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1年第1期｜何述强：高山岭顶的侗天湖

从三江回来后的好几个深夜，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侗天湖。极有可能是深夜的寂静唤醒了心中的宁静，我竟然有点想念那个地方了。

那片起伏的坡岭，有一座特别高的坡，叫三省坡，坡下一汪静静的湖，叫麒麟湖，三省坡被视为侗族人的圣山，麒麟湖被视为圣水。当地民间有个说法，小孩生病可以来麒麟湖取水，喝了可以消灾祛难。麒麟湖也就是现在的侗天湖。到侗天湖要经过独峒镇，镇子看起来也比较普通，房子也有新有旧，间或还有一些侗家木楼。让我突然对独峒镇肃然起敬的是镇子旁边的两口水井。行人穿过一个老旧的亭子，就可以到井边直接用水瓢舀水喝，用瓶子、水壶装水。塑料红水瓢，红漏斗，十分艳丽炫目。它们与清水形成色彩的反差，都更有力地衬托了井水的清澈。有人赞美过侗家的红水瓢吗？没有。那就从我开始吧！它静静地放在井盖上、井水边，像宁静的、艳丽的火焰，似乎象征着热诚。独峒镇上的井水尚且如此干净清澈，何况独垌高山岭顶的侗天湖！

广西有一首特别动人的情歌，“高山岭顶有蔸梅，风吹梅花满树飞。梅花满地因风起，打酒托媒哥为谁？”我喜欢它含蓄巧妙的表达，梅花的“梅”与做媒的“媒”谐音，可谓一音双关。由“梅”到“媒”，由外物及里，古老《诗经》中比兴的手法在这里得到映现，表现微妙的情感，极具艺术感染力。除此之外，我对“高山岭顶”这个意象有了特殊的感觉，觉得很美的东西会出现在高山岭顶之上。高山岭顶白天太阳过，夜晚月亮走。云卷云舒，朝有露，暮有霞；春有鸟鸣，秋有蛩吟，雪凇雾雨，四季花飞。高山岭顶，那是人间烟火熏染不到的地方，是仙人骖鸾遨游之所，“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不单是梅花，好多美丽的花会选择高山岭顶，而不选择别的地方。高山岭顶本身就是一首歌，站在高山岭顶谁不想放声歌唱？那是一种极致的所在，与天最近，与云最亲，就连闪电的图案也最为壮观。寒冬时节，玉树琼枝、雪凇剔透，经冰的叶芽，一定多一份玲珑；经雪的叶尖，一定更加莹洁。天湖冰芽应运而生。就像我小时上学路上看到有雪的菜心，忍不住伸手去抓一把雪。雪的干净与菜心的嫩相互映衬，美好的更加美好。我想，天湖冰芽也是这种情况。侗天湖茶园因高山岭顶天湖一泓得天独厚，又因茶树经冬、挂冰、凝雪，遂诞生一款名茶天湖冰芽。

近几年，海拔一千多米的侗天湖茶园，名声在外的除了高山茶叶，还有杜鹃花海。这次登山，春茶碧绿满眼，杜鹃花未开。莫非是“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的时节，真个儿“百草不敢先开花”？后来我发现山上只是杜鹃花未开，别的花还是开的。在山顶的茶室里，吴总亲自给我们沏茶，屋外是亮亮的阳光，室内是黄金一般灿然于杯中的天湖冰芽。茶波微澜，品了红茶又品绿茶，茶汤浅绿，清香沁人。记忆中的那首饮茶诗又一次被拨动：“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喝茶一事，玉川子写得神乎其神，然而喝茶的妙处真给他讲透了。解渴，舒解抑郁之怀，催生文化，乃至获得飞翔的翅膀，从现实的沉重走向生命的轻盈，可能这是喝茶的最大妙处。吴总告诉我们，带走一片绿茶就是带走一片森林。咀嚼一片茶叶，会有置身森林的感觉。假如再喝上一口水，那就等于也带上林中的溪流。她的说法诗意满满。

山上种有一片安吉白茶，一片片白化的嫩芽透着晶莹的微光，在风中轻轻地歌唱，在等待着那一只轻轻采摘的手。侗天湖的一款新茶，名为天湖凇针，就是用就这个时候采摘的白化茶叶制作的，如果过了这个白化期，便是另外一种味道了。事物最好的状态都有其时节因缘。此刻采摘，正是恰到好处。那天我在岭上咀嚼了一把茶的嫩芽，开始有点苦，继而满口清新，顿觉神清气爽、倦意全消，浑身有一股劲头升起，我感觉这是大自然赐予的勃勃生机。那是在高山岭顶之上才能获得的珍贵体验。有人说过，世间最美的东西都是微苦的，包括茶、咖啡、竹笋，以及我们的爱情，微苦方是真味，人生原不需追求极致的甜美。

山道上杜鹃花尽管还没有开放，但是我看见它们微微涨红的枝叶，显然，红色的波浪正在酝酿。在不久的将来，满山遍野的杜鹃花就会映红一方天空。那种花海连云、接天接地的感觉，十分热烈、壮观，是大自然的珍贵的恩赐。在山道上行走，我还随处看到野生的鸢尾花。高山岭顶的鸢尾花比较小，远远看去，看不出它的美丽，很容易误认为是野菊花什么的。不走近它，看不到花瓣上绚烂的华彩，那鸢尾样神奇的纹路、华彩和姿态，在视觉上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呈现。我最早知道鸢尾花这种神奇的花是源于高中时代读舒婷的一本薄薄的诗集《会唱歌的鸢尾花》。“我的忧伤因为你的照耀，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轮。”真正见到鸢尾花不是在花园里，而是有一年在云南迪庆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上的属都湖畔，那是一株硕大的鸢尾花，花朵丰硕，叶子丰美。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很大的昆虫趴在花枝上，似乎在尽情吮吸着什么，如痴如醉。我是拍了照片，回家看了照片才发现那只昆虫的。它大约是沉醉于这棵鸢尾花的美丽，久久舍不得离去。这是见到的最初的鸢尾花。后来我在洞庭湖上的君山也见到过美丽无比的鸢尾花，那些美丽就让我感觉到潇、湘二妃灵魂的气息。因为君山岛上有二妃墓，有泪痕斑竹，潇、湘二妃内心的柔情变现而出，非常打动人。但是侗天湖上的鸢尾花很不同，它的美丽更加含蓄。走近它，你会发现，它是如此的清奇，花朵是如此的干净，花瓣上的那些鸢尾就是像云霞一样淡淡地点缀着，淡淡地闪现着本来只能在飞鸟的尾巴上才呈现的华彩。因为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高山岭顶，所以再也不愿意飞走，低低地贴近地面歌唱，淡淡地点缀这片山野，与这片大地同枯荣，共写春华秋实。鸢尾花、杜鹃花、茶树都是天地灵气所钟之物，各有各的滋味、色彩和性情。因为它们，高山岭顶上才如此美丽动人。我不由得想到《光辉岁月》里的两句歌词“缤纷色彩闪出的美丽，是因它没有分开每一种色彩”。鸢尾花没有杜鹃花红波浪翻涌的热烈，但是它却是这片美丽的岭顶草裙上点缀的会唱歌的花朵，是这件山顶绿色棉被上点点闪烁的月色星光。飞天袖间，千百年未落到地面的花朵，它完全可以被看作，高山岭顶千百年飞舞的裙袖间，那未落到地面的花朵。

绕过几道弯，翻过几个坡，我们到达了看湖的最佳位置。登上观景亭，整个侗天湖就像一只匍匐着的瑞兽麒麟，似乎在朝拜不远处高高的三省坡。广西、湖南、贵州三省（区）的侗族人绕三省坡而居，临侗天湖而栖，是圣山、圣水把他们聚集起来，形成一个居住圈。山顶上的湖给这片山川默默的滋养，我相信山上的云朵跟它会有更密切的交流。这一带的气候，空气的湿度，每一张叶子上的水分，由它在默默地掌控和调节，是它呵护着山上的植物，它的子民、鹃花、鸢尾花、一垄垄的茶树，各种有灵气的草、树、藤蔓都在它的呵护下尽显芳华。

我又想起那句山歌。真的，我似乎看到高山岭顶的那蔸“梅”了，但它不是真实的梅，它是美好的事物。它代表人的天性，一种美好的性情，是一种为装点山川，让山川焕发出神奇光芒的一种好性情。我知道茶园的主人有过在通都大邑的生活经历，年纪尚幼便穿着自己民族的美丽裙裳离开故乡，经历了成长的历程，尝过人生百味，见过风轻云淡。后来，她在大城市里经营一份不错的珠宝生意，长期与宝石为伍，自自然然地多了一份宝气。但是在她看来，珠宝的光芒似乎还不足以呈现她丰富的人生。于是她听到了故乡的召唤，听到了爷爷的召唤，听到了童年翻过的那些岭、蹚过的那些溪水的召唤，听到了高山岭顶的湖的召唤，珠宝的光芒照亮了一条回家上岭的路。她回来了，她要在高山岭顶上种茶树，她要让这些片山川向世人呈现奇迹。在别人认为不可能种茶的海拔高度开始了自己的苦心经营，有杜鹃花开的地方，一定会有奇迹。爷爷的话，是她的指南针。有杜鹃花开的地方，一定能种出最高品质的茶和药材。爷爷的心被杜鹃花映得亮堂堂的，他相信高山岭顶的这片红云会赐给人间洪福。

太阳晒黑了她的皮肤，她的体态已不如从前轻盈。起早贪黑的劳作让她的纤纤玉指变得有点粗糙了，但她感到十分鲜活充实，珠宝浸润的温文尔雅已转化为另一种美丽，即劳作者的美丽。天随人愿，茶叶种出来了，那是一份让她无比迷醉的喜悦。经过摘鲜焙芳，至精至好的侗天湖冰芽横空而出。每天活得都很充实。这毕竟是自己亲自经营的一片土地。这高山岭顶的茶园是按照自己梦想的图纸绘就的。你想要明天的世界成什么模样，你今天就必须如此这般。明天的样子，总是今天的行动。

这片土地，本来就蕴藏许多有价值的梦想，需要用手指一一唤醒。我惊讶于吴总一家人的好性情，他们的女儿，性情也都是那么温和，有亲和力。城市呆久了，感受到太多人群的喧嚣和戾气，此刻倍感这种性情的珍贵，与他们一起喝茶、摘茶，没有半点违和感。

我说过，面容宁静者，即是以一等香花布施人间，面容透出友好和善意，这是看不见的心念之光的映现，我相信它的存在。这心念之光会影响到这里的人、这里的物、这里的坡岭、这里的茶。那天在龙抬头岭上，吴总家的二女儿采了一把侧耳根，叶子有点映红，映出了她的激动。过后几天，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吴总大女儿发微信，是一株侗天湖的藤，春天里活力四射。我问什么藤。答天颈。有没有这种植物我不知道。我说像天鹅的颈。侗天湖、天颈、天，纯粹高远，大自然也，感恩大自然，为它惊喜，才会获得丰厚的馈赠。姐妹俩对自然之物之喜爱，源于天性，发乎自然，给我小小的感动。

经营这一片高山茶园，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耐心、足够的性情。感化，我相信感化的存在。要不沙漠怎么会变成绿洲？石头怎么会说话？光风摇曳感化，大地的柔情便被激荡。侗天湖是茶海，也是花海。鸢尾花低低地歌唱，我们听不到，但坡上的植物听得到，茶树听得到，植物之间一定会用它们的秘密语言进行交流、传递信息，它们约定好春天一起长出新芽。

高处的天风真是可以荡涤掉太多的尘累和烦恼，侗天湖茶园的一天让我找到了久违的宁静。吴总是侗族人，她身上有着这个民族优良的性格和品行。侗族文化深厚，人能歌善舞，他们有鼓楼、有款坪、有风雨桥。年代久远的鼓楼要换一根柱子，提供柱子的人必须有良好的人品，名声不好的人连捐柱子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侗族人不希望那些不好的信息会附着在柱子上，向四方传递。他们就是这样要求完美。鼓楼作为一个寨子的神圣之物，从那里释放出信号都应该是美好的，并以此纯化他们的乡村社会。屋舍俨然，阡陌交通，往来种作，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乡村田园图景我只有在三江侗族聚居地真正见到，且每一次都为此动容。

他们有神树，有庙堂。河边有水井，井是井，河是河，井水不犯河水，古老的成语在这里得到生动的诠释。细看井底有时会丢有青草结，那是他们在沿袭和传递古老的秘密。他们有传之久远的“阴规”“阳规”“威规”等严格管理山川田野人伦风俗的族规条款。款坪很凛然，是族中长老商讨大事、评判是非的地方。这个民族的文化崇尚天真、快乐，但是也一再警示要知所敬畏、知所惭耻。带着对大地山川的爱惜和敬畏来种茶，带着天真来种茶，始终对世界葆有善意，这些性情会在山顶上营造出一方世界，它会让茶树飘香，让冰雪莹洁，让湖水更碧。

这里没有争执，没有暴戾，没有怨恨。因为有了这些东西，茶叶会知道，花儿会知道，湖水会知道，草木会知道。好的境界，无不是心念创造出来的。好的茶，它的背后，一定是好的性情。 

何述强，仫佬族。“仫佬族散文三杰”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广西音乐家协会副主席。在各报刊发表散文作品及评论文章，有文章入选《散文选刊》及国内多种出版物。出版有《山梦为城》《凤兮仫佬》《隔岸灯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