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郭寺的夜晚
我的朋友、甘肃省作协副主席、甘肃“小说八骏”之一的李学辉先生知我要过天水,专门给他天水的学生打电话,让他们届时接待我一下。于是,我到天水前脚才在宾馆办妥了入住手续,李学辉先生的三位学生后脚便寻上了门来。他们都是天水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有的已然在甘肃省内文学圈颇有一些影响力了。我转天下午还要上兰州,时间上颇有点儿捉襟见肘,于是他们几个便凑到一起用当地话简单商量了一番,然后对我说:“刚好晚上我们可以去看南郭寺,明天上午再去参观伏羲庙,反正都是在天水市区,不远的。”我问:“难道寺庙晚上也会对外开放吗?”他们几个相互之间笑着看了看后,其中一位似故作神秘般地对我说道:“这个您就不用管了。”
想一想,也的确没有比南郭寺更好的去处了。不单是因了其就在紧傍天水市区的慧音山上,而且论名气南郭寺也不算小,不仅有“陇东第一名刹”之美誉,更因了大诗人杜甫曾于南郭寺盘留的缘故,其在海内外的知名度与影响力都相当的高,同时它也是如今天水文人们最常去的地方。
天水城外绵延的山脉系陇山山脉的余脉盘龙山,以龙王沟为界又析出了不同走向的二山──一曰文峰山,一曰慧音山。慧音山又名会应山,天水当地人一般皆称其为南山。南山海拔最高处有1389米,山势颇为雄奇,大致呈半圆凹的形状,凹间有一块开阔的平台,形似一只巨大的农家常用的簸箕,南郭寺便是坐落于这只簸箕的平掌面的部分。
小轿车一路缓缓地向南山上盘旋。行至半山腰处,见有一块半亩见方的开阔地像一个巨大的露台探出山外,露台一侧有一家悬有“天水特色菜”布招的餐馆,因是夏天,餐桌都被摆到了餐馆外。我们在此停下吃晚饭,要了几个天水当地的特色菜、几瓶啤酒。山下狭长的天水城区尽收眼底,说话间城市的灯火一盏盏地次第亮起,一闪一闪的如同是在看卡通片中的某个桥段,不知怎么竟带有点儿魔幻的味道。而待我们吃罢喝好,山下早已是万家灯火汇成一片灯海了。
南郭寺门前有两棵古槐静谧无言地对称矗立着,其中一棵悬挂在树腰处的小牌子上的文字证明它有1300多年的历史了。而1300多年前恰好就是唐代啊,想必当年杜甫和李白都曾经在这两棵槐树下走过吧!有人称天水是“古树之城”,此言并不为过,天水城内随处可见蔽日参天的大树,树龄超过千年的古树据统计有230多株,数量仅次于江苏扬州,在全国城市里名列第二。
缓步登上台阶,夜扣南郭寺山门的门环,令我顿觉颇有古意。扣门的天水朋友笑着对我说,这样美好的夜晚,怕是只有尊贵的客人,这千年古寺的静谧才值得来打扰一次啊!
随着“吱呀呀”的一声,厚重的红色山门被从里面打开,开门的是一位文雅的中年男子,天水的几位作者都唤他许老师。据介绍,许老师不仅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同时还是有“甘肃第一导游”之称的周法天先生的关门弟子。周法天先生原本是天水当地的文史专家,65岁那年自愿上山成为了南郭寺的导游,一直干到了85岁。都知道南郭寺有“三绝”(一绝是杜少陵祠和二妙轩碑,二绝是历尽沧桑的春秋古柏与唐槐,三绝是清澈甘甜的北流泉水),楚辞大家文怀沙曾经来南郭寺游览,与周法天先生相谈甚欢,临行前称周法天为南郭寺“第四绝”。周法天先生因病无法坚持讲解后,许老师便接下了南郭寺“首席导游”的名号,成为守护南郭寺永不熄灭灯塔的又一人。
有关南郭寺的建造年份说法很多,但目前比较一致的认识是建造于距今1600多年前的北朝时期。甫一进入南郭寺的山门,我便被院内一株分成三枝的古柏吸引住了。这棵古柏被砖砌勾栏所围护,听身旁的许老师介绍,多年前北京园林科学研究所曾经对这棵古柏进行过碳14测定,证明其生长年份应该在2300年至2500年之间。也就是说这棵古柏的初植年代至少是在春秋时期,因而它又被人们称为“春秋柏”,而且早于南郭寺的建寺年代,也就是说是先有古柏后有南郭寺的。我立马想到,无怪乎当年杜甫和李白都曾经在诗中将这株古柏称之为“古树”呢,原来是比他们都老了一千多岁啊!
在明亮的月光与寺内灯光的交相映衬下,古柏显得十分威武,仿佛有一种生铁般的坚硬质地。其中南向一枝黛色霜皮,干枯如紫,直插云霄,但顶端仍是青春焕发,枝叶茂盛;西北向一枝则看上去已经枯死,而北向的一枝恰巧架于一株槐树的枝杈上。更神奇的是,古柏那已经劈开的枯干中竟然寄生着一株胸围108厘米的朴树,和春秋古柏“相依为命”。许老师介绍说,像这种柏树“心”中生长一棵朴树的,目前考证全国应该只此一树,我不由得连连称奇。
南郭寺以三座山门组成东、中、西三院,一字排开,这在国内寺庙建筑样式中并不多见。寺内有古佛像多尊,雕塑栩栩如生,其中西山门内系南郭寺的主院,我们一行便是从西山门进入南郭寺的,春秋古柏便位于西山门院内。西山门内正对的天王殿殿眉处的匾额“第一山”系清代文人牛昊临峨眉山米芾为万年寺所提的“天下第一山”字迹。作为南郭寺的主院,西山门内不仅包括山门、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及东西二配殿,还包括东西二禅林院以及卧佛院。东禅林院为“杜少陵祠”,塑有诗圣杜甫及其二子宗文、宗武像;西禅林院现为南郭寺接待处和办公室。卧佛院紧邻西禅林院,建有卧佛殿一座,内供缅甸玉卧佛一尊。中山门内有前后院,前院有东、西看楼,中院有关圣殿(也叫财神殿,最早曾是南郭寺的藏经楼,毁于大火,清代乾隆年间在其旧址上改建为关圣殿)、月季园、盆景园和花架通道。而东山门内则有古今驰名的“北流泉”和新建的“二妙轩”诗碑长廊以及梅园等。
唐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六月,唐肃宗听信谗言,将房琯罢相,被认为系房琯同党的杜甫遂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这是个连芝麻都算不上的小官,俸禄根本无法维持杜甫一家温饱。于是在公元759年的七月,杜甫弃官携家眷,翻越陇山,投奔远在秦州(天水)的侄子杜佐和好友赞公。赞公原是长安大云寺的主持,与宰相房琯有深交,房琯因谗罢相后,赞公也受牵连,谪天水安置,而侄子杜佐的日子实际上也不宽裕。杜甫一家先是住在天水郊外东柯谷的杜佐家中,时间不长,又搬到了天水城內居住,侄子杜佐则是隔一段时间便送粮食和蔬菜给杜甫,有时候送得不太及时,杜甫还会写诗去催要,比如下面这首诗:
白露黄粱熟,分张素有期。已应舂得细,颇觉寄来迟。味岂同金菊,香宜配绿葵。老人他日爱,正想滑流匙。
从这首“《佐还山后寄三首》其二”一诗中,我们可知杜甫当年爱吃小米(黄粱)等。除却被亲朋周济之外,杜甫寓居天水时主要还是以挖制草药、悬壶行医为生。
杜甫与南郭寺结缘便是因为他来慧音山一带采药,常留宿于南郭寺内。杜甫在天水期间一共写下过117首诗,好多都与慧音山以及南郭寺相关,其中就包括那首脍炙人口的《秦州杂诗·山头南郭寺》:“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这里提到的“老树”应该就是南郭寺内的春秋古柏,而北流泉则就在如今南郭寺的东山门院内。
在天水的三个多月,杜甫所创作的诗歌全部被收录于《秦州杂诗》中。对于杜甫而言,写诗从来就不是他糊口的手段,而是他抒发内心丰沛情感的最好方式。南郭寺无疑令他流连忘返,然而让杜甫始料不及的是,此次西行竟成为他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生活的开始。从初秋到寒冬将至,杜甫在天水的三个多月里过得其实并不美好。最初的日子里他靠亲友接济度日,后来为了养家糊口,杜甫不得不上山采药、制药并以行医的方式维持生计,甚至曾经忍饥挨饿捡拾橡子果腹。三个月后,贫病交加的杜甫告别了他曾经充满希冀、优美的自然风光也给他的灵魂带来慰藉的天水,再次踏上了流亡之路,经陇南而下四川,在成都结草堂而居,开始了他的又一段人生逆旅。
而有关李白来到天水和南郭寺的时间历史上却并没有准确记载,李白在秦州的题咏只留下来一首《南山寺》的五言诗:
自此风尘远,山高月夜寒。东泉澄澈底,西塔顶连天。佛座灯常灿,禅房香半燃。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
但关于这首诗是否系李白所作,从清代开始便有争论。但这首诗既然以李白之名而广为流传,至少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也是南郭寺最重要的文化遗存之一,历来被认为是吟咏南郭寺的一首佳作。其实李白的籍贯至今也是个谜,他生前曾经反复强调“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意思是说,我李白本是陇西人,流落至楚汉之地。李白的叔父李阳冰在为李白所作的《草堂集序》里说“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似乎也证明了李白与陇西的关系,所以李白到过天水和南郭寺并写下这首诗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的。
关于这一争论,亦成为那晚我们几个人谈论的话题之一。我说,想一想,倘使李白和杜甫相会于南郭寺,那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字字珠玑的唐诗之路上会不会又增添了几枚闪光的钻石?
我们穿过连接中山门院内与东山门院内的茂密竹林掩映的小道,终于看到了杜甫笔下“水号北流泉”的北流泉,看到了一代诗圣的塑像,他的目光仿佛正望向我们。轻轻地在石椅石凳上落座,许老师特意去接了北流泉的水烧来为我们泡茶。事实上,杜甫笔下“清渠一邑传”的泉水已然不是1300多年前的模样,它已由泉而成井。据许老师介绍,因历代扩建南郭寺寺院,移土填渠,增建亭阁殿宇,遂成今日的这般模样,但北流泉水一千多年来从未断过,至今仍是南郭寺的主要生活用水来源。
在古老的南郭寺内,喝北流泉的水,听许老师专业的讲解,与几位天水的文友畅谈文学与人生,这样的夜晚于南郭寺而言怕也只是倏忽一瞬间罢了,但于我而言却是人生中难得的回忆与风景。
每年的“四月八”是著名的南郭庙会。那一天的南郭寺内外人山人海,鼓乐喧天。许多人是专程来朝拜杜少陵祠的,拜杜甫,拜一介清贫文人,这是对千古诗圣发自内心的敬仰,也是对所有浪漫又苦难之灵魂的悲悯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