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2021年第4期|成向阳:找牙记
在城市,每隔上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差不多就可以用这句话来概括。这其实不能怪城市生活对牙齿不存善意,只能怨我自己年纪轻轻太不懂……
“不是在看牙医,就是在去看牙医的路上。”
在城市,每隔上一段时间,我的生活差不多就可以用这句话来概括。这其实不能怪城市生活对牙齿不存善意,只能怨我自己年纪轻轻太不懂珍惜,在很多年之前,刚一进城市的门,就献上四颗牙齿去做见面礼,而且其中的两颗,还是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门牙。
“你带着年轻的牙齿来到城市,城市却送你一副昂贵的假牙。”
当我捂着钱包在二十年前深夜的日记里写下这一句时,哎呀,真是想掩面痛哭。但终究是没有哭出来,因为一哭嘴里撕扯得更疼。想想还是算了,等牙好了再哭也不迟。但牙齿这种东西,真是不能重生,坏了就是坏了,不会再好起来了,丢了就是丢了,再也难以凭空找回。对我来说,青年时期丢失的四颗牙齿,即使到二十年后的现在,虽然已经努力想了无数遍,我也还是说不清楚它们究竟丢到了哪里。这让我午夜梦醒舔着假牙的每一次回想,都有那么一点拼命找牙的意味。虽然那个时刻的脑子,比后来见到的青海贵德的黄河水都要清澈见底,但还是想不起那些牙具体是掉到了哪里,以及是怎样掉的。
当然,掉牙的大概地点我是知道的——在从城市东山通往建设南路的一个45度的坡道上,在一辆朝天翻倒的没有车闸的拼装自行车旁边,牙齿忽然就脱离牙床,朝天飞出我的视线,从此与我隔山隔水,再也没有回来。
在那些找牙的午夜,我用尽全力去想,只能想起牙齿掉落之后的那一小会儿,我茫然站在黄昏的城市街头,近视眼镜不翼而飞,鼻子上的血顺着下巴滴到了新上身的一件绿色T恤衫上。眼睛之下的半张脸完全没有感觉。那时的天似乎正下着小雨,周围有面目模糊的路人围过来指指点点。
记忆的镜头每到这里就会咔嚓一声中断,随即切换一下,我已深陷在省人民医院外科诊室里的一把椅子里。我无法动弹,因为一个同学紧紧压在我身上,叫着我的名字大喊:“医生就要给你做手术了,你不要跑,不要跑!”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挺直身子挣扎了最后一下,又喊叫了两声,然后才放弃。医生走过来给我做了面部缝合术。两只眼窝下,左面37针,右面12针。后来才知道,我的近视眼镜在碎裂之前,扭曲的金属框子先切进我的两只眼睛下方,留下了一些痕迹。不过好在那位外科大夫的手艺精湛,他纳鞋底一般的密密缝合,让我在伤愈抽线之后几乎看不出有破相的痕迹。
至于牙嘛,省人民医院外科是没有处理的,那得等我酒醒,得等我口腔彻底消炎,尤其是得等我大脑里的震荡波稍稍平复后再说。
脑震荡可真不是玩儿的。记忆的镜头再一切换,我已横躺在另外一个同学的单位宿舍里了。宿舍的下一层就是他们单位的澡堂。我还没完全睁开眼,鼻子就先闻到了澡堂子的气味,然后感觉有人在我雾茫茫的眼睛上架了一副眼镜,显然,那不是我自己的,度数偏低嘛,但好歹能把头顶上方围的一圈人脸看清楚。李大、李二、张三、四宝、陈六子。我的天呐,他们哈腰围在我的脑袋上面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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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六子喊了一声:“呀!醒了醒了!”
我一下想起刚才在省人民医院外科诊室搏斗一般把我压在椅子上的正是陈六子,又忽然想起奋力背起我往医院跑的也是他,最后想起那天早上叫我去找两个老乡喝汾酒的其实也是他。还有啥,一迷糊就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不是说假话,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问:“这是哪儿呀?”
李二说:“这是张三的宿舍呀。”
我问:“我这是咋了?”
李大说:“兄弟,你把自己摔了。你认识我是谁吗?”
我说:“你是大的,告诉我,摔成啥了?”
张三手一翻,把一面镜子端端正正摆到我眼镜儿上面,说:“自己看看。”
我一看,一堆补丁,白的白,紫的紫,却看不清面目,不认识,这是谁啊?
我就又问:“这是咋回事?”
他们一起喊:“你把自己给摔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问:“我这是咋了?”
从这一问开始,我便以两分钟一次的频率,反反复复问“我这是咋了”。一直没说话的四宝很绝望,长叹一声:“完了完了,他这是摔傻了呀!”
真像是摔傻了。那时候,我们都才二十一二岁,还不知道这是脑震荡后的间歇性失忆。看到我被摔傻了,他们都很悲痛,以至于都没注意我嘴里其实还少了四颗牙齿。
一下就注意到我嘴里少了牙齿的是我的一个本家爷爷。那已经是二十天后国庆节当天的下午了,我脸上伤疤几乎褪尽,眼窝下的线也抽了。我就紧紧闭着嘴巴坐火车回老家,老人家半途中上车,满面笑容张口要和我说话,但就在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却猛然把脸扭到了另一边。
我说:“爷,你这是办完事要回家呀。”
本家爷说:“哦哟,还真是你呢。我一直看着是你,又觉得不像,都把话咽回去了。你这是……”
我说:“爷,我把牙给弄掉了。”
本家爷说:“牙掉了?那可得赶紧想办法镶上啊!”
我镶牙的钱,是和我妈借的。1500块,实在是太贵了。就是用这笔带羞耻味道的钱,我让自己嘴巴里多了四颗崭新的烤瓷牙。烤瓷牙就像新鲜的牛奶一样白,太阳给点儿光就闪闪发亮。牙齿完全装好已是两个月后了,我去了柳巷步行街闲逛,迎面遇到的一个女同学夸张地大喊:“哇,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呢,简直帅了很多呀!”
我赶紧跑回来对着镜子细细研究了一番,最后确认女同学说的真没错,假牙确实让我的下半张脸看起来比以前整齐许多。于是发誓,一定要好好珍惜这因祸得福的假牙,一定要痛改前非,不喝酒,不打架,好让这四颗牙与我一同终老。
但转眼其实也就忘了,假牙渐渐也就从贵客成了亲戚,又从亲戚降成了仆人。我不再特别照顾它们,它们反倒要殷勤侍候我了。除了遵照牙医马大夫的话不啃大骨头、不咬酒瓶盖之外,我渐渐放弃了让它们装点门面的功能,它们只能和其他牙齿一起履行必要职责去了。
就这样,十年慢慢嚼过去了,十五年也将要嚼过去了,四颗假牙一直都服服帖帖,完完整整,让我特别放心。但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假牙没出事,我的真牙却起来造反了。十五年里,老天好像要额外恩赐一般,让我嘴里一连长出了四颗智齿。
这四颗智齿,不是敲锣打鼓一同长出来的。它们像一群偷偷摸摸的贼,是分阶段出现在我上下牙床左右两侧的。出智齿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那种难过旷日持久,遥遥无期。先是上面的右槽牙感觉不适,总是酸、胀、疼,疼到不能吃饭,不能碰触,紧接着连同半个上颚都肿胀起来,鼓出一个坚硬而硕大的包。然后一颗小牙拱出尖尖一角,鼓包破裂、消失,小牙却慢慢长大,不断发展,随即就与紧邻的槽牙明目张胆地缠斗起来,最终嘎嘣一声,那颗槽牙被打落了一块,过几天又嘎嘣一声打落了另一块。最后,新生的一颗智齿便站稳脚跟,顺风顺水疯长了起来。
这个新旧牙齿间的火并过程,持续大概有小半年之久,作为交火场所,我可谓一日不得安生。但这样复杂而激烈的牙战,竟然一连在我口腔里发生了四次。每一次,智齿出一颗,我的槽牙就掉一颗,我成了小区门外和单位附近牙科诊所的常客。都不用预约,捂着腮帮子冲进去,手术床上一躺,医生就过来,轻车熟路地予以处理。但是每一回,面对医生让我拔智齿的建议,我都沉默着拒绝了。理由是我怕疼。
怕疼是真的,但更深一层的理由我藏着没说,我其实是觉得,旧的去了,新的要来,这简直是老天在补偿我呀。我怎么能不识抬举呢?疼就疼吧,只当它是脱胎换骨。于是,我开始转变观念,勇于实践,在午夜找牙的空档,慢慢就开始了我的智齿训练。我下意识地用上面新生的智齿去磕碰下面不对称的那个槽牙,好像要咀嚼一些什么似的,让它找一找存在感。等那个槽牙慢慢掉了,新的智齿长出来,我就让一对智齿打对对碰。先是练一颗,两颗,慢慢地,我就四颗一起练,最后练出了半夜磨牙的习惯。但我其实真不是在磨牙,我是在像驯狗一般,要让我的智齿们努力长点儿出息。
转眼就驯到了2017年的秋天。那时,我的智齿已经基本驯养成才。我差不多可以用它们熟练地吃东西了,只不过在咀嚼的时候,我一边的腮帮子必须夸张地上提,同时把这一边的眼睛稍微闭上一点,这样,智齿之间的咬合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我特别欢喜,感觉别动队新添了武装。但心里一欢喜,就特别容易得意忘形,变本加厉,一点都没记住当年牙医马大夫的告诫——
“小小年纪,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可别再喝了!再喝你还得满地找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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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2017年秋天的时候,我都快把马大夫这个人给忘记了,何况是她的几句话。是啊,十五年前,马大夫还是一个只比我大一岁的姑娘,脸白白的,大眼睛弯弯的,和我一样,也是刚刚上班。她带着浅蓝而气息清新的外科口罩,每次举着钳子弯下腰来对付躺在牙科手术床上的我时,我都能从她的两只眼睛里看见闪闪的小月亮。但马大夫那时候就有脾气,她说“你不要给我叫啊,一点都不疼”,然后就“嘣”的一声给我来上一下子。
2017年秋天一个周日的早上,当我再次躺到新屯巷里一个牙科诊所的手术床上时,马大夫两只眼睛里的小月亮隐隐还在,但她其实已经是诊所的大老板兼两个小学生的母亲了。
马大夫说:“你这是大早上就喝酒啊?你看看你,酒气都还没散开。”
我说:“昨天晚上喝的。”
马大夫说:“这回怎么弄的,磕哪儿了这是?”
我吭吭哧哧:“半夜摔倒,磕车位地锁上去了。”
马大夫叮叮叮叮用小镊子轻戳着我的两颗门牙下边缘,平静地说:“只下面有一点点小损伤,看起来是不要紧。我可以给你把它们磨平,这样可能会稍微短一点,但不影响你使用。”
我说:“马大夫啊,这样到底保不保险呢?下个月,我就要去北京上学,四个月不回来。到时候万一有啥问题可怎么办,要不,把这两颗门牙换换?”
马大夫说:“那当然行。”
但是等拆了门牙一看,马大夫的脸就沉下来了。她说:“不行啊,你看你看,你不止这两个门牙不好了,周边的两颗也有很大问题,这样的话,带上左右两边,你这次得处理六颗牙齿。”
于是,我夜酒还没醒,假牙就要由四颗变成八颗了,涨幅整整一倍。而十五年里,牙科技术早已更新换代,新装的假牙质量明显优于老假牙,尤其是换装的速度也特别快,半月之内,我的牙齿就又熠熠生辉了。只是很有点紧,等我后来到了北京,一个月里都不知道该怎么讲话,总觉得嘴里像塞着一大块带生肉的骨头。
张着嘴却不知道怎么讲话的时候,我就后悔死了,那天晚上干吗非要去喝酒呢?但这世上,有假牙可以装,却没有后悔药可以卖啊,罢了罢了,以后再也不喝了,好让这八颗假牙从此到底。
因为年纪轻轻就牙不好,后来读书,或者看电影,一遇到与牙有关的片段,就特别能看到心里去。
比如巴勃罗·聂鲁达在《伐木者醒来吧》里念道:“钟声,蝴蝶,锻工场/乡间破败的电影院里/爱在大地生出的梦中/张开了它的牙齿。”这老家伙,大概是又要去恋爱了。
比如詹姆斯·索特在名作《光年》里有个比喻:“犹太人没有钱,就像狗没有牙。”这应该是男主角在纽约的老牌裁缝店做衬衣时的一闪念,真是闪闪发亮,让我一下就喜欢上了索特这个飞行员小说家。
比如香港演员许冠杰在无厘头鼻祖电影《半斤八两》里,以霹雳手凌空一抓,就抓走了他大哥许冠文抛向嘴里的一块糖。他哥饰演的私家侦探表示不服,让他有本事再试试,但第二把,他没抓住糖,却一把抓走了他哥嘴里的一副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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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笑到这里,猛然间想起自己嘴里也有将近半副假牙了,就赶紧合住了嘴。是啊,一个嘴里有假牙的人,是应该充分自知的,是不可以过分用力的,这一点我其实很早就了然于心,但是又很容易就忘到脑后,需要不时以紧张感来提醒自己一下。
最近的一次提示来自一把小号。
儿子在学吹小号,买号的时候,我特意多买了一个号嘴,愿望很美好,和儿子一同学习,一同砥砺,一同进步,从经济上说,也特别合算,花一份钱,出两个人才嘛。可结果,让儿子教着吹了一下,吹不吹得响就另说了,光是嘴巴嘟起一用力,就感觉嘴里的假牙很不保险,很有呼之欲出的冲动。还是——算了算了。
但,牙不好,其实也有许多好处,那就是有它们塞在嘴里,可以慢慢让你变得文明、礼让,且常含一种半真半假的微笑,就像塞着一副假牙化装出门找人的私家侦探许冠文一样。而对我这个脾气火爆的人来说,因为有假牙在身,就像押镖上路的镖客,有了一番重大的担待。对路上那些爱磕磕碰碰的人一律离得远远的,即使真遇上了纠缠不休的人,也能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实在忍不住,就先把一口牙齿龇起来,朝他亮上一亮,然后想办法各走各的。
也是因为牙不好,对牙一样不好的人,就因同病相怜而渐生好感,最终还奉为了偶像。
比如鲁迅先生,他三十岁就装了满口假牙,这让我心里安慰得不得了。比如美男子赵丹先生,也是三十来岁上,就在新疆军阀盛世才的监狱里丢了满口的牙齿,然后换了假的,照样当头号明星。这让我后来每次看赵丹先生的老电影,都要偏着头格外瞻仰一下他嘴里的牙齿,看看他究竟是怎么笑的,怎么就能那么迷人。
两位戴着假牙做出偌大光辉事业的老先生,后来不同程度地都成了我的绝对偶像。在他们的假牙光芒掩映下,我一点都没有自卑,也一点没有怀疑人生的美好和前途的可期。只是,依旧习惯在午夜舔着腮帮子于日渐模糊的回忆里找我自己丢失的那些牙。找牙日久,慢慢地,对牙这种东西,就多了几分敏感。
比如蠢蠢欲动的时候,就会想翅膀是恐惧的产物,而牙齿产自进取的欲望,每一颗都写满疯狂的喜悦。比如有强烈的自我革新意识而前途受阻的时候,就会自我安慰,想我们每个人都有莲花的前世,我们始终藕断丝连。我们每个人都不是时光的切片,我们活在整体性之中。你不能使你今天的血完全不再是你昨天的血,你可以打光自己全部的牙齿,但你不能更换你的牙床。比如陪孩子去卧虎山动物园,看见铁笼里的猛兽,就会想,它们与都市里的人类也差不多,早已谁也不想改变谁的习性。它们只是隔着笼子彼此观望,有时亮亮已经变软的牙齿。那些磕碰在铁笼上的牙齿,大概已经找不到丛林生活的钙质。比如讨厌一个台上讲话人的时候,就会想,牙齿这东西,真像一个人掩饰不住的兽性,你看这个人嘴里一说“必须”,满口的獠牙就露出来了,让人一下就生出“去你的”心来……
又是一个满床翻滚着找牙的午夜,我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个著名的德古拉伯爵。据说,吸血鬼的鼻祖德古拉伯爵在龇着一口白牙悄悄接近吸血对象的时候,常常有油然而生的神圣感。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去吸那人的血,而是替他送去一份永生之礼。而所有在暴力迷恋中露着利牙的事物,都是戴面具的德古拉啊,我和它们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可说。但是,我怎么会梦见自己变成了德古拉呢?
也许,我是真的想念自己丢失在城市里的那些年轻的牙了。也许,我是想在德古拉的重生仪式中,再次生出满口雪白而年轻的牙齿,好对着城市的窗口悄悄亮上一亮。
作者简介
成向阳,1979年生,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诗刊》《天涯》《散文》《青年文学》《青年作家》《雨花》《山西文学》《都市》等,部分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转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著有散文集《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夜夜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