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带着儿子去酒厂
儿子五岁那年,很意外的被一家电视台的编导,从幼儿园弄了去做了一次访谈嘉宾。访谈的内容很多,涉及城市管理、婚姻家庭和幼儿教育等等,儿子都以成人的口吻对答如流,个人观点强烈而又真挚。其中一个问题是:“你的爸爸妈妈闹架吗?”儿子反问道:“天底下哪儿有不闹架的夫妻?”主持人接着问他:“你爸爸妈妈为什么闹架?”他不假思索,随口就回答:“还不是我爸爸酒喝高了,就跟我妈妈闹”。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爸爸,他是一个酒鬼。”主持人被他逗得前仰后合地大笑,但又得步进尺地说:“小朋友,那请你谈谈酒鬼到底是什么样子。”儿子习惯性地抿了抿嘴巴,双目直直地盯着主持人,用沉稳的语调答道:“关于酒鬼,我用六个字就可以形容:又悲伤,又搞笑!”
七年时间过去,五岁的儿子已经长成一嘴绒毛的青涩少年,迷恋形形色色的武器和一切介绍荒野求生的图书与视频,梦想着有一天能以个人的力量改变某场战争的局势,让后来人以他的故事为原型拍一部惊心动魄的电影。我不止一次问他:“想当将军?”他的回答每一次都很果断:“不,我只想当一名铁血战士。”这位“铁血战士”有一天曾一本正经的对我说:“爸,生活真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他灰色的情绪令我有些慌张,压低了嗓门,轻声问他:“儿子,怎么了?”他垂头丧气的回答:“我都长这么大了,还连一场战争都没遇上!”儿子对战争的毁灭性知道的不多,也体会不了,让他心驰神往的是电影上那一个个狙击手的生活。这些电影角色,冷血、神枪、怪癖多,击毙一个邪恶的坏人,就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形小酒壶,美滋滋地仰首喝上一口。有那么一部电影,狙击手只有在喝酒之后才能百发百中,没有了酒则一再地误过杀机,造成重大恶果。儿子百思不得其解,却因此对酒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人间诗草无官税,江上狂徒有酒名”,在文学界,我的文字没什么酒劲和酒香,但人却颇有酒名,所到之处,酒桌子上总是喝的不亦快哉,不亦乐乎,可在家里,我是很少喝酒的,儿子眼中的“酒鬼”一点儿酒瘾都没有。这下子好了,只要晚餐的桌子上有了什么下酒菜,儿子就会问一声:“爸,是不是喝上几杯?”他知道我不是狙击手,也知道在家里我已经很多年没醉态了,也不需要借着酒力做什么正经事或荒唐事,他只是想观察我喝酒的样子,通过分析我酒后的表现,尽力的去揭开酒神开出的谜底。然而,那个狙击手一口酒落腹,凶心顿起,“砰”的一声枪响,一个人就没了,可我却屡屡喝得和颜悦色,心花怒放,儿子见了,开始怀疑那酒瓶子里一定住着一个喜怒无常的魔法师。一次又一次,儿子眼巴巴的望着我:“爸,能不能让我喝一口?”我总是摇头,他就一再与我预约,等到他年满十八岁的那天,他一定要与我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何冰凌打来电话,约我去泸州老窖股份有限公司神游的那一天,我正带着儿子,在金沙江河谷的滚滚热浪里领略“高峡出平湖”的景象。之前,我们去了甘南草原,又经迭部县入川,再从四川入云南境,已经在外流转了二十来天,人困马乏,倦鸟思归,实在无力再折返川南了。
我问儿子:“想不想再去一家酒厂?”
儿子问:“现在?”
我说:“是,现在。”
儿子问:“什么酒厂”
我答:“生产国窖1573的那家。”
儿子问:“去干什么?”
我答:“去看金色的高粱地,讨论酒文化,在技师的指导下勾兑美酒……”
听到可勾兑美酒,在中午的烈日下面,儿子的双眸金光闪闪,高兴得手舞足蹈,并吼出了一嗓子:“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美酒与自由,酒神与自由之神,在人类的文化传统中,两者从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很多时候,它们甚至就是两具驱壳共用着同一个灵魂。儿子还在酒国的流水外、竹林外、长亭外、包厢外、烧烤摊外徘徊,但天性使然,他已经嗅出了遍地酒香中飘忽不定的自由元素,酒杯里的太平洋,载酒的胸腔里屹立着的喜马拉雅,酒徒睡去之后朝廷、寺庙和图书馆一再的坍塌又重建,他还无力体认,可那酒液生成的过程一如圣诞,早已令他心驰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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泸州热得像座炼丹炉,把我身体里的酒一滴不剩的烤出来了。穿行在丘陵上起起伏伏的高粱地里,身边有王祥夫、马原、潘小平、苏北,沈天鸿等等先生与女史,儿子有些心不在焉,悄悄的问我:“我们从这么远赶来,就为了在高粱地里烤太阳?”我一一的向他介绍各位作家和诗人的成就,他一边擦汗一边说:“你就别吹牛皮了,大老远跑到酒厂来的人,肯定都是酒鬼!”我一时语塞,讪讪地说:“哈哈,你看这长得不见尽头的红高粱,不知能酿多少吨酒啊。”儿子与王祥夫认识,还知道他是个丹青妙手,看着王祥夫头戴草帽,使劲摇着折扇的样子,冷冷的对我说:“你看这老头的样子,酒喝多了后,他会不会把酒当成颜料画高粱,画了半天,纸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一行作家和诗人,儿子与沉河最熟悉,多次在山水间同行,已经是亲人,但看着沉河兴奋的在高粱地里手舞足蹈,他很不理解,问沉河:“喜欢酒你就好好的喜欢酒,为什么这么喜欢高粱地?”沉河没有听见,他话锋一转,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反正我喜欢吃碗里面的猪肉,一点儿也不喜欢脏兮兮的猪。”中午的高粱地,无风,在炽热的阳光和湿腻的空气里,一穗穗下垂的高粱拼命的想躲到剑芒似的叶片中去,而叶片看见粱穗垂下来,一律的收束起边刃,同样的往下避让。这么一来,高粱地里还是只剩下曲颈的高粱穗,无边无际地承受着收割之前最后的炙烤,并顺便聆听空气中酒神沉闷而又燃烧着的脚步声。
在国窖博物馆,我的儿子雷皓程,终于止住了他的逆反之心,安静下来了。没有几个作家会亦步亦趋地跟着导游,听导游背诵导游词,因为大家都知道,导游讲的那些是记不住的,也是可以在电脑上查找到的,所以都会按自己的方式和兴趣独自转悠。但我这儿子,从一开始就跟在导游员的背后,认真的听,不时还陷入瞬间的思考,然后点点头。在品鉴陈年美酒的大厅,征得我的同意,他平生第一次喝了一口烈性酒。我看他先是模仿成人的样子,把白瓷酒杯高举到头顶,再慢慢地移到唇边。那个时刻,他的目光又兴奋又胆怯,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子,嘴唇抽动的同时,手有些微微的颤动,而且在喝下去之前,几次把目光投向我又收回去。看见人们都在频频举杯,喝了一杯又在酙第二杯,他终于表情愉悦地把双目一闭,昂首一饮而尽。瞬间之后,我看见了他皱起来的眉头,绷红的脸庞和如释重负的表情,嗷嗷嗷的叫着,同时,几颗泪滴从双目中流到了脸上。他没有找到更好的词语来表达这种被允许的违禁的历险和感受,一只大手拍在我的肩上,有点儿害羞地对我说:“真的像火焰啊,一直烧到了这儿!”边说,边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在大师工作室勾兑酒品,我特意坐到了儿子的旁边,不是担心他弄乱或者摔碎那一桌子装了原料酒的玻璃器皿,是害怕他初生牛犊不惧虎,一边勾兑一边品饮,兴奋而又无畏地将自己灌醉了。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少年一开始就沉醉在了不同的酒品互相融汇所产生的细微的变化中,似乎一直在抓捕他童年时所困惑的那个藏身在酒液中的魔法师。同行的人们,大多数都只是用不同年份的原浆酒按比例为自己勾兑了一种纪念酒,只有他一直在忙乱,尝试了不同的比例,勾兑出了很多种酒品。他不在意哪一种原浆酒是五十年的或三十年的,也没觉得几年的原浆酒有什么不好,在他的价值观里,那些久历光阴供养的陈年老酒未必就是勾兑时候的最大比例,以至于他最终选中的一款纪念酒,成分大多数都是新酒,他说:“五十年的原浆酒,我只滴了三滴在里面!”他否定了时间,他认为他勾兑的那一瓶,才是天下最美的酒。从工作室出来,站在泸州酒窖门前的夕照中,他又一次与我约定,待他长到十八岁时,他一定要与我痛饮一场,并且扬言:“老爸,我会用那瓶酒把你灌翻在地的。”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在失魂落魄的年代,内心有着太多的万古愁,可能与之推杯换盏的人却是不多的,常常觉得朋友遍天下,可又总是发觉自己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泸州归去之后,或许真的用不着呼儿出去兑换美酒了,我且静静的等他长大,与他同饮便是。
雷平阳,著名诗人,云南省作协副主席 ,现居昆明。著有《风中的群山》《天上攸乐》《普洱茶记》《云南黄昏的秩序》《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雷平阳散文选集》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昆明市“茶花奖”金奖,云南省政府奖一等奖、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诗刊》华文青年诗人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