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衣锦 也要还乡
老家要拆迁了,舅姥爷每次一打电话就哭,说想回来看看。
舅姥爷是我妈的叔叔,在十几岁的时候去了新疆,一直待到七……
现今的村里也并没有一寸土地、一棵树木跟他有半毛钱的关系
老家要拆迁了,舅姥爷每次一打电话就哭,说想回来看看。
舅姥爷是我妈的叔叔,在十几岁的时候去了新疆,一直待到七十多岁。我很小的时候他回过老家一次,具体的情形那个年纪是记不得的。童年的岁月里,零零碎碎会吃到葡萄干,是他从新疆寄过来的。姥姥也不断寄东西给他,她心情好的时候会从那白布缝的邮包里抓一小把葡萄干给我们,提醒着“新疆姥爷”的存在。
在我大一那年的夏天,舅姥爷终于又回了一趟威海老家。无人邀请,他就这么一个人空着手来了。姥姥和姥爷已经过世,大舅向来沉默得像个影子,对任何事不发表意见,姨妈、小姨跟他的关系也不亲近,他此次回来,好在有住在村里的二舅处可以落脚。
我放假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在二舅家住了半个月。我和妈去车站接他来我家。远远地见到,才发现他的一条腿是瘸着的,除此之外,跟姥爷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本能地上前去扶他,其实他一个人走得也蛮稳当的,但还是接受了我的好意,一路上拉着我的手就没松开过。他感慨说:你跟小时候一点没变样。我听了有点哭笑不得——第一次见面我只有三岁吧。
带他去了姨妈家,姨妈对他的态度并不很热情,表妹也在自己的房间看电视,不出来招呼客人,我只好承担起讲话的责任,东拉西扯地寒暄着。后来,据我妈说,姨妈当年去过新疆给他们带孩子,饭都不舍得给她吃饱的,舅姥姥又十分刻薄,姨妈住不下去,只好回来了,自然没什么感情。
所有亲戚挨家拜访一遍,时间也过了一个月,他就要回去了。还得单独跟他打交道是因为火车票的事儿。从威海回乌鲁木齐没有直达的火车,需要坐一夜车到济南,再换乘济南到乌鲁木齐的慢车。我回济南上学时便给他买了票,顺便送他上车。
在火车站见到他时吓了一跳,他一瘸一拐地背着七八个包,全是从亲戚家要的或是人家给的物件儿,花生、地瓜干、鱿鱼丝、烤鱼片、咸鸭蛋、胶东大馒头、烙饼,他已经吃过的海螺的壳也要带回去,给孙子玩儿。
我接过了两个小点的包,一提差点闪了腰。我们一路狂奔着跑上车,他敏捷的身手让我刮目相看。看他眼疾手快地把包们擎到头顶上的行李架上、塞到座位底下,然后安稳地坐下来,估计是不会补卧铺了。不得不说那是我见过的非春运时间段内最可怕的火车,行李把车厢塞得满满的,乘客挨挨挤挤甚至试图从窗口爬进来。
车开走了,我打电话跟妈汇报,说舅姥爷不是空着手来的吗,怎么行李那么多?以后每年回老家妈往包里塞东西被我阻止时,她都要调侃说:怎么不能发扬你舅姥爷的精神,给什么都能带走呢。
如今一晃十年又过去了。二舅已经不在了,我妈跟着我到北京带孩子,也不在老家。据说,村口要修火车站,农民的土地去年就已经征用了,不许再种。村子整体搬迁也是迟早的事,只是安置起来麻烦,暂且拖着。
舅姥爷听说这个消息后,打电话说想再回来看一眼。大家都说:还回来干吗啊?上次回来时,他急三火四地把村里属于他的老房子卖了三千块钱揣着回去了。现在拆迁补偿肯定不止那个数,不过这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他没那个发财的命。
阻碍他回来的重要原因是,舅姥姥得了抑郁症,总试图自杀,离了他不行。
他只能在电话里吵着要回家,甚至嚎啕大哭。大家不能理解:有什么家可回的?他的儿女都生在新疆长在乌鲁木齐,他们对祖籍毫无印象也毫无感情,也不支持他一把年纪长途跋涉来回折腾。的确,他的哥哥嫂子都不在了,侄子侄女忙碌着自己的生活也并不愿意接待他。现今的村里也并没有一寸土地、一棵树木跟他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只是个普通的吝啬的老头,买不起飞机票,坐火车都要选择硬座,不衣锦而还乡是多么奢侈又无趣的事情。
可他说要到村里看看,看看村里的人,踩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就踏实了。
我坚持认为他回来会失望的。姥姥家的那个院子早就改换了主人,变成别人的家。村头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也换了好几茬,儿童相见不相识,早已物是人非。
不单单是远隔千里之外的他,尚且年轻的我对于故乡的土地早已觉得陌生,寻不到那份归属感与自在感。
在城市燠热的空气里,我也曾无数次想回到7岁时的夏天,暑假去河里泡着,捉鱼捕蝉,去地里摘黄瓜和西红柿吃,晚饭后带着小竹椅子在村头路边乘凉,摇着大蒲扇赶蚊子……
在梦中我会记起,山药和百合在门边,种在水桶里的石榴树,上面会结很酸的石榴,矮墙上爬满了山芋的枝蔓,生长着半人高的可以用来扎扫帚的蒿草,围住了枝丫开散的无花果树。无花果树总是不高,有伸手可及的地方,肥厚硬朗的叶子刮在手臂上有点疼,没熟透的果实被揪下来后,蒂部流出白色黏稠的液体,胶着拇指和食指。那是我童年的百草园。
短短数年里,村里的人忙忙碌碌,年轻人越来越少,住在村里的也不再务农。那里的土地不再用于耕种。那条河,早已不适合游泳。而我,也变成一个生活在别处的异乡人。
过年回家时,我把家中泛黄的旧照片翻拍到了ipad上,即便实物不再,那些影像还是记录着曾经的过往,定格了每一个瞬间。
想到在我年老的时候,再也没有故乡可回了。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即将永久消失掉,突然有一种痛楚的感觉。在那一刻,我理解了舅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