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21年第4期｜安宁：与一个孩子的对话（节选）

散步

1

晚饭后，觉得颈椎有些不适，于是带上阿尔姗娜下楼散步。

小区旁边的一栋楼，据说是高干楼，一楼的小花园，比赛似的一家比一家讲究。趁着夜色，我和阿尔姗娜逐一推开虚掩的门，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溜进去，看一眼昏黄的月光下，还在瑟缩着盛开的月季，并弯下身去嗅一嗅冰凉的花瓣。小葱、白菜、黄瓜、西红柿，都已经在秋天里现出衰颓之色。一只不知名的小小的虫子，从我们脚下快速地爬过，消失在寂静的菜畦中。

有一家人，拉着开满富贵花朵的窗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我和阿尔姗娜就像主人一样，悄无声息地在他们家院子里走来走去，逐一享用着崭新的健身器材。月亮挂在清冷的夜空，并在人间投下婆娑的影子。风也在月光里画画，将斑驳的树影投在老旧的墙上，停歇的汽车上，还有模糊的水泥地上。一切都是寂静的。小孩子在风里奔跑的声音，便格外地清澈，有被月光洗过一样的清凉，缓缓荡漾开来。

在一个角落，我和阿尔姗娜发现一株古老的榆树，竟然长在一堵墙里。大约修墙的师傅们也贪恋它的荫凉，于是在烈日下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将它作为一堵墙的一部分，夹在了红砖水泥之间。于是，它便将树影均匀地洒在两边墙上，把自己变成一幅让人惊讶的水墨画。

妈妈，以后我们也买个一楼的房子吧，我也要一个小小的花园，像奶奶在草原上的家一样，我们种菜养花，再养小狗、小猫和兔子，晚上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坐在院子里看月亮。阿尔姗娜逐一走过这些美丽的寂静无人的花园后，这样热烈地对我说。

好啊，再过几年，我们也买一个有花园的房子。现在，先让我们把路边的野草，搬到我们的花瓶里去吧。说着，我便剪下一些干枯的狗尾草，又从垃圾桶旁边，打开被人扔掉的一束花，一株依然茂盛的水竹，正等待我们带它回家。

2

正午，带阿尔姗娜去缴暖气费。缴费站在附近一个老旧小区的尽头，于是我们牵手在长长的巷子里走着。没有风，阳光明亮耀眼，洒在肩头，有一种舒适的暖。恰逢周末，附近的小学校园里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巷子里迎面遇到的，几乎都是老人，背着手，佝偻着腰，慢慢地在阳光里蠕动，仿佛慵懒的猫。店铺里也人烟稀少，一个文具店里，只有一个老太太看守，阿尔姗娜一眼看见门口货架上满满一缸的彩色弹球，于是兴奋地走进去，让我用微信换了一个硬币，投进去慢慢摇动手柄，便有一个神秘的橙色彩球从洞里滑落出来。

我对老太太说：现在都不用现金支付了，谁还会带硬币呢，所以应该改成扫一扫出球。

老太太笑着说：小孩子们还是喜欢投币。

看着阿尔姗娜一脸的开心，想想，这种古老的投币游戏，或许真有它长久存在的理由。那一声叮咚的硬币响声，远比扫一扫更让孩子们惊喜。

我们还看到一家虚掩的小院，并悄悄地打开门，猫着腰进去走了一圈。院子里没有人，只有阳光洒落在小小的茶几和藤椅上。一只麻雀在墙头上跳跃着走来走去。房间里传来一个老人说话的声音。我们走了一圈，又猫着腰偷偷地溜了出去，并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

刚出门，就见一个老头骑着自行车，载着一玻璃柜糖葫芦，从我们身边经过。

妈妈，糖葫芦！阿尔姗娜朝我喊。

老头明显知道一桩生意即将达成，于是故意悠长地叫卖了一声：糖——葫——芦——

哎，糖葫芦，等等！我迟疑了几秒钟，冲他的后背喊道。

老头立刻停下车，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走过去。

这次的支付，比弹球方便，直接对着玻璃柜上的二维码扫一扫，便完成了这桩生意。

老头还细心地用一张餐巾纸包住糖葫芦的竹签，递给一脸兴奋的阿尔姗娜。

我们就这样吃着一串酸甜可口的糖葫芦，走进了巷子尽头的缴费处。

一进门我就建议：都这年代了，你们应该开通网上缴费，方便住户。

一个中年男人笑着说：这一大片住的老人居多，我们是为了方便不会用网络的他们。

片刻后，进来一个中年女人，细碎地聊起今天午饭打算吃排骨。

我听了开玩笑：你们家有钱，现在听谁说吃排骨，我就觉得这家日子过得好。

想起近日猪肉飞涨，物价飙升，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阿尔姗娜也在房间里好奇地看着，并跟我们一起笑起来。忽然间觉得，这种传统的面对面办事的方式，比冰冷的网络缴费，多了一份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亲切。

或许，一切老的、旧的、慢的生活方式，自有它美好的暖意。

3

纯粹想出门透一口气，于是应阿尔姗娜的建议，去观赏鱼市场看鱼。

整整一条街上卖的鱼，都有着明艳的色彩，看上去漂亮喜庆，很符合过年的气息。最多的当属红色锦鲤，还有脑门上戴一红艳艳帽子的，叫鸿运当头，是孔雀鱼的一种。阿尔姗娜看着那一顶顶小红帽在面前游来游去，哈哈大笑。又有一种叫红绿灯的热带鱼，个头极小，但光彩夺目，倏然闪过，犹如水中一道明亮艳丽的彩虹。尽管好多店里都有这种古灵精怪的红绿灯，但每进一家，我和阿尔姗娜还是马上被它们吸引，盯着看上许久，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只有清道夫鱼，样子古怪，颜色丧气，让人看了不太喜欢。它们看上去也乐于享受孤独，跟许多鱼混杂在一起，却并不合群，自顾自地吸附在玻璃鱼缸上，或者成群地聚集在一个暗黑的角落，像是鱼类中的抑郁症患者。模样类似蝙蝠的魟鱼，穿着宽松的袍子，游动起来颇有贵妇登台的优雅大气，表情也温和，不似长长的带鱼，总是噘着嘴，拉着长脸，似乎被人欠钱不还的样子。

逛到最后一家时，因为一看我和阿尔姗娜纯粹是欣赏而非买主，被女老板好一番白眼，临出门时瞥了她一眼，很像一条愁苦的带鱼。

回家的时候，天都黑透了。似乎人们全涌了出来，车在马路上堵成了一团乱麻。阿尔姗娜意犹未尽，一个劲儿说要住在外面，不回家了，完了又忽然问我：妈妈，你为什么每次都这么辛苦地带我出来玩？

我心里一暖，回她：因为妈妈想陪你去看这个世界上更多美好的东西。

4

但凡在阿尔姗娜面前承诺过的事情，别想逃过不做。前天随口一说，周末带她去森林看树和鸟，昨天就软磨硬泡了一天。

妈妈，你今天要不带我去森林，我就不起来了。阿尔姗娜躺在地上耍赖。

我气定神闲回复：嗯，那你就长在地上，别起来了。

她又上来抱住我的大腿：妈妈，你今天要不带我去森林，我就挂在你腿上。

我拖着她这块赘肉继续好脾气地向餐厅走：好吧，那你就挂在我腿上吧。

她发出“啊”一声烦恼的大叫，我这才哄她道：你要躺在地上继续哭闹，我明天肯定不带你去了。

她这才停止了叫喊，忙忙地叮嘱我：那你说话算话，不能骗人哦！

今天大风，但我还是遵守诺言，带阿尔姗娜去了“森林”。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一片居于市区的寂静之地，属于林业局的树木繁育中心，但免费对外开放。林区面积很大，逛完大约需要两个小时。而且树木茂盛粗壮，遍地都是漂亮的松球、蒲公英、野草，还有喜鹊、斑鸠、麻雀等各类鸟儿。因为已经形成了良好的生态环境，树木可以独立生长，无须浇灌，于是多年前修好的水泥沟渠，就废弃掉了，成为老旧但别致的风景，让我恍若回到了儿时的山野。

阿尔姗娜犹如一只返回山林的鸟儿，在人烟稀少的树林里快乐地飞奔。她时而将三棵环拥在一起的大树，尖叫着指给我看。时而又捡起掩盖在层层松针下的鸟雀的羽毛，欣喜地玩耍。时而四处捡拾杨絮，并细心地摘去上面的杂草，藏进自己的口袋。时而又采下一朵蒲公英，呼一口气将它们吹走。时而又叫喊着让我看头顶飞过的蝴蝶，大风中起舞的树木，天空上舒展的云朵。甚至一只蚂蚁，一个蜘蛛网，一朵米粒一样小小的花，一根枯死的树干，被风刮断的树枝，都让她惊呼，并发出由衷地赞叹！

这片林场，不知是没有太多宣传的缘故，还是城市里的人们已经忘记了返璞归真的自然的美好，再或大家更喜欢有各种开发项目的公园，沿途只看到七八个人在林中散步。不过这反而让我觉得欣喜，彷佛这片森林独属于我和阿尔姗娜。我真想仔细地看清每一株树木，记住它们树干上深沉的眼睛，也记住枯死的树木上生长出的木耳。我告诉阿尔姗娜，那是大树的耳朵，它能代替死去的树木，重新听到这个世间的风声雨声雷声，还有雪落的声音。还有，每一株树都是不同的，就像人和人的不同。它们栖息在这里，自成一个无人打扰的王国。而我们人类，不过是恰好路过它们。

我们只带走了遗落在地上的松球、杨絮、羽毛和松针。阿尔姗娜试图采一片树叶，我阻止了她：这样我们下次再来，就还能看到它生长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