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上海情结
每次填表格写履历,都会略感单调。从小学起,我读书、求学过的机构都标明是上海,在我半个世纪的工作履历中,刨掉上山下乡的时段,无一例外也都在上海。土生土长的老上海,算是实锤了。
出生在上海,视它为第一故乡,从不肯轻慢。外地朋友常在我跟前说上海,有的津津乐道,说上海仿佛梦境冲进现实,也有的对一些缺陷评头论足。无论赞美还是批评,我都难以与之共情,心里波澜不惊,觉得走马看花的人找不到上海的魂。我看到的上海没那么夸张,是浑然天成、自然而然的模样。
有时也会反思,自己在上海住得太久,也许形成依赖,磨掉了一些锐角,缺失部分敏锐,不激动,不惊艳,也不挑剔了。好多次,我长时间地远离上海,跋山涉水,跑到遥远的地方待着,返回时,以为自己恰如故人归来,能以崭新的、机敏的目光审视这里。
几度尝试,发现也是徒劳,记忆和逝去的岁月不能重建,付诸这城市的依赖和情感难以抹去。千丝万缕的过往如此稳固,难以颠覆,上海在我心目中依旧是处事不惊的存在。
对上海的亲切感,与生俱来。年少时,我特爱听上一代人谈论初到上海的经历,他们是从外埠来上海落户的。母亲五岁时随外婆由宁波乘轮船来上海,幼小的她在摇摇晃晃的船舷上,懵懵懂懂地预感到迁徙带来的人生突变。在人声鼎沸的十六铺码头登陆时,她第一次意识到上海是大码头,便紧紧地拽住外婆的衣角,害怕被滚滚人流挤丢。
当时我外公在虞洽卿创办的三北轮船公司任高级财务,用金条顶下一幢三上三下的房子,将家眷安顿妥当。母亲被外婆领着去见识外滩,看摩登好看的十里洋场,去白相大世界游乐场、照光怪陆离的哈哈镜。
1937年,日军炮击上海。母亲儿时的安乐窝被毁掉,所幸家人无恙,外婆拖儿带女辗转多处后,在南市老城厢净土街上找到一所石库门房子落脚,一住数十年。母亲在上海求学、参军、转业、成家,她不会说宁波话,一口上海话,除了在表格上填籍贯,必须郑重地填上浙江宁波,其他的完全融入上海。
整个童年,每逢礼拜天我总是随母亲回去探望外婆,我们母女买一小篓当令水果、一盒桂花蛋糕带去。外婆所住的老城厢人口密集,像巨大的蜂巢,周边遍布大小弄堂,过街楼鳞次栉比,石库门大黑门上有铜门环,里面有客堂间和笔直的小楼梯。不远处的小桥头,聚集着活跃的集市和众多的点心铺、老虎灶、烟纸店和剃头店。
父亲不一样,他来自北方,24岁时随新四军大部队南下,穿军装、扎绑腿的他,起初驻扎在无锡,后来和母亲相识,双双转业来上海。父亲从小跟中过举人的太爷爷学诗文,骨子里是传统、保守的小知识分子。他吃不惯本帮菜,说那是“甜蜜系的”,不喜欢米饭和馄饨。听不懂吴方言,住不惯人口密集的弄堂,不喜欢去逛近在咫尺的淮海路,不想让母亲穿旗袍。
他对上海从没有狂热的表达,却定定心心地在上海居住了60年,从来无意离开。虽然他不学上海话,不遵从上海的人情世故,一个人在上海面对“上海人”妻子、儿女、连襟和同事。他自称外乡人,是自在而另类的存在。但他自得其乐,在亲友圈和同事圈里获得一致的好评,礼拜天也喜欢带我们走外白渡桥,看外滩的夜景,去文庙,去花鸟市场买花草鱼虫,去大光明电影院看战争片。每次有乡亲、战友来访,他带他们去正宗的饺子馆,也会看摩天大楼。他的心里吹进上海的香风,也有放光明的故乡山林、月亮、小河、花卉,他的眼睛有祖辈遗传下来的清亮,拥有山里人特别有神的眼睛,他的心里也始终留有一整块地方,装他生长的北方。
60年间,父亲回家乡十余次,我也陪他回去过,他访亲探友,在山上、田边看看,不几天想回上海了,估计是适应不了故乡的闭塞和冷落。只有他的胃忠实于故乡,从北方带回来的炸丸子、茴香味煎饼、香椿芽、小米,他会当宝贝似的看待。
上海大得让人惊讶,还在变大,马路左一条右一条,有5000多条,每年还开出新马路,地图上的条条杠杠,密密麻麻,像一把游戏棒撒开来。好多马路我都没去过,甚至没听说过。最熟悉的路,都和自己的经历、和亲友的居住地有交集。前几天有朋友说他特意全程乘坐长83公里的地铁11号线,一路震撼于上海的巍峨。
上海人流、商潮拥挤,车流滚滚,四通八达,从不缥缈空寂,每个人的生活圈往往在自己的区域里。刚相识的朋友喜欢问你住哪个区,大致判断着你的阶层。其实在上海,这样研判的意义不大,即便市中心南京路、淮海路、新华路一带的黄金地段,独栋洋房、老牌的花园住宅滋润地排开,但相隔不远的地方,或者就在洋房背后就可能出现矮平房、城中村,每个局部区域的文化面貌、每条弄堂的前世今生都有微妙的不同。
对上海感受最深切的,往往是在离开上海的日子。这时能机敏地发现他乡这里或那里的不同以及缺失,想听爽利的上海话,也找不到上海那样自然、便利、能给人想要的城市生活,找不到步行都可到达的菜市场、超市、医院、大饼油条店、理发店、电影院。可以说我去过的地方,哪里都没有上海这么适宜、合心。因而会格外自豪上海的柔性和弹性、美感和格局,这城市应有尽有,有荣耀,有便利,有文雅,有洋气,有时尚,有质朴,也有佛系,满足不同的人对于城市的幻想。
上海拥有庞大的市民群,各色人等聚集早已形成了一些基本共识。上海的人际关系仿佛有民间准则,热衷家长里短的被称成“小市民”,不开通者、不灵光的被称作“戆”,轻薄的是“十三点”,处理事情或人际情感分不出轻重的、不得体的,被称为“拎不清”。如果一个人被公认为“拎不清”,相当于在人际中被一票否决。上海人崇尚见识,不保守,乐于接受新事物,崇尚广泛意义的美感。不笑人囊中羞涩,不笑人为生活奔波,不笑人怪异、愚钝、另类,受不了少见多怪、没见识、不得体、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多少年雅俗共赏的文明水准在民间推波助澜,思路清爽、有气魄、举止得体、不干扰他人的人受到尊敬。
数十年来,我在庞大的上海找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那里街道不宽,车行缓缓,有林荫,周边的咖啡店香气袅袅,就在街边的房子里写写文章,过紧张和松弛共存的生活,倒是容易沉下去,在创作领域发光。有了雄心,或许有一天,就写出了有关这座城市的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