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
从机场到航空公司安排的酒店,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在这十几分钟里,一车的人都在不停地大声嚷嚷着,自言自语,互相之间,或者跟电话那头的某个人。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说后面的航班延误了,现在航空公司已经安排我们到酒店来休息,让她也早点休息。
这是一家老旧的酒店,霓虹灯招牌上那个“锦”字快要掉下来的部首,以及大块大块已经脱落了瓷砖的外立面,都证明着它的老旧。刚一下车,很多眼尖的人又开始大声嚷嚷起来,那么破怎么住啊。为了省钱把我们弄到这里,搞什么啊搞。这怎么行,跟航空公司投诉去。
我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嚷嚷,因为我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事实上,我也并不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倒霉航班。这种时候,平心静气比嚷嚷一些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气话能让自己更好受些。我拖起拉杆箱,默默地夹在排起一条长队的人群中,等着将会分配给我的那个房间。
房间很小,起码比想象中要小,目测还不到15平米。房间里面比酒店外面更显老旧,油腻腻的棕色窗帘,脱漆的老式桌椅,翘了皮的木地板,床头一侧的墙壁上还布满了一大片霉斑——虽然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之下看上去更像是一幅油画。也可以把它当成油画,我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把拉杆箱一推,在那张带扶手的椅子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
到房间了吗你,她在微信上问。到了,刚到,我说,然后起身拍了那幅“油画”给她看。
跟你说了让你直接飞直接飞,偏不听,这下好了,航班延误了吧!她说,她想以这样的口气来证明她的先见之明。她总是这样。马后炮!我回了三个字,以及一个感叹号。什么马后炮,你定机票时我怎么说的?是不是说了中转航班不靠谱?你就是不听,非要按自己那一套来!她快速回复道。就当来厦门玩一趟嘛,不是一直说来没机会来,你快睡!我说。
明天12点前回不到武汉我看你怎么搞!她说。我想了想说,回不来你改签嘛,反正去桂林玩,哪天去不是去。你说得轻巧,好不容易我才请了四天假,晚去一天就浪费一天!!!我仿佛从那三个感叹号里听到了她的咆哮。你快睡吧,明天上午一准儿能回到武汉,我说。
接下来她没有再回复,过了大半个小时也没有回复。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又或者是不想再回复我什么。我摸出来一根烟点上,走到窗台前,把一口烟气喷出去,看着那股烟气一阵阵飘散,继而消失在夜空里。几颗星星挂在天上,月亮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照着。
楼下,酒店外层那道栏杆的拐角处,蓝色垃圾桶边上有一个穿服务生制服的男的也在抽烟。他左手夹着烟,右手举着电话,跟那头有说有笑的,说几句就抽上一口。
我摁灭烟,去冲了个澡。我决定洗完好好睡一觉,把从上海带回来的那些疲惫都睡掉。
洗完澡躺下,却无论怎样都睡不着了。我摸出来手机看了看,她还是没有回复。你是不是睡着了?我发微信问。她还是没有回复。我又打微信电话,打电话,她也没有接。
她肯定睡着了,我对自己说。我摁亮灯,靠着枕头坐起来,迷迷糊糊的意识一点点清晰起来。我再一次注意到房间里那些过时、老套、破旧的家具和摆设——在所有我住过的酒店里,这差不多可以算得上最不堪入住的一家了。在厦门,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厦门,我实在搞不懂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酒店存在,怎么还会有跟这样的酒店合作的航空公司存在。
房间小是小了点儿,虽然还不到15平米,不过面积并不是最重要的。对客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设计感,是舒适度,是人本关怀。其实完全可以这样改造嘛,把木地板换成石材地面,墙面可以用亚克力雕刻的复合型材料,电视机以画架形式巧妙摆放,椅子换成高性价比的藤编椅,桌子换成铁艺实木办公桌,顶灯换成后现代简约枝型造型灯……当然,也可以有更高级的改造方案,对我,一个资深软装设计师来说,这些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下了床,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又摸出来一根烟点上,然后走到窗台前。
楼下,酒店外层那道栏杆的拐角处,那个蓝色垃圾桶边上,那个穿服务生制服的男的还在打电话,保持着我一开始看见他时的那个姿势。我看了看手机,已经快零点了,他起码打了有一个小时了,不知道他都在说些什么,又有什么好说的。我点上一根烟,望着他。
几分钟之后,我注意到他狠狠地踢了一脚面前的那只蓝色垃圾桶。他这一脚十分用力,因为在他踢完后我注意到那个垃圾桶就歪倒了下去,磕出了里面的一些垃圾。与此同时,我还注意到他又扬起来右脚甩了好几下,然后又蹲下来,揉搓了好一会儿右脚尖。我笑了笑。
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那个垃圾桶,走到旁边去了。我看见他还在继续打电话。
通知航班起飞的电话是在将近凌晨1点时打来的,当时我已经快睡着了,又被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吵醒了。我拖着拉杆箱走到酒店大堂时,很多人已经等在那里了,说说笑笑的,欢呼雀跃的,眉飞色舞地谈论着接下来的行程,他们已经忘记了几个小时之前的大声叫嚷。
上了接驳车,我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车缓缓启动时,我才意识到之前那个穿服务生制服的男的,现在已经不在那道栏杆的拐角处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此时此刻,被他踢了一脚的那个垃圾桶仍旧还歪倒在那里,里面的垃圾撒了一些出来,并没有人过来收拾。
接驳车开出酒店大门,拐上了一条空空荡荡的马路。靠在车窗上,望着马路一侧那栋高楼上零零星星的几盏孤灯,我又想起那个穿服务生制服的男的,想起来他的制服,他踢疼的右脚,以及他一瘸一拐的样子。他电话那头的那个人,不知道是她还是他。不,应该是她,肯定是她,绝对是她。我几乎可以看见她,她就在厦门,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