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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浓淡之间

2023-03-20抒情散文罗铮
苏东坡的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是我儿时心里的一个结。西施的风姿绰约我能懂,一片湖,如何能可浓可淡,在浓淡间华丽转身?

那年高考后的暑假,终于成行。碧波万顷,天光云影共徘……

苏东坡的那句“淡妆浓抹总相宜”,是我儿时心里的一个结。西施的风姿绰约我能懂,一片湖,如何能可浓可淡,在浓淡间华丽转身?

那年高考后的暑假,终于成行。碧波万顷,天光云影共徘徊。曲院风荷、花港观鱼、柳浪闻莺、三潭印月,光看名字,心就醉了。断桥忽远忽近,款款而来的是脉脉风情千万种。原来这就是雷峰塔,磅礴雄浑。徜徉苏堤,晨迎日出,暮送夕阳,一日千年的体验。走着走着,苏小小、白居易、苏东坡、杨孟瑛,潜藏深底的悲欢离合,全都毫无征兆地活灵活现。

我一直有种执念——湖是城市最具灵性的眼睛。源头即在此行。在湖畔,我仿佛走进了一双古老的明眸,看见了古代先贤的身影,读懂了烟波浩淼里潜藏的纵深。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与天堂划等号大抵是因了西湖的缘故。倦了,烦躁了,心绪不佳,往西湖去,瞬间治愈。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多少人事淡薄于记忆,与西湖却始终不离不弃。粗略一想,去过三四回吧。等等,这儿蹦出一次,那儿忆起一回,一不小心竟有八九回。时间宽裕,可绕湖一周。时间紧迫,只踱半条苏堤。风和日丽,泛舟湖上,舟影寂寥,摇橹声声,整个西湖就是我们的。春雨绵绵,雨滴像一根根绣花针穿透湖面,涟漪道道。秋风阵阵,落英缤纷,一片残缺,让心恻隐……

似乎还缺点什么。对了,是雪。江南的雪,可遇而不可求。那次路过杭州,甫一入住,瞬间大雪纷飞,遮天蔽日。我迎着风,坐在酒店露台的椅子上,望着雪花漫天飞舞。怎能少了西湖?摸着苏堤的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像是久别逢故知,雪花打在身上,痒痒的,酥了心房。这不是人间的雪。人间的雪,是实用的——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拍照留念……只有西湖的雪,才是用来欣赏的,仿佛天上的雪、云中的雪,纯净、圣洁。小心翼翼的,不忍触碰。一碰,就怕玷污了整个版图。

就这样缓缓走着,直到身上沾满了雪。曾经遮天蔽日的大树,已经脱光了叶子。枯败的残荷,随着水波轻轻摇曳。一剪寒梅疏影横斜。天,与云、与山、与水、与草木,上下一白,幽旷深远。那种无牵绊的简约,毫无烟火气的素雅,醉人心扉。

融入了雪西湖,总算有了一丝知己的味道。也正因为知己,久而久之,更觉西湖的深不可测。

柔美雅致之外,西湖在骨子里还暗藏一股刚猛。光听名字,龙井、虎跑、狮峰、雷峰塔,似与风花雪月背道而驰。孤山、孤山,更是桀骜不驯。其上的西泠印社,堪称世界印学的最高殿堂。黄宾虹、潘天寿、傅抱石、沈尹默、启功……豪华的社员阵容,让最硬朗的书法艺术光耀四方。湖畔,岳飞、于谦、秋瑾、张煌言等忠义之士埋骨,沧桑之中豪情万丈。就连娇弱婀娜的白娘子,竟也能瞬间水漫金山。

这些年,也走了不少湖。有的高冷冶艳,有的温婉可人,有的清幽静雅,各有异质。唯有西湖,时时心心念念,虽达不到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的境界,倒也常浮于脑海。

西湖的前世实在让人浮想联翩:既有果蔬、羹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婴等“湖中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缎、犀钿、髹漆、织藤、窑器、玩具等物,再加上吹弹、舞拍、杂剧、杂扮、撮弄、胜花、泥丸、鼓板、投壶、花弹、蹴踘、分茶、弄水、踏混木、拨盆、杂艺、散耍、讴唱、息器、教水族飞禽、水傀儡、鬻水道术宋刻无“水”字烟火、起轮、走线、流星、水爆、风筝……南宋词人周密如此铺叙后又用一句话总结:“盖耳目不暇给焉。”

夜色同样摄人心魄。张岱写道,“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弘一法师干脆一曲谱之:“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岂不得醉倒一片?

诗、文、剧、评,巴金、俞平伯、丰子恺、朱自清……西湖仿佛从未被写腻。每篇经典,似浑然天成的一幅画卷。每幅画卷,似曾相识,却匠心独运。

想着想着,西湖就变得亘古通今。正如东坡先生所言:“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西湖早已化身全天下的西湖,海纳百川。它历经坎坷无数,时而葑草蔓蔽,淤积湮塞,常在兴废之间游走,却总能转危为安,老而弥坚。到了西湖,一切随缘,不怕你经纶满腹,西湖宛若一个垂着面纱的美人,再努力,也无法穷尽其韵。

真舍不得离开。如果能天天住在西湖边,像张岱一样一生只知西湖事,该有多好。他在《雷峰塔》中云:“日日看西湖,一生看不足。 ”虽说他的一生,大志不得伸,但守望西湖的淡泊,又是多么幸福。同时也不由地钦敬苏东坡、白居易和杨孟瑛。西湖是重情重义的,谁疏浚清淤,留下一湖碧水,谁就可以永世相伴。于是,一片湖,三条堤,青灯古佛,长相厮守。

当然,不能忘了钱王祠。这位私盐贩子出身的吴越国君,给杭州留下的不仅仅是第一缕王气,更是一座完整的西湖。“因故府大之,不过百年;填西湖之半,可得千年。”风水先生一语惊人。但钱镠不为所动,将千年国祚的诱惑抛诸脑后。西湖建祠以祀,与之心心相印。

我似乎懂了——淡妆,浓抹,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或浓或淡之间,湖光山色的秀美多姿,升华为天人合一的哲学实践,诠释着天理与人欲的完美融合。它就像一枚灵动的印章,为整幅中国山水画卷轻盈点睛。当然,东坡先生看了三年才尽得其味,我只寥寥数回,又安能窥其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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