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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草原》2021年第2期|张之浩:追南逐北

2023-03-20抒情散文张之浩
马头琴拉着。春天到夏天,蒙古人的袍子下的草枯黄又绿,牧马奔驰,苍鹰盘旋,在弦与弦的缠绵之间,我听到了时间的流逝。若要说二胡,那是老人的琴,唯有这塞外的乐器,是牧马少年从格桑烂……

马头琴拉着。春天到夏天,蒙古人的袍子下的草枯黄又绿,牧马奔驰,苍鹰盘旋,在弦与弦的缠绵之间,我听到了时间的流逝。若要说二胡,那是老人的琴,唯有这塞外的乐器,是牧马少年从格桑烂漫拉到白雪青山,从年少拉到白头,却有那么多的故事,怎么也说不完,也说不够。

当我终于由南向北,安静地降落在北方一隅,我看着南方的年少时光,觉得那更像是一场经年的绮梦,火红的榆叶梅盛开,江水在夜色中倒映出城市的光影,川流之上,霓虹闪烁,城市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天堂。我曾无数次骑着单车,隔着橘色路灯看江水,群山在另一岸的黑暗中远去,变成不可知的庞然大物,我曾一直猜想那山岭间行走的鬼魅,会不会点起一盏走马灯,我在某一处角落撞见它,并将这一切抛下,前往未可知的秘境。

但我还是没能找到那条通往桃花源秘境的河流。我在俗世浮沉,在南方人情世故的河流里上下挣扎,脚感受不到力的支点,别人的言语变作没顶的液体,吞噬着我声嘶力竭的求救。南方生活像是一座迷宫,无数的少年假死在半途,留下生活的行尸走肉。我却在不断突围,还记得高三寒假的前一夜,寝室其他人已经走空,我靠着阳台给江江打电话,彼时的我们早已远离家乡,躲在南方的另一个城市,等着几个月后不同的命运。南方冬天很少见到雨,那天大约是雨夹着雪,我从铁网望出去,新修的二环高架消失在天的远方,机场偶尔起落一两架红眼班机,而远处的高楼化作城市夜色中的巨人,陪伴着这些人造的孤鸟,他们被禁锢在这座水泥的森林里,无法逃脱,彻夜不眠,唯有那闪烁的红灯像是整座城市的眼睛,在这被人遗忘的深夜里,凝视着这些孤独的班机和寂寞的人影。

电话里,江江问我高考之后要去哪?我说北方,往北去!只要不在这里。我曾听过一个采访,那是发生在北方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们,历经了生活中最琐碎的折磨,在互相送彼此去念书之时,走在前面的那人,从奔涌的人群中回头,看到了那人久久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这座已经生活小半生的城市。那则访谈构建出了我最早的北方印象,那里代表了生活的承诺,是天长地久的安稳和生活的温馨,情人在平凡的世界中等待白头,生活慢,却有着舒适的节奏,这是我追寻的桃花源,那是南方早已失落的秘境。但南方从来都不是天堂,更像是乱世。这里万物疯长,透支着已定的生命,他们过早地盛开,过早地凋谢。这简短的时间里,我很难说生活与生存的区别。我们像是动物,由本能驱使,追随着向上攀爬的欲望和战胜对手的好胜心。江江周旋在各路奖项中,她得体地向每一个“前辈”微笑,转身在无人处脱掉皮鞋。我则应付在各种试卷中,不知意义。那夜,我翻墙出门,刷了一个单车,向她学校奔去,我第一次看到了凌晨三点的这个城市,安静而又空阔,很难想象白日车水马龙的场景,像是上帝轻轻挥手收掉了棋盘上的棋子,留下的只是精致的禁锢。我在大街上歌唱,吟唱变成嘶吼,声音撞在玻璃的墙面上,响彻了我的南方岁月。当我站在江江的学校门口,她在拐角处叫我,穿着运动鞋,画了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化了妆,我俩骑着电动车,将速度加到最快,穿过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大声开玩笑,雨水打湿我们的头发,湿润感让我误以为在流汗,这种酣畅淋漓感,将我从河流中打捞起,我终于能呼吸。在胸腔开合间,生命变成了实在的快感。终于,我们在天亮前停下,揣着手,等待着一家面店开门。那家面店开了很多年,招牌一角都已经被油烟熏黑。江江蹲在雨棚下,逗弄一只橘色的肥猫,在南方的熹光中,来来往往买早饭的人摇动着自行车上的铃,“叮叮当当”。猫咪翻滚着,伸出了一只粗短的腿,江江的食指与它肥肥的肉垫相触,江江笑了起来,化作了一抹柔软的南方烟火气。

记忆中最后有关南方的片段,我看到自己靠在高铁的窗前。那些疯狂生长的亚热带乔木变成一道向后的墙,我观察着它们在眼前不断坍塌。我看着夜色中的榆叶梅,火红地盛放着,像是摇摇欲坠的天堂,桥下川流不息,河水毕竟东逝,我们宽大的衬衫在南方的风里飘摇,像是一只快要飞起的大鸟,我们在路灯下起舞,疯子般的大吼大笑,南方的深夜,游魂都躲进了黑色的天幕和云层中,我们隔着橘色的路灯看江水,群山在黑暗间若隐若现,唯有一点渔火,照亮了我们还没有熄灭的眼眸。每一个南方人,大概都有那么一件宽大的衬衣,上面花纹繁复,下摆宽松,它们在南方的风里吹拂着,像是一只永不停息的鸟,飞呀飞呀,穿过我的春与夏。

南方生活像是一场常年不断的阴雨,潮湿和阴冷常常令人反感,人情世故变成地下的暗河,溺死了许多少年。那时我们都还没有长大,街道还种着许多小叶榕,这种属于南方的乔木,终年都青葱翠绿,繁茂葳蕤。我们骑着黑色的自行车,穿过那被切得稀碎的阳光,斑斑点点照在洗得发白的棉T恤上,一路明明暗暗,耳机里的流行歌总是不断地翻新,自行车后座偶尔会多一个站着的人,我们在日复一日中长大。这些青翠碧辣的颜色,是我过往二十年被焚烧的颜色。我开始悼念,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厌倦南方的生活?我想起我深夜站在成都的街头,宽阔的十字街口,人流不息。而那高大的写字楼还在涌出疲惫的人群,地铁口徘徊着众多等待回家的人。水泥森林给人压迫的感觉,像是把头淹没在矿泉水中,在蔚蓝的色彩里看到零碎的繁星和极光,那些代表着优渥生活的泡影,浮在这座城市的上头,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美好,我倚靠在天桥上,星巴克的咖啡杯壁上凝结着水珠,每一颗都包含着这个城市的一隅缩影,我在车流中看远方,远方是遥远的商业圈,行人走过我的身边,我在人群中迷路,我想要逃跑,逃往何处?

那便狂奔,一路向北去,像是一场豪赌,抛下过往二十年熟悉的一切,来到完全陌生异域。漫天飞雪,满大街米其林轮胎一样的羽绒服,我看见过新月顶下起落的鸽群,虔诚的人走过宽阔的桥,我背着父母,做了一份小小兼职。那些曾经张扬的衣物,奇怪的饰品放在了南方的衣柜深处,任凭它们沉浸岁月的霉味。我开始学着成为一个老师。

马崽总是和我一起进入教室,他嬉笑着和我说学校一天的趣事,大多是他又和谁摔跤了,或者田径选拔入选校赛。身处南方,我二十年从未见过少数民族的人,生长于汉族人的圈子,那样澄澈的,像极了川西高原上的湖泊和溪甸的眼睛,令我深陷,我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个民族的孤独和流浪史。马崽是活泼得过头了!负责他的阿姨总是很苦恼,也踢他打他,却在背过身之后收走他的脏衣服,给他揉掉衣角的污渍。他的活泼并未给他带来理想中的关注,反而惹得其他小朋友不亲近他。马崽也不大爱听我的话,作业做得很马虎,常常是所有的人都走尽了之后,他搬个小凳,坐在我的身边,慢慢听着我讲题,因为马崽,我总是回去得很迟。我不喜欢他时,也会戳他两下,他总会呆呆地抬着头望我。

那是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天空有些飘雪,马崽同我说,他将代表班级去参加校赛的田径比赛,他问我能不能去看看他跑,他说他跑得和飞机一样快,鹏鹏笑他吹牛,说他跑不过他们班的巴音,马崽趁我不注意,扭头推了鹏鹏,两个傻小子扭作一团,直到我将他们分开,一人坐一边,挨个训了一顿。那天晚上,马崽的妈妈依旧没能准时接他,她仿佛习惯了儿子总是走得很迟,在那间教室里,白灿灿的灯光下,马崽因为解不出一道数学题,将那页练习册撕下。我开口欲训他,他扑在我怀里,大声地哭泣,清澈如湖泊的眼睛被决堤的泪水淹没,长睫毛被沾湿,像是雨中的飞蝶,扑棱扑棱,却难以负重飞行。他哭着问我相不相信他跑得比飞机还快,他说同学们没有一个相信他。

我是在那天懂得了生活在北方的真谛,南方给予我的,不过是肉体凡胎的成长,北方给我的,是真正人格意义上的独立。成长,是变成一个给予别人信任的人。我那晚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的头,感受着他的恸哭,我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悲伤,那种绵密的伤感,夹杂着父母的忽略,学校老师的轻视,同龄人的不接受。我想逃,但我知道我必须承担。他的悲痛,快要把我摇碎了,我能给他的,也只有微薄的信任和一个短暂放肆的怀抱。他最终还是要走回到那个戳伤他的环境中,他眼中的湖面会慢慢结冰,春天被白雪覆盖。而那个飘雪的夜很冷,很冷。直到他的母亲把他接走,他站在那白炽灯下,回头看我,却干净得像一湾湖。

后来,他跑了第一,我离开了那个工作。在北方的校园里,常常看见许多背着吉他的少年,马崽常常说他曾看到他父亲玩吉他,他和弟弟也因为弄断过弦而挨打,这使我想起我在南方的时候,也曾像他们一样。那时,我背着大黄的吉他向前走,大黄提着音响,空气中混合着各种味道,面包或者烧烤,隔三岔五,我会陪着大黄去街边路演,凑够买啤酒的钱,或者凑不够,自己掏点,站在三十几度的四川街头喝冰啤酒。大黄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想出专辑赚钱,拿赚的钱带女朋友去旅行。可惜大黄的歌并不火,但没有关系,他的女朋友很喜欢那些简单的吉他调子,他常常抱着吉他半夜给她录歌,这些都是我们在喝冰啤酒的时候闲扯。有一次,我俩唱着民谣,站在街边自我沉醉,有许多妹妹围着我们跟唱,吉他套子很快就装满了十几块的单钱,突然有个小男孩,匆匆忙忙跑过来,拿着一张五十块卷着一朵玫瑰,飞快扔给了我们,大黄问他要听什么,他脸红红的,和我们说他女朋友即将和他碰面,希望我们能唱谢春花的《借我》,算是他给女朋友的一个惊喜,大黄飞快拿手机切了歌,让他给我们打手势,准备好了就唱。

其实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是那一天,大黄让我拨通了他女朋友的电话,一首《借我》唱给两个人,那是大黄唱得最好听的一次,后来外出读书,大黄和我也很少去路演,年少的轻狂逐渐消磨在时间里,徒留下当时一地的炽热和啤酒瓶,我和大黄的南方故事也落幕,只是偶尔走过张公桥街头,看到路演的少年,在每一个年复一年的夏天里,重复着我们的故事,我们也会给他们一瓶冰啤酒的单钱,听他们唱他们的歌。

故事里的少年,彼时已经在北方。回家时,同学们总是会大惊我的变化,那些张扬的时光化作我航班经过的云气,南方代表的感情来得比亚热带的植物辛辣和爽快,南方也是一个没有生活的世界,它远不如北方那般厚重和沉稳,反倒是站在北方裸露着黄土的土地上,俯瞰着满布伤痕似的草原,那些原本波澜壮阔的生活变得比沙砾还渺小,人在风中长大,唱的歌谣换做低吟,牧马少年摇摇头,又拉起了悲戚的长调。天南地北的人儿,不断变化着方向,追逐着远方,以为自己能历经世事不变少年模样,却不知不觉中,任岁月之河奔涌而去。

作者简介

张之浩,四川人,2000年出生。现就读于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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