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粮食
长篇小说《白鹿原》中有一个细节:关中农民喝完麦面糊糊,用舌头把碗的四周舔得干干净净,如水洗一般。这个细节极其真实。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祖父就是这样的,他每顿吃毕饭,必定要舔碗的。家里的任何人,吃馍的时候,就是有米粒大的馍花儿掉在地上,祖父都要用手指头把那馍花儿粘起来,送进嘴里。祖母活着的时候说,祖父是木匠,每次外出给别人家盖房子或者做家具的时候,必把家里人要吃的米、面、盐、醋按人头量好,其他的粮食与调料,祖父就锁起来。然后,他将钥匙带走了。
其实,那时候我们家并不缺粮食,可是,祖父对粮食珍惜如命。夏收时节,每次扬完场,扫帚扫不到的地方遗落的麦粒,祖父蹲下来,一粒一粒地捡拾。在祖父看来,有粮食才有命,粮食是人活着最基本的条件。祖父是从民国十八年(1929年)的关中大饥荒中活过来的。那一年,我们关中饿死了不少人,绝户的也有。祖父那一代人是从饥饿中逃出来的,对粮食有很深的情感。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深深体验过饥饿的滋味。那时候我们家已经败落了。每年三四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就要四处去借粮食,看惯了眉高眼低,习惯了被人羞辱,只要能借到粮食,即使给人家下跪也无所谓。我深刻体验过,在饥饿面前,人是没有尊严可言的。我记得,有一年已经搭镰收割小麦了。我们一家人给生产队割毕麦子收了工,大约下午一点多了,大家回到家里一看,锅冰灶凉,母亲没有做饭,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已饿得坐在房檐台上一句话不想说。过了一会儿,母亲急匆匆地回来了,她额头上汗珠滚滚,手里提着一个面口袋,进了灶房。原来,母亲外出去借面了,家里断顿了。直到母亲下世,我也没有问过,母亲是在什么地方要的面。我不能张口,也不敢张口,我担心我一问母亲,会控制不住自己而放声大哭。
分田到户以后,我们一家对粮食分外珍惜;宁愿穿朴素一些,也不把粮食卖掉去买衣服鞋袜。1995年,举家进城时,我们竟然积攒了十六石小麦。因为要在西安城安家,小麦没法运过去,我心疼也没有办法,只能把这十六石麦子给了亲戚。
我在小说中多次写过饥饿。那时候,我常常被生产队长派到距离村子二十里开外的山庄去劳动。在山里,我们生产队有二百多亩土地。每天清晨,星星还没有落尽,就爬起来犁地,大约到了上午十点多才收工。等收工时,我饿得躺在湿土地上起不来了,恨不能抓一把土填进嘴里。有一天,我去很远的地方割柴,割到下午的时候,我饿得一头栽倒在坡地里了,强撑着爬起来,爬上院畔,站在一家人的窑门口,朝窑洞里那个女人叫了一声“姨”,并问她,能不能给我一口馍。那女人说,没有馍,有搅团(关中人用粗粮做的吃食)。我有气无力地只说了一个字:“好。”女人从案板上拧了一块搅团给我。本来,搅团是要用盐醋辣子调着吃的。我接过搅团,几口进了肚子。我抬头看时,给我搅团的女人也就二十岁上下,和我年龄差不多。几十年过去了,我至今没有忘记给我搅团吃的那个女人。
人是靠粮食活着的,这个道理太简单。农民一生在土地上奋争,就是为了我们的粮食。因为我知道饥饿的滋味,我才对粮食有特别深厚的情感。也许,当下有些年轻人赶上了好年月,没有饥饿的体验,便对节俭有些漠然了——建议习惯倒掉剩饭的人,两三天不吃饭,感受一下饥饿的滋味。
虽然,我进城几十年了,每年夏收的时候,我仍是担心下雨或刮风,而且念念叨叨,让农民顺顺当当把麦子收回来吧。妻子说,你现在不种地了,不是闲操心吗?我是进了城不种地了,可是,我觉得,我依然是农民。我回老家时仍喜欢干农活儿,农民的情感没有消逝。我热爱自己的农民身份,更热爱我们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