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的野兔

一只兔子。在荒郊。在野外。在茂密的丛林中一座天坑边。那是他祖传的天坑。也是他出生的天坑。或独立坑边。或在坑的四周千载独步。或对着天坑里的静水顾影自怜。或背对天坑自己给自己击掌。那就是野兔。在野之兔。在命中注定的天坑边。或沐浴月光。或聆听风吟。或独自妖娆。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诗意的栖居。野兔。是的，妖娆的野兔。

野兔喜欢离群索居。他被判处了孤独的无期徒刑。这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判决书。不是用文字。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野兔的心。是的，孤独。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语词。而且呈动词状态。而且绵延至一生。于是，在天坑边，野兔把孤独打造成一面鲜艳的旗帜。他独自聚集在这面不朽的旗帜下。野兔热爱这种孤独。如花一样的孤独。不仅有花的形状。而且有花的芬芳。没有人能够看到，抑或听到。只有野兔。喜欢孤独的动物，毋庸置疑，是伟大的。所以，野兔，不仅伟大，而且妖娆。伟大的妖娆。

那么，给自己带上一朵水仙花。这象征爱情的花朵。山花插满头。然后，在雨后的天坑边，载歌载舞。无声的，甚至无形。却能感动，或曰感染。众花灿烂。在山脚。在山腰。在山头。为了奖赏爱情。野兔的爱情。自恋。是的，就是自恋。静水流深。而且深不可测。野兔望着自己深水中的倒影。如此美丽。如此妖娆。举世无双。这不可复制的容颜。忽然，野兔热泪纵横。他甚至奢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投胎成一株水仙，在天坑边，阅读自己无法替代的绝版的倒影，直到天荒，直到地老。

在离人类很远很远的地方。坚守着一份对自己始终不渝的爱情。人类。野兔反复吟哦这个词。他不知道，人类是否就像癌细胞一样，走到哪里，就把死亡带到哪里。他想起了自己的亲身经历。那是今年春天的一个黄昏。夕阳在天。野兔披着夕阳的余晖，沿着天坑边的小径漫步。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山下的村庄。没有人。只有几户炊烟漫不经心地在升腾。野兔惬意的欣赏着着人类的风景。忽然，一阵怪异的笑声从不远处传过来。原来，是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他们又说又笑，打打闹闹。既不宁静，更不淡泊。当他们突然看到在田埂上独自散步的野兔的时候，居然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棍棒，石头，先后五次对自己发动围剿。幸亏身手敏捷，不然，早已命丧黄泉。孩子们的喧哗声惊动了村庄里的大人们，他们也拿着镰刀，锄头，加入了围剿野兔的行列。人们狼奔豕突，气喘吁吁，野兔则斗智斗勇，终于突破重重包围，回到了远离人类的天坑边。他觉得，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他决定，从此以后，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就在天坑边。

许多天以后，每每念及此事，野兔依然心有余悸。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人类为什么对野兔，包括野鸡，野鸭，野猪们，有着如此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且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野兔禁不住仰天长叹。苍天高远，唯有白云悠悠。还有清风徐来。什么也别去想啦，还是享受当下的快乐吧。野兔告诫自己。他听得见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不远处的远方，歇息着一具鹌鹑的遗体。他径自走过去，扒拉了一些去年，或前年的枯草，掩埋住鹌鹑的尸体。他不是一个食肉动物。他宁愿去啃啮青草。那是他的美味佳肴。他吃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感到厌倦过。而且，即使眼看着饥饿就要把自己击到了，他也必须选择一个隐蔽的地方来进食。他不希望有任何的眼睛看着自己。包括其他动物。包括人。即使站在悬崖边，他也无怨无悔。他对腐败的食物更是不屑一顾。丛林深处的一具腐尸上，苍蝇们成群结队，摩肩接踵。追腥逐臭，乐此不疲。野兔认为，那是对生命尊严的终极挑战。他要是看见一只翠鸟落在一尾死鱼的身边，他也会轻蔑地长叹一声，然后钻入自造的城堡，打捞属于自己的安慰和苦痛。野兔的内心对它们充满了不懈。在与它们的对比中，野兔觉得自己是独特的，是高尚的，是伟大的。他甚至伫立在自己出生的，巨大的，众草葳蕤的天坑边，颇为不屑地注视着天坑之外，或芸芸众生。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野兔不需要爱情。他渴望爱情。他热爱爱情。爱情，从来就不是一件肮脏的事情。相反，那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业，值得他为之贡献自己一生的激情，和热血。他从不讳言自己有着众多的爱情，他可以把不同的爱情献给不同的伴侣。他有众多妻子，抑或情人。他百计千方，绞干脑汁，他要同尽可能多的母野兔交配。他忙忙碌碌地寻找形形色色的母野兔，这花费了一生中大量的时光。然而，一旦寻觅到心仪的母野兔，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充其量不过一两天。爱情，是要不断更新的。所以，他还要继续寻找下一个母野兔。然后，轰轰烈烈的爱上三两天。然后，义无反顾的渐行渐远。然后，他会继续它自由的游荡生活，只留下母野兔照管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听说人类奉行一夫一妻制，却有更多的男人寻找另外的性伙伴。他在内心不屑地笑了笑。

当然，没有人听见野兔的笑声。更没有人会去揣摩笑声背后的含义。野兔继续我行我素。他知道什么时候刮风。什么时候下雨。他不会在风中跌倒。也不会被大雨淋湿。他爱惜自己的毛发。更爱惜自己的生命。他不允许毛发潮湿。更不允许生命受损。他甚至知道如何抗拒如期而至的衰老，延长自己的寿命。

是的，不知不觉间，衰老如期而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牙齿松动了，毛发脱落了，皮肤松弛了，眼睛老花了。过去，一天可以八次，甚至更多次的做爱，但是，现在，半个月也不想做一次啦。野兔明白，这就是衰老，无法抗拒的衰老。野兔站在古老的银杏树上，望着曾经热爱的花香鸟语，望着山中依旧茂盛的青春，依旧茁长的生命，他的内心有了些许的悲凉。他向群山无声地吼叫了几声。叫声穿破草木，岩层，染红了唐诗宋词。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向远方，他要飞奔，他要永远站立在生命的制高点上。他不能听任衰老摆布自己的生命，终结自己仍然生生不息的爱情。

穿行在无边无际的榛莽之中，他停止饮食，停止散步，甚至停止睡眠。他要用两条又细又长的腿击打山峦，一次又一次，直到脂肪肝消失，直到高血糖消失，直到衰老消失。那时，因为长期跑步，双腿的鲜血染红了天坑边的红杜鹃。野兔一意孤行地坚持跑步，一意孤行的期待着体内生长出新的激情，新的青春，乃至新的生命。在新的生命没有重返身体的时候，他决不停下脚步。一天又一天，春去春又来。呕心沥血。永不言弃。野兔一阵阵战栗。仍是漫长的等待。野兔在期待新的青春长出来。当新的青春长出来以后，他仍然无法停止自己奔跑的脚步。他要用新的青春去点燃生命，烧掉所有不能与时俱进的衰老的因子。他踉踉跄跄地奔跑在环绕天坑的崇山峻岭中，没有叹息，没有眼泪。只有无始无终地疼痛让他情窦再开，让他恍然大悟。

终于，经过如同炼狱般的奔跑，他又重新焕发了青春。他的牙齿变得锋利起来，他的毛发变得光泽起来，他觉得体内又有了一个全新的生命。是的，新生，这就是新生。野兔呢喃自语。野兔在天坑边穿山越岭，开始新的奔跑。

开始新的一轮对于爱情的追逐。年届不惑的野兔，他觉得爱情仍在不断的向自己招手。这不，在盛开的玫瑰花丛中，他邂逅了一只情窦初开的小白兔。他们一见钟情，相见恨晚。野兔大口大口地歆享青春的肉体，啜饮青春的琼浆。他感觉直到今天，他才体味到爱情的甜蜜。恍惚间他甚至觉得，小白兔是上帝送给自己的最美丽的，或者是最后的礼物。野兔一而再再而三地拥小白兔入怀。在这春意阑珊的夜晚，他们在彼此的额头建筑起玫瑰雕花的城堡。他们反反复复地互相拥有。他们怀揣满天的璀璨，却无须说出。野兔一再捧起爱人经霜不凋的笑脸，一再抱起爱人温软的躯体，他要向曾经荒无人烟的世界宣布，小白兔呀，你是我永生永世的新娘！

然而，死亡仍旧迈着猫的步态步步为营。野兔甚至不止一次看到死神在自己的周遭漫步，或者在头顶盘旋。他不想死，当然，他不怕死。只是，他瞧不起老鼠的死亡。在山中苦心经营了许多年，死了却腐烂成一剖泥土。还有麻雀，飞翔了一生，死了如同败叶挂在枯枝上，让不怀好意的风哗变成一堆令人不寒而栗的骨架。他不只一次阅读死亡。他决定不让自己变成一堆腐泥，更不让自己变成随风摇摆的骨架。他要干干净净的离开这开这个世界，不带走这个世界的一片云彩，甚或一根青草。

现在，当野兔觉得力不从心的时候，他看到死神向自己做出了请的手势。他说，死神呀，再给我三分钟吧。我要再看一眼蓝天白云。我要再扶正那颗被我踩踏的草。然后，请允许我使出生命最后的力气跑向天坑，跑向所有生命的诞生者，更是所有生命的终结者，天坑。然后，我会义无反顾地坠入天坑。深不可测的天坑。留给世界的，只是我的背影。然后，一切恢复平静，没有人看见我的遗体。然后，在天坑中，在死亡里，我将为生写一部书，一部史无前例的书，但里面只是一页页白水。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11-7-12 21:5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