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1年第4期|王常婷:本色
小时回外婆家,晚上睡觉,表姐弟们都挤在外婆的大床上。长夜无聊,大家都爱听故事,我最擅长讲鬼故事:
五叔公的孙子生下来就是半边黑脸,还是个夜哭郎。请来法师,法师说……
一 墨色
小时回外婆家,晚上睡觉,表姐弟们都挤在外婆的大床上。长夜无聊,大家都爱听故事,我最擅长讲鬼故事:
五叔公的孙子生下来就是半边黑脸,还是个夜哭郎。请来法师,法师说这娃的前世跟鬼吵架吵得凶了,被鬼扇了一巴掌,后来转世投生,巴掌印竟还留着。那鬼就寻着巴掌印来纠缠。要赶走鬼,可以做法事祛鬼:给20元,让鬼别来吵;给50元,去掉巴掌印。五叔公家只有20元,先祛鬼让大家安生吧。于是法师祭了神台念念有词一天一夜,醒来时,脸色苍白,大叫:赶紧点火、烧纸……后来她说,那鬼年轻血气旺,费她太多阳气。是她使法缠住那鬼,最后一把火给烧了。鬼黑头黑脸黑手脚,只有舌头是红的,连打人留下的巴掌印都是黑的;鬼身上没有肉,比纸还不经烧,忽燎一下,就没了……
表姐胆小,已经在被窝里吓得直打哆嗦了。表弟胆大点,结巴着问:“那孩子后来还哭吗?”
“法师刮了些纸灰,泡水给他喝下,就不哭了。鬼魂都被他吃了,怎么敢吵他呢……”
我的意思是,鬼其实是没什么可怕的。可表姐还是吓着了,尖叫着喊来外婆,外婆骂了我一通。我悻悻然,肚子里还有很多鬼故事,都比这个料还猛。我更小时寄养在农村奶奶家,奶奶嫌我碍事,常把我扔给老婶婆,让她们看住我。老婶婆们小小的个子,花白的头发挽个髻,穿着木底高帮的绣花鞋,拄着杖,颤巍巍的,爱凑在祠堂檐下,吧唧着老没牙的嘴,边晒太阳边东家长西家短,最爱说的就是这些鬼故事。扎堆在老女人中间,没啥好玩的,她们说的,我全盘照收,还过耳不忘。本来想盘给这些没见识的城里人,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小。其实这还不是最惊悚的。
第二天白天,表弟胆子壮了点,意犹未尽:“那孩子的半边黑脸呢?”
“还黑着呢。谁让他们舍不得50元钱!”
不远处,隔壁李家的老幺黑着半边腮帮子过来找我们玩,我们吓得一哄而散。
过几天,老幺的脸竟然又不黑了。我们很想知道他家是不是花了50元请法师。一问才知道,他是患腮腺炎,肿了半边脸,他爸给他涂墨汁治疗。现在不肿不痛了,当然就把墨汁洗掉了。
外婆知道后,警告我们,以后看到谁黑半边脸的,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
“因为他们都被鬼打脸了吗?”表弟插嘴道。
“比鬼打脸还可怕,那种病会传染,被染上了可能就没命了。”说的也是,当年有些小孩就是因为腮腺炎并发脑膜炎夭折的,我们认识的就有几天前还一起玩着,腮帮子肿起来后,就再也没见到他们了。
原来涂墨汁可以治腮腺炎。我的鬼故事碰到了科学,威慑力就弱了。
中医认为腮腺炎是风湿邪毒壅阻少阳经脉,与气血相搏,凝滞耳下腮部所致。古代沿用下来的墨汁治疗腮腺炎的方法,是因为古墨的成分里含有不少中药成分。古法制作的墨块多以松烟或桐油为主,为了让磨出的墨汁浓黑透亮,防蛀防腐,往往加入牛角胎、黄蘗、榛皮、冰片等中药材,有些还不惜加入在过去、现在都很珍贵的珍珠、麝香、玉屑等。宋人李美撰写的《墨谱法式》中详细描述了墨汁的配方:
牛角胎三两,洗净、细锉,以水一斗,浸七日;皂角三挺煮一日,澄取清汁三斤,入栀子仁、黄蘗、榛皮……再浸三日……
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以为是药方呢!
用这样精工细料做出来的墨块如犀牛角般细腻滑润;研磨出来的墨汁,不沾不滞不滑,光泽乌亮,芳香四溢。墨汁里的中药本身就具有除风湿、祛邪毒的作用,涂抹腮上,经皮肤吸收,故能开窍醒神、清热止痛。
古代的墨,不只能治腮腺炎。上等的墨,性平,入心、肝、肾经,治大吐血、鼻衄、目眩头晕等。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就认为墨“气味辛温,无毒,主治止血、生肌肤、合金疮”。古书中记载,有女人产褥热,以古墨为药,投烈火中焚烧,研末酒服即愈。老婶婆还说过更神的:端阳时分抓一只蛤蟆,去掉内脏,装入古墨存放阴干,可以治疗毒疮。古墨我没见过,不过在三叔公的药房里,我倒是看过干蛤蟆,枯干焦黑,空洞的眼窝,巴叉着爪子,峭愣愣如鬼一样,药屉上贴的名字是“干蟾皮”。
我开始学写字时,已经过了古人“非人磨墨墨磨人”的风雅时代,我们用的是铅笔、钢笔、圆珠笔。母亲买来字帖逼我练毛笔字,那时已经不用磨墨,都是瓶装的墨汁,一开盖,就有一股很浓的味道,不知这是否古人所谓的墨香,我是觉得不好闻。从横平竖直开始学,一个“人”字的撇捺,就练一个星期。尽管从小就听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古训,可我认为写大字是例外。像我二叔,才小学水平,全村过年的对联都是他写的,也没见他练过字。而我爸妈读了那么多书、写了那么多年字,毛笔字就拿不出手。尽管一肚子不情愿,我还是有模有样地悬腕、平臂,照规矩练。书上说“肘使腕,腕使指,血脉相通”,我还是没能写出气贯长虹的大字,至于“心忘手、手忘笔”的境界倒是达到了,其结果就是满脸满手都是墨汁,老师还批评我写的字不够好。
大哥还在一旁幸灾乐祸:“写‘人’难,做‘人’更难喽!”一气之下,我趁他不注意,在他的白衬衫上写上一个大大的“人”字,得意扬扬地觉得写在布上的字比纸上的字好看多了。
那白布上的涂鸦最终是洗不掉的,在古代,不易晕染的墨才是好墨;现代的墨汁有些采用工业原料,成分复杂,是否好墨却不一定。20世纪70年代,湖北云梦泽睡虎地的古墓里发现了1000多枚竹简,简文为墨书秦隶,写于战国晚期及秦朝初期,内容多为秦时的法律制度、行政文书、医学著作等。这些墨字在泥与水里浸泡2000多年,竟然不晕不染,字迹清晰可辨。这才是真正的好墨!
从考古现场照片可以看到,白色的人骨与堆积的竹简层层叠压在一起。如果被我老婶婆们看到了,不知道又会衍生出多少惊悚鬼故事。
墨迹在当代最常见的是春节对联里的红纸黑字。中国人再怎么现代化,过年时的那副对联是必需的。虽然有些对联用金字,可多数人还是习惯墨字。老婶婆说:“鬼全身是黑的,又很胆小,只敢在夜里出来,怕被人撞坏,就披上白衣,提醒人们这里有个鬼。所以啊,家里死了人的,就要贴白纸对联。谁想,人们反被白衣的鬼吓坏。于是就拿火来烧,火是红色的,鬼看到红色就逃远了。阎罗王的判官笔是用九尾狐尾毛制作的,蘸的就是朱墨。一般人家,又不是判官,红纸黑字就可以避邪了。”说得有点玄乎,不过对联上的红纸墨字,从美学角度看也是最和谐的。黑与白的对照是一清二楚不容置疑;红与黑的搭配,则是两种色差的融合,在互映生发中,似乎是炎黄子孙每年关于人与神、新与旧、道与行、世俗与风雅、传统与时尚的一场郑重其事的对话。
当中国红遇上了中国墨,便成了民族最本色的文明符号。
二 漆色
木匠永科叔一直都是一副很斯文的样子,瘦高个,说话慢条斯理,唯一不足的就是那双秀气的眼睛总是半眯缝着,那是长年看墨线留下的习惯。我父母要置办家具,都是准备好木料,再从老家请来永科叔。永科叔做工很费料,一个四脚墩,四脚粗得像大象腿,四边还雕了祥云图案,搁那就像座山;永科叔做木工从不浪费,完工前,多余的边角料,收拢归整,做四只小靠背椅,兄弟姐妹一人一把。永科叔在我家做的最大的工程就是那架带盖的雕花眠床,八柱的架子床,床腿是十几厘米厚的原木,上面雕满了凤凰牡丹。床顶板下架着一层搁板,首尾各挂一抽屉,板上可以搁置床上用品。大床完工后,搁一年多才油漆,专候邻村张叔来上漆。
张叔的父亲也是油漆匠,算是衣钵传承。印象中的漆匠总是邋遢的,张叔却不一样。衣服干净整洁,身板挺拔;自然卷的短发和他制出的大漆一样油亮,往后梳得一丝不苟;脚上不管春夏秋冬都是锃亮的黑皮鞋,一点也不像手艺人。张叔的眼睛不大但是很亮,厚厚的嘴唇总是抿着,不开口也像是在笑。那么帅气的张叔,总让我怀疑长辈们油漆一定要请张叔,不是看他手艺而是看颜值。
张叔每次调漆时,总把我赶开,说是漆会咬小孩。
“那它不咬大人吗?”
“咬啊,但它一般都咬陌生人。我刚学漆时也被咬几次,现在是老朋友,就不咬我了。”
后来,我明白所谓的“漆咬人”,其实就是漆过敏,一般人过敏几次会产生抗体,就免疫了。我祖母是个例外。每次邻居家一上油漆她就过敏;清明给祖父上坟,回来起满了红疙瘩,痒得很,怪风水师给我爷找了一个长漆树的地方。我爸不信,到山上搜寻一番,还真在十几米外的山坡上发现一棵老漆树。祖母的敏感性皮肤,简直就是个灵敏的漆树探测仪。叔公给祖母开了药:玄参、黄檗、赤芍、丹皮苦参……加水煎服,第二天还渣再煎。药还没吃完,祖母就好了。第二年清明再去,还一样过敏,只是药早就备着。祖母说:这是你爷在闹腾呢。就这样也从没人提议去砍那棵漆树。野生漆树多生长在深山老林里,闽南海边,气候潮湿,又多黏土,不适合漆树生长。能有这样一棵高大的野生漆树,大家都稀罕着。而且,每到秋天,成熟的漆树籽,榨了油,可以食用,有一股特殊的香气;还可以药用,能催乳、止咳止喘、消炎止痛等。
张叔做那么多油漆活,漆是从哪里来,已无从追问了。当年的木工有固定的漆匠,漆匠有固定的漆料来处,哪像现代人一言不合就换人?张叔有一个工具箱,不大,里边紧实地放满各种大小刷子铲子,还有各式调碗,经常看他才调一小碗漆,却可以漆上一大件家具。永科叔家摆在大厅的祭案,张叔漆的三国人像,一个个器宇轩昂,比连环画还好看。我很希望我家也有那么一套。可我爸说那样俗气,我家的家具几乎清一色是黑色的。不对,不是全黑,仔细看,是黑中带红。张叔说这是“精漆”,是精工上漆,上好的大漆一遍遍上色然后打磨,比绘山水花鸟还费功夫。“漆画很容易的,只要会画画的人都会。你爸是个识货的人!”听张叔那口气,似乎精漆手艺比绘画高深得多。刚完工的精漆和其他黑色漆没什么区别,可是用得越久越透亮,黑中透出的红越鲜艳。“真正的好漆就是耐看,让你越看越喜欢,日久见本色啊!”
儿时跟我一起玩泥巴、描连环画的玩伴后来学美术,一幅画竟卖了几万元,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张叔的精漆作品,要搁现在,运作一番,估摸着可以卖出大价钱。可是他的精漆艺术并不曾拿来行市,是不懂还是不屑?我所知道的是,《史记》中跟漆有关的最出名的人物是庄子。《史记》载,庄子曾为漆园吏,楚威王遣使聘他为相,他不干,对使者说:“子亟去,无污我!”后世就称庄子为“漆园傲吏”,后来很多名士就把归隐处称为“漆园”。想到漆会“咬”人,那些独居漆园里的隐士该有多强大的意志才能坚守啊!也许正是先贤的这份傲气,让漆匠们能够专注于手头工艺,不屑商贾之利,讲究的是名声,是对每一道工艺精益求精的执着。
永科叔过世后,儿子们都做着与木工相关的工作。大哥装修房子曾请他们来帮忙,他们带来了切割机、射钉枪、胶合板,快速而便捷,忙碌而有条不紊。新匠人,新材料,新工艺,历史的车轮毫不留情地往前滚。只是记忆里,还牢牢记着永科叔手下榫卯架构的雕花眠床,那么繁复的一张大床,竟然连颗钉子也没有!还有那四把小靠背椅,40多年了,还坚固如初。张叔当年随手上的油漆,经历了那么多年大手小手的摧残蹂躏,还乌黑发亮。
山上,祖父的坟因为修建公路,已经迁走了。那棵不知道年份的漆树是否还在?最容易被漆“咬”到的祖母也在九十高寿尘归尘土归土。帅气的漆匠张叔可还健在?随着老一辈人的逝去,这些身怀绝技、各具秉性的匠人们也渐行渐远,只有他们的作品,蛰居在昏暗的乡间老屋里,不曾褪色,每每想起,便不能忘怀。
三 红棉
在闽南的春天,能够艳压群芳的花,唯有木棉。
因为艳,足以张扬;因为身居“高”位,足以显赫。
南方的3、4月,草木葱郁,乱花渐欲迷人眼。木棉花却以其独到的姿态,让过往的人们为之驻足。木棉开花时很少有叶子,带刺的树干粗壮笔直,上冲云霄。木棉小时,主干树皮上布满密集的瘤刺,看上去就像根狼牙棒似的,令人亲近不得。随着树龄逐渐增长,树干越来越粗壮,瘤刺被慢慢拉伸开,就变得平坦起来。很少看到小木棉树会开花的,当我们惊讶于那一树的火红时,木棉树至少有一层楼高。在高大的树干顶端上,各分枝旁逸斜出,遒劲有力,硕大的花朵四散分布在枝干上。盛开的木棉花花型很大,一般有十来厘米,花瓣鲜红丰润,围着一圈橘黄色的雄蕊,簇拥着正中鲜红色的雌蕊,底下由合生的墨绿色花萼紧紧裹护着。朵朵都开得红艳,却绝不媚俗,远远望去像是一丛丛火焰燃烧在枝头。这些花或一朵朵,或一簇簇,有时零散,有时又密密匝匝,立于枝头,高傲而独立,尊贵而伟岸,根本不需要绿叶的衬托。就像舒婷诗里描述的:“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木棉花是雌雄同花,所以它尽可以高高在上,不必考虑为了授粉而招蜂引蝶。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是花?南方的春天总是夹风带雨的,高立于枝头的硕大花朵,很容易就零落成泥。木棉花掉落时,不是轻飘飘的如云似雾的花瓣雨,而是一整朵从枝头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干脆而决绝。每次看到风雨后的木棉树下,花骸遍野,总是触目惊心;再看那秃秃的枝头,却是“去也终须去”的毅然洒脱,无一丝缠绵留恋。晚春的夜来风雨声里,听着窗外时不时的一声闷响,总怀疑:那可是木棉花落地时的一声长叹?抑或是击在胸膛上的一记闷锤?不由得惊觉:春天确确实实来了。怪不得有人说:闽南的春天,有一半是被木棉花砸醒的。
天亮了,婶婆会去捡一些完整干净的木棉落花,有的晒干入药备用;有的洗净了,加上油煎过的鱼头,放入陶罐里炖煮,有时还加几块茯苓。煮出来的汤是白的,鱼头是黑的,茯苓块白中带粉,刚入水的木棉花瓣红蕊黄,单是这颜色就令人赏心悦目。叔公熟知岭南的药材药性。南方的春季潮湿闷热,容易湿毒上身,木棉清热、利湿、解毒,茯苓性味甘淡平,渗湿利水。在鱼头汤里,二者既去腥,又祛湿排毒,还能益气养血,清补脾胃。在闽南的春季,这汤简单、应景还养身。
因为木棉壮硕的躯干、顶天立地的姿态,花开时绚丽的色彩就像英雄的鲜血染红了树梢……因此也被人称为英雄花。在崇尚英雄的年代,很多商品都以木棉花作为其品牌名。小学音乐老师的手风琴是红棉牌的;我们家的第一辆自行车也是红棉牌。自行车把下正面贴的铝制车标,就是一朵硕大的红棉花。年底回老家,父亲就是骑这辆“红棉”,前杠坐着孩子,后座一边驮着省下的粮食,一边驮着大人。一辆车,一家人。如今,那辆笨重的老“红棉”早已不在,曾经顶天立地的父亲也离我们远去,只有草木无情,任人世间悲欢离合,木棉花依然循着节候,自顾自地花开花谢。
木棉花谢了之后,木棉叶就茂盛起来,木棉树很快就淹没在闽南的绿树成荫里。不过,骄傲的木棉树还得举行一场盛大的闭幕式。木棉花掉落后会长出椭圆形蒴果,开始时像一个个小橄榄球挂在枝头,成熟后,外层的果皮慢慢变成褐色,变薄变干最后裂开,露出雪白的木棉絮。木棉絮蓬松轻软,一裂开就随风飘散。4、5月份的闽南,因这一树树的木棉,也可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至此,木棉花才算正式谢幕。夏天就交给叶子去经营,到了秋冬,抖落一身的树叶后,枝干们在粗粝的皮下经过一冬酝酿,来年春天,火红的木棉花才又盛装登场。
比起柳絮,木棉絮算是有分量的,一片片、一团团,落在清晨的枝头草丛,沾着晨露或者夜雨,不仔细看还以为昨夜下了霜!木棉絮蓬松柔软,透气性好,冬暖夏凉,很适合填充枕头、被褥。在闽南,很少有人采集木棉,每个春夏之交,就听凭木棉桃在空中炸裂,任棉絮漫天飞舞,零落四方。
不知是不是东南亚的人们比较会利用木棉,我人生第一次用的床垫,是父母从华侨那买来的木棉垫。垫子不高,10厘米左右,绷得紧紧的,那里要填入多少棵树的木棉絮啊!母亲很爱惜,罩了两层的布套,出太阳时就搬出去晒,用棍子上下敲打一番,紧实的垫子就又松软了。这么大的一张床垫搬到屋外就挺费劲,可华侨们从印尼归国时,是有多爱,才大费周折将其带回?至于后来又为什么将其售出,就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了。
今夜,雨疏风骤,明知小区没有种木棉树,可耳畔分明听到木棉花落地“噗”“噗”的闷响。不管有没有,记忆里火红的木棉花一直不曾远离。
四 菊黄
秋天在闽南是没啥感觉的,天还是热,草叶依然苍翠,放眼过去,四季都是碧海蓝天,哪一日不是天高地迥?所谓的秋高气爽,也许北方人体会更深刻。唯有菊花,却守着季节,一定要在秋后姗姗来迟,在严冬的寒风里花叶凋零,顶着一丛枯枝败叶,等着来年的春天,再吐新芽。
华侨农场的秋天,因为有了这一丛丛的菊花而秋意正浓。
我们住的大院里,很多都是农垦界的精英,从各地会集到这里。当年的人们尽管劳作辛苦,经济窘迫,却不肯放弃寻找生活的乐趣。
大院中间是砖石铺就的晒场,晴天里晒满谷子、花生、咸菜,周边竹竿上还晾满了衣服。等到傍晚,大家下班回来,场院就是另一番景色了,一条绳子拉过场院,好几对人便同时在绳子两边打起羽毛球,一开始各打各的,可球总会乱飞,这边便帮忙打过去,顺便也帮你接几个球,最后发现:怎么最初的对手都换了人?!教体育的李老师是印尼归侨,白天在学校上课,不知打坏了多少球,这会儿便背着手风琴在门口唱:“太阳刚爬上山岗,尼罗河水闪金光,家乡美丽的土地上,劳动的人们在歌唱……”尼罗河在哪里?那时的我们不懂,我们只懂得那在琴声里开开合合的手风琴风箱就像一朵花,一朵神奇的会唱歌的花,比任何一家花台上的花都迷人。
职工住的是公屋,所有的门窗砖墙都是一致的,外人来经常分不清这家和那家。还好,农场人在门外用石头围成一石槽,里边堆上土,种上花,各家种的花各不一样的。在外疯玩一天的孩子回家,就是靠门口的花来认门的。
农场人来自五湖四海,对花的喜好也不一样。南洋回来的华侨们喜欢种薄荷、紫苏,不只驱蚊还可以当菜吃;莆田来的阿姨撒一把喇叭花籽,喇叭花一边开花一边结籽,花谢了,籽落地上,便继续发芽生长,不只她家,附近的花台也都开满了喇叭花;来自上海的陈老太喜欢栽海棠,这种盆栽花和木本海棠花不一样,它四季开花,花朵只二到三瓣,小巧玲珑,叶片如打蜡般晶莹透亮,花和叶都让人赏心悦目。
我妈来自小县城,高中刚毕业,来农场当小学老师,从一个学校进入另一个学校,对生活充满憧憬。爱漂亮,又想省事,便从老家挖来菊花苗,初是一丛,掰开再种,就变成好几丛。也是奇怪,那菊花在外婆家花盆里开的是小花,在这里,肥硕的花朵密密匝匝,都快把花枝压断了,真的是“千朵万朵压枝低”,老爸就得用细竹竿加绳子帮忙撑住。看老妈爱养菊花,老爸碰到好看的菊花品种就挖回来让老妈养。菊花属于那种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的,老妈也就是把打扫鸡舍猪圈的粪土往花台上一堆,那些如野草般干枯伶仃的花枝就变得饱满壮硕,不知道是肥力足还是杂种的原因,还开出了一些从未见过的花色品种。颜色虽多,大家觉得还是黄色的最显眼也最耐看,所以花台里菊黄还是主色调。
村里人不理解农场职工又忙又没钱,怎么有心思打球唱歌,还折腾那些不能当饭吃的花花草草,对我家门口那令人称奇的菊花台他们不以为然:“还不如田头的臭菊花开得好!臭菊砍了还可以堆粪呢。”农场的田间地头长满了一种灌木,我至今仍搞不明白它的学名,据说是华侨当年归国时无意间带回的,只一小段,就在农场落地生根了。因为花开得像菊花,花盘如向日葵,花叶都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所以被人们称为臭菊。砍一根臭菊插在田头,它就泼辣辣生长蔓延开,很适合做田地护篱。长高了,砍倒埋在田里,又是极好的肥料,一物二用,多实在!农人们才不管它的香与臭呢。
父亲老家的菊花是最多的,是种来做药材用的。学名叫白菊。白菊晒干可以当茶泡,有清热解毒、清肝明目等功效。闽南的夏天,潮湿闷热,菊花茶正好用。三叔公是做药材的,每年秋后就收来许多菊花,夏天正好卖个好价钱。晒干的白菊很容易受潮发霉长虫,就得在库房里熏上硫黄。我们现在谈硫变色,其实自古以来,硫黄一直是中药贮存里的重要角色,关键是用对用适量。
菊是花而为药,既可观赏还实用,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
那个夏天,病中的老父还在阳台侍弄着花花草草;小暑刚过,父亲便去世了。立秋后,我带着母亲离开老家伤心地,那些花草也在秋风中凋零了。中秋快到了,问母亲,要回老家吗?母亲说:人都不在了,不回去了。
那天,母亲从花店买回一盆金黄的大丽菊,养在后院,风一来,满院菊花香。
入夜,老太太泡了壶菊花茶,闲坐后院。西风送爽,月色下,人面菊花,宁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