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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慧眼识庐山

2023-03-20抒情散文傅菲


庐山的仰天坪与豆叶坪山线,人迹罕至。

仰天坪陡坡下去,是一条沟谷。采茶人在灌木林以刀开道,踩出一条砂砾之路。砂砾是风化岩碎石,硌脚、溜滑,陡坡只容得下一双脚。灌木……

庐山的仰天坪与豆叶坪山线,人迹罕至。

仰天坪陡坡下去,是一条沟谷。采茶人在灌木林以刀开道,踩出一条砂砾之路。砂砾是风化岩碎石,硌脚、溜滑,陡坡只容得下一双脚。灌木密密匝匝而葱郁,偶有几棵乔木喷薄而起,冠盖如伞。

春日时节,细雨绵柔,雨水使陡坡更湿滑难走。陡坡下的一棵杜梨正旺着花。杜梨是蔷薇科落叶小乔木,抗旱、耐寒凉,枝具刺,树形如鹤展翅,通常作为各种栽培梨的砧木,果期早、寿命长。我上庐山的第二天,庐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林学专家张毅,就特意给我介绍过杜梨。他跟我说:杜梨有垂丝海棠之美,树形、花色、果色都具有优雅的观赏价值,你去了豆叶坪,沿途可以看到杜梨。

确实,杜梨与垂丝海棠很相似,唯杜梨花色纯白,如深山白雪,杜梨枝干色如生铁,边抽芽叶边开花。大山深处,有着令人敬畏的幽深,一棵繁花似雪、盖压冠层的杜梨,突然从沟壑冒出来,给人惊喜的,不仅仅是它的高洁之美,还有花开寂寞无主的淡然。当然,我去豆叶坪不只是为了观杜梨,也是去观察高山生态系统。

下了沟谷,涧水淙淙,但不见涧水,涧水藏在蜂斗菜、虎杖等草木之中。一座木桥架在溪涧,弥眼雨云荡在山腰之下的峡谷。木桥由八根圆杉木撑起,桥面钉十块木条,形成一块板桥。雨丝断了,一粒粒的小雨珠遮盖而来,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雨珠——迅速被风雾化。

穿过一条横路,下一片针叶林,便是豆叶坪。坪,即山中平坦之地。坪外是一丛毛竹林。一个两米高的石墙木料门垛,把茶叶地和竹林分开。门垛很有年头了,木料老旧,似乎打理茶园的人不食人间烟火,是个隐者。

庐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牯岭工作站的凌文胜站长和队员徐志远从一处颓圮的石墙跳下去,往竹林里钻。徐志远娴熟地在一根毛竹上解红外线相机。解了两分钟,扳扣解开了,他松了一口气,叉开双脚,打开相机。相机的显示屏闪了闪,显示出心电图一样的纹曲线。

怎么没拍到相片呢?凌文胜疑惑了起来。他问徐志远,也是在问自己。

徐志远拍了拍相机说,相机防潮,防水功能还不够,这么多天的雨水,哪防得了。徐志远抽出储存片,把相机塞进了背包里。

茶园刚修剪不久,地上的落叶还没枯黄。一垄一垄的茶地呈圆扇形,包围了整个坪。我不知道打理这个茶园的人是谁。当我第一眼看见茶园后面的一栋石头屋,和屋外的石头围墙,我就喜欢上了这个种茶人。屋子是黑片石砌的,木料盖瓦。屋后是竹林和针叶林。一棵高约30米的锥栗格外引人注目,新黄翠白的树叶如花苞盖冠。

6棵高大粗壮的中国柳杉,撑起了巨大的绿荫之园。凌文胜和徐志远坐在石凳子上修相机。作为自然保护科考者,红外相机检测作业是他们主要职责之一,也是生态监测和调查的主要手段之一。豆叶坪处于海拔650米到800米之间,生态多样,食源丰富,是野生动物的家园。2017年9月4日,在仰天坪与豆叶坪山线,红外相机首次拍摄到两只白颈长尾雉“散步”的画面。白颈长尾雉是中国特产鸟类,分布在长江以南部分地区的山林,属于国家一级保护鸟类。

庐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6个基层工作站:威家站、通远站、牯岭站、海会站、归宗站、莲花站。2016年4月11日取出的储存片,清晰地拍摄到了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的豹猫。牯岭站有8台红外相机,每半个月,队员取一次相机,更换电池,取储存片,录取数据,更换监测地点。五老峰最远最高,徒步翻山来回要走4个多小时。

庐山是白鹇之乡,据自然保护区野外观察和监测,白鹇的种群在快速扩大,分布在整座庐山,以仰天坪、豆叶坪、小天池等区域居多。有趣的是,白鹇的栖息地距离人类的生活区越来越近,在小村子的菜园地、茶叶地也常见它优雅的身影。

凌文胜观察庐山鸟类生活15年,他说,白头鹎从山下城市区慢慢往山上迁移,在莲花台水库、小天池出现了白头鹎群落,在10年前,这是不可能有的;红嘴蓝鹊、乌鸦在牯岭和麻雀一样常见;在深秋,仰天坪的随处一座山林,便可见白鹇。他每周都要去野外观鸟,这既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兴趣。

出了豆叶坪,在门垛口,遇上打理茶园的熊方和夫妇。他们从集市购买生活用品回来。

熊方和1990年来到这里守护豆叶坪这片森林,再也没有离开过。坪上有一片荒地,他便种上了蔬菜。他舍不得地荒着,菜多了,又吃不完,他又改种了茶叶。一座山一栋石头房,一家人一片茶园。鸟陪着他们,一年又一年;竹木藤草陪着他们,一春又一春。我问熊方和大哥:你见过白鹇吗?

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三天五天都会见到,白鹇已经是我们的邻居了。

上了仰天坪,有了公路。我站在坪口,眺望绵长的山线。雨迷蒙地下着。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有些酸疼。张毅看看我说,做野外自然科考的人,必须要有一双好腿、一副好身板、一个耐饿的胃、一双细致的眼睛。张毅的爸爸一辈子在庐山做林学工作,辨识庐山植物2000余种。身为自然保护者的张毅,为此自豪。

庐山,每一个山坞,一条山沟,每一道山梁,张毅都走过。我好几次请他陪我去野外观察植物,他都很愉快地答应。我请教于他,他看看树叶摸摸树皮,嗅嗅树的气息,便能说出植物的名称、习性、花色以及在庐山的分布情况。脚力和眼力以数年寒暑之功,让他练就成了“识花君”。

2013年,庐山启动了森林生态系统国家定位观测研究站建设,“智能之眼”开始对庐山生态系统进行全方位的监测,并将与全国的定位观测研究站分享数据,共同建立中国的生态数据库,建设生态中国。一代又一代的庐山自然保护人,为此付出了多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傅菲,本名傅斐,著有《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故物永生》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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