荣,是父亲天空中的太阳和月亮。
读完这两部小说,我想起48年前的一桩往事,那时,我还在北大荒插队,有了一位女朋友,是天津知青。那一年的夏天,我们两人一起回家探亲,商量好她到天津安定好,抽时间来北京看看我的父母。她来北京那天,我从火车站接她回到家,只有母亲在家。我问母亲我爸哪儿去了?她告诉我,给你买东西去了,这就回来!正说着,父亲的手里拎着一网兜水果,已经走进院子。那是父亲和我的女友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一次见面。父亲没有进屋,就在院里的自来水龙头前接了一盆水,把网兜里水果倒进盆中洗了起来,然后端进屋里,让她吃水果。
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买来水果,洗干净,请我的女友吃,算不得什么。我心里知道,那却是父亲最不堪的日子,因为解放以前参加过国民党,在我去北大荒之后,从老屋被赶到这两间破旧逼仄的小屋,而且,还被驱赶去修防空洞。这一天,是特意请了假,先将干活儿的工作服和手套藏好,再出门买水果,来迎接我的女友。我明白,买来的这些水果,是为了遮掩一下当时家里的窘迫,也是为了遮掩他当时的虚荣心。
读过帕尼奥尔和艾诺的书后,48年前,父亲手里拎回的那一网兜水果,和帕尼奥尔父亲手里拿着的那张照片,艾诺父亲手里拿着的那本刊物,一起一再浮现。叠印在我的眼前。
其实,父亲买的水果不多,只是几个桃,几个梨,还有两小串葡萄。一串是玫瑰香紫葡萄,一串是马奶子白葡萄。我记得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