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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解放军文艺》2021年第4期|吴俊:琴声弥漫

2023-03-20抒情散文吴俊


如果不是隔着列车的玻璃窗看见青海湖晃荡着幽蓝的星光,在一九九八年二月中旬的青藏高原上,我总觉天空是灰沉、冷冽的,并且滚动着细密的尘沙。那些游弋在青海湖上明暗的……

如果不是隔着列车的玻璃窗看见青海湖晃荡着幽蓝的星光,在一九九八年二月中旬的青藏高原上,我总觉天空是灰沉、冷冽的,并且滚动着细密的尘沙。那些游弋在青海湖上明暗的星光像春天里开满在藏南草原上被风摇曳的格桑花。在西宁至格尔木的列车上,我和广海已远离家乡。

西宁到格尔木已是二十世纪列车在青藏高原上的最后一站。白日,西北大地上风卷沙砾,像突下的冰雹敲打在疾驰的绿皮火车车厢上。丛丛灌木枯枝铺满干燥的沙砾大地,被行驶的列车拉动,一直延伸至远方。这列远行的列车似乎打破了这片荒凉土地积累已久的寂寞,它们之间的交融猛烈而亲切。远方是比这片土地更神秘的雪山,隐约天边。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中国的春运已然轰烈如巨潮,滚动在中国地图上每一处铁路运输线上。返回西藏部队正逢春运返潮期,在西宁火车站我们没有买到座位票。购得站票后挤上列车,沉重的包袱使我俩气喘吁吁。车厢内气味浓烈,挤挤挨挨的人群操着五湖四海的口音交流着,似乎在相互分享各自家乡未尽的年味。我和广海挨着人头左挤右让寻得一处立足之地,搁置好行李,便在人群的缝隙之间伺机搜寻到更为宽敞的歇脚处。车窗之上的行李架,两排座位底下的空隙,车厢交接的空间里塞满了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行李箱,以及零碎的塑料袋。呛人的不只有烟草味,更多的是聚拢在一起无法散去的物与人混淆后的气息。

缓慢的绿皮火车要十几个小时之后方能到达格尔木,我们最终没能找到搭屁股的位置,从我们的家乡皖南一路行经到此,即使正处青春也疲惫不堪。身着军装的我俩还是有别于大多数的务工人群,最起码我们不会蓬头垢面。青春有一种自觉的审美意识,广海的脸蛋总是干净的。我俩年龄相仿,他个头比我矮一些,浓眉大眼,蒜头鼻。薄唇之上两撇细密的胡须,仿佛是暗藏在内心里的我们共同涌动着的绵密青春。清秀年轻的女列车员,是浑浊嘈杂的车厢里散发的一缕新鲜的清香,吸引着车厢内一些明投暗躲的眼光。我和广海会意地一笑,不仅仅是青春的悸动,还发现她的休息单间里,或许能暂缓我们疲惫的身躯。于是,我们抓住机会主动献殷勤,像相声演员一样,一逗一捧。稍显腼腆的广海充当着“捧哏”的角色。年轻的女孩防线被我俩突破,在她的单间里,我俩从包内拿出家乡的食物,以示谢意。深夜里,列车行驶的节奏仿佛是转动的指针,在黢黑、肃穆、辽阔的高原大地上敲动时间的停滞。广海清澈的眼眸里闪耀着光芒,稚嫩的脸庞伪装着老成与女列车员说着话,青春的气息快速地燃烧着彼此的陌生,异性的相吸也总是会让人反复咀嚼。至于我们在她的休息单间内说了些什么,也只会留在那趟远去的岁月列车内。夜色渐深,女孩终觉不妥,于是帮我们联系了打折的软卧,她用闪躲的眼神与我俩告别。

一觉醒来,广海坐在我对面咧着嘴对我笑,他想说什么我知道。广海余味未消,他的笑容里是我们无处安放的躁动。昨晚年轻的女列车员,好似故乡明月下的一阵徐徐清风,吹来某个瞬间的美好回忆。二十世纪的格尔木是荒凉的,庞大的土地之上散落着稀疏的建筑群,比房屋密集的是远处巍峨的山脉以及簇簇枯槁的荆棘,冷冽的空气里流动着沙尘和牛羊的膻味。我们在格尔木汽车站购买了前往拉萨的汽车票,并在附近的商店补充了一些食品和饮料,一千多公里的路程汽车需要行驶三十几个小时。大客车双层卧铺,人和物把空间填充得满满当当。汽车喘着粗气,颠簸在青藏高原上。无尽的山,无边的路。这趟远行的大客车要途经著名的昆仑山脉和唐古拉山脉以及广阔的藏北无人区。随着海拔的逐渐升高,客车内的人基本上都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没有多少人会留意车窗外磅礴的高原地貌。二月里的青藏高原有别于大西北的戈壁滩,这里的天地是无边的白,除了柏油公路被车轮碾压过的黑色线带,雪,仿佛是这里不变的底色。

移动的车窗是一个狭窄的空间,我想象不出雄阔、苍茫的雪山里蕴藏着怎样的大地秘境。客车只是山壁之下雪境之中一粒微小的移动的点。寒冷如影随形,油腻的羊皮毡子是卧铺的标配。那时的大客车是没有空调的,即使车内充满了人的体温,夜晚的来临还是使我们“猛地”掉入了冰冷的地窖。车窗外已被冰凌覆盖,窗内也结了厚厚的一层霜。我和广海紧紧相靠,即使厚厚的军大衣之外我们裹着刺鼻的羊皮毡,还是被冻得瑟瑟发抖。我们头戴厚厚的军绿色雷锋帽,把帽檐压得很低,广海双眼微闭,细长的睫毛微微上翘,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睫毛上粘附着的霜花闪动着光点。他手捧大瓶的雪碧捂在怀里,假寐。我们都冷得无法入睡。雪碧已成固体,被他的温度暖得有些松动,稍微晃动下就会“哐啷、哐啷”地响。我问他,你不冷吗?这雪碧都冻成冰块了。他懒得睁眼,带着笑意说:“笨呢,你等下不喝水啊?”我摸了摸我的嘴唇,干裂得有血痂,他也是。广海虽然在体型上比我矮些,可他的身体素质以及军事能力是我无法比的。他的器械水平能做到相当高的七练习。这是我们归队之后,一次偶然的部队班长集训,让我来到了广海的部队单位。看到他在训练场的单杠上,甚至都没用背包绳固定手臂,收腹、上杠、甩臂、弹跃,一气呵成,像一阵旋风绕着横杆飞舞起来,臂膀上的肌肉腱子一闪一闪地,然后一个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在沙地上。我目瞪口呆,一个连队,能做这样高难度动作的,找不到三个。即使我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在单杠颤颤巍巍地止在四练习。白白净净的广海不仅有一双充满力量的手,也流淌着农民子弟朴实、坚韧的血液。而我是个在训练场上怠惰的城镇兵。在高原上,是能直接检验你身体素质的,即使你热血沸腾,青春年少,在极地高原上生命也是脆弱的,我就有了明显的高原反应,肺部隐痛,头脑空茫,耳部有嘤嘤的鸣叫。在途中,能在高原的单杠上把风舞得“呼呼”响的广海,是一颗在晴朗的高原夜空里闪烁的明亮星光,此时,他用他的光芒温暖着我孱弱的身体。

客车像一头力不从心的老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艰难地爬到了唐古拉山山口,突然重重地打了一声沉闷的“喷嚏”,车子停了下来。机器似乎也畏惧这极寒的高原气候,出现了故障。两个司机相互嘟囔了几句,对车内喊了一声“修车了呃,下来方便的搞快点”,便下了车。车内的人还未在昏沉的状态下清醒,像一条条受惊的蚯蚓,瑟瑟抖抖地蜷缩在铺位上,诧然蠕动。夜色苍茫,暗黄的车灯射向前方的公路,瞬间被寂黑的苍穹吞没,两边雄峻绵延的唐古拉山山脉隐约出暗白的轮廓,似乎是白日里天空所有游移的云彩聚拢,它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静默地延伸天边。气温骤降至零下三十多摄氏度,车上的人似乎都进入了冬眠的状态,下车的人寥寥无几。长时间行车,我和广海膀胱早已鼓胀,极不情愿地起身下车。风就像一支支密集而锐利的冰箭射在你的身上,我们紧扣着大衣、帽带、哆嗦着身体走向暗处。寒冽的雪山之下流动着凌厉的风啸,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每吸入一口气,那气体都会让你体内的血液凝固。风啸犹如一把无形的冰刀,正在一层一层削去你裸露在外的身体器官,仿佛一触碰便会掉了下来。我意识有些模糊,正系着裤腰带,忽然毫无知觉地倒在了雪地上。也许就那么几秒,风再一次用它锐利的箭头将我刺醒,我歪歪倒倒地站立起来,广海听到声响,一个箭步跨到我的身旁,搀扶着我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车上。我身体麻木,头痛欲裂。我,是幸运的。有多少战士因为这一倒,就再也没起来,有多少母亲在遥远的故乡,望眼欲穿也等不到儿子归来。那些永眠在藏区大地上的战士啊,伴着遍野的格桑花,他乡已然成故乡。

车内咳嗽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游丝一般的呼噜。前方依稀灯火,是一处建在公路旁有几排平房的高原小饭店,汽车打了个弯,再一次停了下来。屋内的人走了出来,熟络又殷勤地和两名司机招呼着。司机复回到车上,带着命令式的口吻,粗鲁地要求车上所有的人必须下车。显然有些人是非常抵抗的,他们小声地用方言埋怨和谩骂,他们似乎熟知其中的猫腻。长途跋涉,我和广海又冷又饿,没有多想,便随着人流快速地钻进了饭店。屋内屋外两重天。推开厚厚的棉布门帘,宽敞的大厅规则地摆着浸着油渍的桌椅,正面墙角下的火炉灶台毕毕剥剥地燃烧着柴火。灶台上方悬着锥形大水箱,两侧长方形铝质管道循环着水箱沸腾的水汽。有几个人围着火炉说着话。车上的人鱼贯而入,搓着手就近坐下。人群疲倦泛青的脸庞浮上了一丝红光。饭店老板敬着烟领着两位司机进入了里间的包厢。我和广海落座之后要了两碗米饭,一碟青椒肉丝。里间的包厢内传来老板和司机嘈杂的划拳声,一部分吃好的人在抽烟、喝水、闭目养神,或者俯首帖耳地交谈,大堂气氛里微微游动着警惕和躁动。碟中的青椒肉丝有着浓浓的麻椒味,十九世纪汉人在西藏跑生活的主力军主要是四川人。碟内的汤汁都已被我俩分尽,热乎的食物舒畅了我和广海疲乏的身体。老板和司机们面露微醺终于从包厢内走了出来,在这样的空间下,我意识到我们这一车人已然成为他们“鞭下”的羊群。老板恭维地递烟把司机送出门外,司机微微亢奋,对大堂内等候的人群喊了一句“结账上车了呃”。

五十元的价格让我和广海无法接受,而老板像一只守候已久的高原狼,怎肯放过每一只路过的“羊”?老板正得意地用贪婪的眼神盯着每一只付账出门的“羊”,而我和广海青春的血液里,已燃烧起愤怒的烈火,我俩的据理力争却让老板更咄咄逼人。不知何时,屋里闯进来了五六个手持木棍的汉子,显然,我俩已被“群狼”围攻。而此刻,广海眼中的怒光像两束寒气逼人的剑光,直刺“狼群”。此刻的广海也变成了一头不容侵犯的“狼”!他的勇敢和倔强,不仅震慑了围拢上来的“狼群”,也让我始料未及。而我,犹豫了。如此下去,五十元的账单,必然会让势单力寡的我俩吃大亏,最终,是我竭力地安慰着他的情绪,选择了妥协,拉着不甘的他上了车。多年以后,我懂了广海那晚的不甘。他的力量来自他的不富裕的农村家庭,来自他内心对农民父母每一滴汗水的愧疚。这是我这个来自城镇家庭的同龄人,所不能感受的,也是广海难以言说的秘密。其实,那晚所有在高原上的人们,都是中国大地上被风吹动却努力落地生存的草根。

二月广袤的那曲草原是一张无垠的宣纸,等待着春天来书写。格桑花将会开到天边,开到只有藏羚羊去过的地方。经过平均海拔五千多的昆仑山和唐古拉山山脉,藏北那曲的海拔降到了四千多,遥不可及的高耸雪山已渐渐舒缓,山脉像大地随意弓起的骨骼和筋脉,牦牛、羊群、经幡以及藏区人们骑马扬鞭的画面就像格桑花一样开在那曲的大地上。离拉萨越来越近,公路边虔诚的朝圣者也多了起来,即使身处严寒,他们毅然一步一叩首,匍匐而行,那些飘荡在路边越来越多的经幡里的经文,就是他们心中攀向布达拉宫的天梯。汽车昼夜行驶,猛烈地摇晃让人无法深睡。浅眠之中,耳畔传来一曲委婉的旋律,是那个年代脍炙人口的陈星的《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广海的细腻,让我有些惊诧。他那双被冻疮冻得略显肿胀的手,正托着一把明净的口琴双眼微闭专情地吹奏着。悠扬的琴声穿梭在摇晃的车厢内,琴声似乎转换成了一声声亲切的叮咛和呼唤,抓住了车厢内所有背井离乡人的心弦,共鸣成了短暂而又彻底的沉默。

他的琴声里也藏着我多年来无法抹平的歉疚。我们回内地,假期一般有两个月,我的归队日期将至,父母不放心我一人长途奔波,便去了还余有多日假期的广海家,劝他的父母让他提前归队,能够在返途中相互照顾。广海朴实的农民父母竟然答应了,早已和我如胶似漆的广海对我满含笑意。在那趟再次送别的列车上,望着远去亲人们模糊的身影,脸颊紧贴车窗的广海,没能忍住眼眸里滚动的泪花。

冬日清晨中的拉萨,没有内地密集的人影,明净的街道刮来一阵清冷的风,摇动两边行道树稀疏的线条。朝霞从蛮荒光秃的群山山脊之间露出光芒,汇入清澈的拉萨河,像一条丝滑又绵长的红披肩,搭在了清澈的拉萨河肩头上,绵延远方;又金灿灿地从布达拉宫宫墙上泼洒下来。街道上的人力三轮车夫在光照下缓缓骑行,街角门店牌上汉字藏文被映得明朗起来,不远处古老的藏族集市八廓街的巷道上空,经幡已在清冽的晨风之中吟唱,仿佛是和手持转经筒的藏族老阿妈一起晨诵经文。在遥远的西藏,战友之间的同乡之情,像雪山之巅的那片白,纯净又彼此相偎。故乡的方言,能呵护思家的心。连日来的相处,让我和广海彼此之间有了更深的了解,内秀的广海逐渐对我敞开青春的心扉。在那个没有到处云集旅游团的年代,布达拉宫广场上除了少量的汉族商贩,眼前晃动的大多是穿着色彩斑斓藏袍的藏民,广场还是清旷的。昂贵的布达拉宫门票把我俩拒之门外,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广场上游荡,或是坐在喷泉石头围沿子上抽烟,偶尔经过的扎着数条小辫的美丽藏族姑娘,风一般地卷起艳丽的裙摆,我俩被她们氤氲出的异域神秘气息扑得傻愣愣地笑。广海抽烟的姿势比我老到,青春的脸庞隐含心事。广海说起他们村的一个在他乡务工的女孩时,脸上泛着红晕。他说她是个善良的女孩,他说在他们村后那条长长的圩埂上,他牵着她的手,夜色掩护着她的娇羞,也掩护着他的期待。笑起来的广海,鼓起圆嘟嘟的脸蛋。我陪他去公用电话亭给那个女孩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清脆的女声在“咯咯”地笑。没有过多的亲昵,更多的是相互问候,广海向她介绍我,说我穿军装比他帅气,说我们的关系情同手足。对未来,广海有着比我更深的思考,他说他是农村兵,不指望回去安置上称心的工作,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脸上浮上笑意望着我说:“兄弟,你是城市兵,不要担心,我还想着去她务工的城市和她一起打拼呢。”我笑着调侃:“你是怕她飞了吧?”又安慰地说,“广海啊,你可以留部队啊,你军事能力好,又是连队文书,考军校,转士官,都有极大的可能!”他转过头,沉默片刻,说:“不,我要回去,我哥太忠厚,年迈的父母需要我!”那年,我俩都未满二十岁。翻开沉淀着悠悠岁月气息的相册时,在一张相片中,我俩穿着军装头戴军帽,广海嘴里衔着一支烟,肩头搭在我的胸前,碰得帽子有点歪,一脸笑意地面对着镜头。背景中的布达拉宫之上是远方逶迤的山峦,深邃的天空挂着的白云正往雪山之巅上移动。

如果没有一场突发的事故,一切将会按部就班地继续着。两年后我们将陆续退伍返乡,在团圆桌子上吃着香气袅袅母亲烹制的饭菜,再用余下绚烂的青春谈一场恋爱,广海会对她自豪地谈论边陲的戎装岁月,之后成家、生子、侍奉双亲,也许会不屈于命运为了好的生计再去他乡漂泊,用他有力的双手打拼出一条生存之道。然而,风一般飞舞在器械上的广海,却没能跳过一块沉重的石头。

噩耗是翌年的二月传来的。那是春节后不久,我们驻地部队边的一所军属医院的一位同乡战友,匆匆地来到我的连队,说广海执行任务时,车子从山上侧翻,他被重重地甩出车外……面前的广海躺在简陋的重症监护室,颈部固定着支架,吊着输液瓶,全身被纱布裹缠,浮肿的脚踝和手臂裸露在白色的棉被外,青紫色的淤痕混淆了他手上的冻疮,就像无数道可怖的魔爪深深地揪着我的心。脸色苍白的广海僵硬的颈部被支架固定已不能扭动,见我来,他把眼神投向了我:“兄弟啊,你请假了没有?”他这一问,痛得我差点没克制住眼泪。我急忙点了点头,他舒缓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我蹲在他的床榻边,抚摸着他的手指,问他有没有感觉,他的手指微微地动了动,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接着我想把手伸进棉被里,试试他身体其他部位,被在一旁的护士阻止:“光着身子呢!”广海望着我难为情地笑了笑。我只好又去揉搓他的手,又问:“想吃什么吗?”他答:“想吃呢,就是吃什么,屙什么,只能喝点粥。”我心猛地往下一沉,强颜笑意安慰他:“广海啊,会好起来的,退伍回去后,我还想看看你村里的那个女孩呢!”这句话像一把刀子,从我的胸口拿出来,蘸着我的血又刺向了他,可我又能说什么呢?他微闭着双眼,毫无血色的脸消瘦了很多,毛发已经被剃去,只有那绒密的胡须还在旺盛地滋生着,凸显出不甘的青春。他睁开眼,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兄弟啊,别逗我了,我知道我不死,往后也是个废人!”医院窗外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这样的日子适合盛放青春,我们可以坐在高原的山坡上,用故乡的方言,度过一次美好而又难得的相聚;广海的琴声会再次响起,在琴声散发出的丝丝缕缕柔密的旋律中,跳跃着他村里那个女孩的身影,跳跃着我们共同的,憧憬里的美好青春片段……而此时,这一束光线,是一把明晃晃的锋利刺刀,无情地搅碎了广海绚烂的青春。那天,想极力掩饰悲伤的广海,还是在我俩的对话中,把命运的残酷凝结成了一张无形的坚网,锁住了他无法逃离的现实。

在被甩出车的过程中,那块山坡上的石头无情地击碎了他颈椎、脊椎,最终崩裂了他青春生命里的最后一缕琴声。在雪山之巅那抹永不融化的纯净之白里,遥望故乡,聆听妈妈永沉心底的失儿之唤……之于我,广海的琴声是一道岁月的隐痕,钻进了我的心底,一直在我内心深处流淌。一触碰那道痕槽,便会有着流血的痛。也钻进了在高原上漂泊的人和所有兵的心底,冬天的雪花啊,吹落了多少热血男儿在他乡的泪花。

藏南的春天多么美啊,清澈的泥洋河里流淌着嘚嘚的马蹄声,巍巍的原始森林之下牦牛群在开满格桑花的草原上悠闲地徜徉;深蓝的天空上,飘来朵朵白云,它们是西藏官兵的邮差啊,凝结着他们青春的情怀,飘啊飘,飘到牵挂的人心头上。难忘戎装岁月里,我站在高原的哨所上,时常仰望星空,星光下大地一片祥和。我们部队有个“编外营”,他们永守在藏南的大地上,他们是一群璀璨的高原星光,那闪烁的星光像是一个个跳动的音符,在夜空之上仿佛是广海再次吹奏着的永不止息的动人琴声。

作者简介

吴俊:安徽宣城人。曾在西藏某部服役三年。散文写作者,曾获省市级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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