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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我的一片游

2023-03-20抒情散文刘心武
电影界有“一片游”之说,指的是有人与电影仅有参与一部的缘分,比如《上甘岭》里女卫生员的扮演者刘玉茹,她在片子里唱了至今仍在流行的《我的祖国》(当然声音是郭兰英的),给观众……

电影界有“一片游”之说,指的是有人与电影仅有参与一部的缘分,比如《上甘岭》里女卫生员的扮演者刘玉茹,她在片子里唱了至今仍在流行的《我的祖国》(当然声音是郭兰英的),给观众留下鲜明的印象,但她那以后再没有在银幕上出现。我也曾“一片游”,游得惬意,游得过瘾。

那是1983年,当时我是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忽然有一天电影局来人找到文联,说要借我去参加中国电影代表团,到法国去参加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文联觉得奇怪,刘心武一个写小说的,怎么去参加电影节?那个时候文艺界人士出国机会难得,我1979年和1981年已经两次参加中国作协派出的代表团分别出访了罗马尼亚和日本,怎么还出国,而且竟是参加中国电影代表团去法国?

听到这个消息,连我自己也很惊讶。1982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根据我的中篇小说《如意》,拍出一部彩色故事片,由黄健中导演,李仁堂、郑振瑶主演,我只不过是个原著者,虽然后来也参与编剧,但最早写出剧本的是戴宗安女士,完成片的字幕上,编剧是我和戴联署。我自己也觉得应该派黄健中,或者主演去。那时电影局局长是石方禹,他是个诗人,上世纪五十年代他的长诗《和平的最强音》影响很大。电影局到文联的人士就解释说,南特的三大洲电影节,举办主旨很好,就是当时欧洲的戛纳、威尼斯、柏林等电影节,都不怎么重视欧美以外的发展中国家的电影,所以他们要为亚洲、拉丁美洲、非洲的电影提供一个专门的平台,来展示其风采;这个主旨,我们应该支持;发起人是南特民间的两兄弟,后来得到市政府支持,1979年举办了第一届,1983年是第五届了,电影节主席副主席,那两兄弟,来北京选片,看中了《如意》,决定在庆贺电影节五周年时,在那一届的开幕式上放映。后来我懂得,固然在电影节上获奖是殊荣,安排在开幕式上放映,也是一种荣誉;而且,那两兄弟决定,那一届南特电影节,就以中国为主宾国,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安排,就是谢晋电影回顾展,他们向中方提出借去谢晋的诸多代表作,在电影节期间每天放映,而且还要举办关于谢晋电影艺术的学术研讨会。那么,谢晋作为中国电影代表团团长,顺理成章,代表团已有了导演,就不再安排别的导演了。演员呢,应该派一位女演员去,但郑振瑶刚参加完菲律宾马尼拉电影节,还得了奖,那就让在《如意》中给她配戏,演格格丫头秋芸的陶玉玲去。三人成团,还有一名派谁呢?是南特那两兄弟提出来,请这部电影的原著刘心武去,他们说看了片子,觉得这部电影原著提供的基础非常好,他们也想让电影节别开生面,不仅请导演,请演员,这届要请个作家去,而且刘也是编剧。石方禹同意了。中国电影代表团就由团长谢晋、团员陶玉玲和刘心武,以及一名法语翻译,一行四人组成,电影局上报文化部,部里已批复。听了这么一番说明,北京市文联就同意我去法国。

先飞巴黎,住了一夜,就乘火车去往法国西北部布列塔尼半岛上的南特,当时那是一个典型的西欧中产阶级为主的富裕城市,整个城市给人一种花式奶油水果蛋糕的甜腻感觉。主办方安排我们住进一个小巧而精致的酒店。开头没注意,后来翻译告诉我,那酒店的名字竟是殖民地。我很不乐意。但陪同我们活动的一位法国女士,学中文的,中国普通话说得蛮流利,我跟她抱怨:“怎么让我们住在殖民地?”她笑着解释:“不过是一种幽默。我们法国绝大多数国民都是厌恶殖民制度的,都是支持原法国殖民地独立的,阿尔及利亚等等,不都独立了吗?好比我们这里有一种最贵的香水,叫什么呀?毒药!对,就那么个牌子,不过是一种幽默。”我就跟她说:“我进入不了你们这种幽默!”我在新中国长大成人,对殖民地这个字眼反感,那位法国女士表示理解。但是酒店的服务是很到位的。每晚回到酒店,到柜台领房间钥匙时,柜台里的女士总是笑容满面,把很大一把铜钥匙递过来时,还指指立在柜台上的一个录像带封套,意思是“今晚会在电视机里播放这部电影,欢迎欣赏”,但我们已经看了一天的电影,哪里还要看那个?

在南特,有幸看了许多亚洲、拉丁美洲、非洲的电影,也在谢晋电影回顾展中补了课,看了以前没顾得上看的,他1955年执导的《水乡的春天》和1981年执导的《天云山传奇》。也去谢晋电影艺术研讨会旁听,发言的洋人所讲,团里的翻译基本上能同步将意思告知谢晋和我们,我的总体印象,他们主要是分析谢晋作为一个电影艺术家,他所展现的艺术才华和艺术个性。记得有个法国人在发言中,盛赞谢晋在《舞台姐妹》开篇时长镜头的运用,说真绝妙极了,摇移中先展示故事发生的自然环境,绿水青山,梯田农舍,再展示那一历史时期的社会景观———农田尽处现人烟,戴着竹笠的俗众在赶集,集市上的露天戏台上在唱戏,又从平移变成利用升降机形成的远观近看,一直移成近景:一个赌博摊档的赌徒们,剧中的戏班班主和尚阿鑫赌兴正浓,身后忽然骚动,有女子穿过人群逃跑,有手执绳索的男女在追捕她……发言者称,谢晋对长镜头的运用,堪与法国导演特吕弗1959年执导的《四百击》最后的那几分钟长镜头媲美。

在南特酒店,我和谢晋各住一室,没怎么聊天,后来主办方组织大家乘游轮游览,在船上,我才跟谢晋有比较深入的交谈。我告诉他,我原来看电影,毫无专业眼光,看《舞台姐妹》,没有注意什么长镜头。谢晋说,其实改革开放以前,他也只看到过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片子如《偷自行车的人》《罗马十一点钟》,对电影的蒙太奇还有些探究和实验。我就说蒙太奇的意思我大略懂得,就是电影艺术也就是剪辑的艺术,把一些镜头巧妙地接在一起,便形成了特别的叙事或抒情效果,比如三个镜头:一个人愁闷的特写,同一个人欣慰地微笑的特写,一棵大树的空镜头;一种剪接是先愁闷再大树再微笑,另一种则先微笑再大树再愁闷,含义便全然相反。谢晋说拍《水乡的春天》的时候,就只是注意蒙太奇。他拍《舞台姐妹》的时候,还没有机会看到法国新浪潮电影,甚至都不知道法国有个特吕弗在1959年拍了部《四百击》,成为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作,也不清楚有个叫巴赞的电影理论家提出了对蒙太奇挑战的、提倡长镜头的,叫做记录学派的新理念。但《舞台姐妹》开篇的长镜头拍摄,他确是自觉的,是想做一种大胆尝试,不靠后期剪接,而是一气呵成地通过一个镜头来完成环境、时代、故事主体戏班的综合交代。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出国,当然也是第一次踏上新浪潮电影发源地的法国,他还没有看到《四百击》,不知道那最后令巴赞生发出一套理论的长镜头是怎么拍摄的。他说,长镜头的拍摄,你有了构思,还需要有技术上的支撑,他拍那开篇的长镜头,技术部门费老大劲了,要长长的滑轨,还需要升降机。那时候是胶片拍摄,进口的彩色胶片非常昂贵,浪费不起,因此需要摄影机的机位非常准确,推拉摇移必须浑然天成……他问翻译:《四百击》这片名什么意思?翻译说出自一句法国谚语:一个淘气顽皮的孩子要挨四百下打才能消除灾难,祛除恶魔,变成健康听话的儿童。特吕弗的这部片子的主角正是个“问题少年”。

从南特返回巴黎,那年头巴黎飞北京一周只有两个航班,我们等候飞北京的航班,可以停留三天。在巴黎酒店,我和谢晋住一个套间,共享一个卫生间。我巴不得有机会在巴黎游览。可是约谢晋同游,他却说好静不好动,只有两次跟我们一起应邀到法国友人和华侨家里做客,但面对无论是真诚的赞美还是客套的捧场,他都付之沉默微笑。在酒店房间,我开他玩笑,说你名字里那个山西简称,该改成安静的静才是,他竟微笑颔首。他似乎总在喝酒。有国内带来的酒,也有巴黎华侨送的酒。我们那套间里总弥漫着酒香。为了让他能独享安静,我总不主动去他的房间。那一年谢晋已入花甲,他真正做到了耳顺。在北京,我听一些大体同龄的电影界人士说起谢晋,尊敬之余,又难免啧有烦言,说谢晋是他们不以为然的“海派电影”的领军人物,形成一种“谢晋模式”,说黄蜀芹根据王蒙同名小说拍出的《青春万岁》,步他后尘,令人遗憾云云。谢晋知道这些议论,却毫不生气。南特电影节为他特办回顾展,对他的艺术成就给予极高评价,他也并不喜形于色。真个是宠辱不惊。

在巴黎,我每天约陶玉玲同游。陶玉玲1957年在《柳堡的故事》里饰演的二妹子、1964年在《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饰演的春妮,嵌入了几代人的观影记忆,我很高兴竟能与她相识,成为游伴。我们不会法语,我只会说简单的英语,法国人对英语是不感冒的,但那年头法国人难得见到中国游客,我用蹩脚的英语问路,他们倒也能客气地用同样蹩脚的英语回应,双方居然沟通成功。就这样,我和陶玉玲一起参观了铁塔、巴黎圣母院、卢浮宫,罗浮宫极大,藏品极丰,我就重点询问米罗的维纳斯在哪里,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在哪里,依照人家指点,和陶玉玲一起都看到了。后来,我又问到了罗丹博物馆的去法,一起去看了罗丹雕塑的真品。还去了伤残军人荣誉院,里面有拿破仑墓。陶玉玲是个机灵人,我说谢晋可以叫成谢静,她则可以叫成陶灵。

在南特,我们俩应邀去了墨西哥电影代表团住的酒店,他们就在酒店大堂里举行招待会。墨西哥来了个女明星,我和陶玉玲都觉得很像我们在五十年代看过的一部墨西哥译制片《被遗弃的人》的主演,一度从墨西哥红到好莱坞的大明星陶乐赛·德里奥,想必是传承其衣钵的后起之秀。

那女明星见开幕式上登过台的中国人来了,过来迎接,极为热情,我们语言不通,这可怎么是好?陶玉玲大方地与其用眼神与手势沟通,难道演员与演员之间会有一种超越口语的密码?她二人倒好像是他乡遇故知般,顿成闺蜜,那女演员招呼我们去吃墨西哥煎饼卷,亲自用餐巾纸拈了一个递给我,陶玉玲则及时递我一杯龙舌兰酒,噫,倒好像是一对姐妹在招待我这么个外方人!

临返京的前一天,我回到酒店,谢晋主动到我房间里来,并不问我和陶玉玲又逛了哪些地方,而是握着酒杯,兴奋地跟我说:“心武老弟,我有个主意,说给你听听,你觉得如何?”忙问他什么主意,他说:“我想让北京人艺的童超演个军长,怎么样?”我吃了一惊,吓了一跳。童超?我从小就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观众,几乎看遍了他们演出的剧目,童超扮演的别的角色我都没记住,只牢牢记得他在《茶馆》里演的庞太监,真是入木三分啊!但是庞太监,那是什么形象啊,三分像人,七分是鬼,阴阳怪气,腐朽不堪,解放军军长,找他演?原来谢晋在酒店房间里,哪里只是喝酒,他腿不动,脑子一直在动,我知道,他的下一部戏,是要把李存葆的小说《高山下的花环》搬上银幕,而且知道他特约了与电影缘分极深的作家李凖编剧,更知道他一贯重视演员的挑选,他要启用童超出演军长?我脱口而出:“呀!你是想突出奇兵吧?”他满意地笑了:“心武老弟你猜对啰,我看出来,童超他有一种潜在的特质,就是老到而威严,谁说他只能演庞太监?我要把他的另一面展现在观众面前!”后来,电影拍成上映,童超戏份不多,却活生生是个军长的范儿。

很惭愧,除了《如意》,至今我再没有任何作品被拍成电影。但有此一片游,此生足矣!

2021年3月22日 温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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