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1年第5期|任林举:站台
这是四月的清晨。太阳突然像一个心情开朗的画师,兴匆匆挥起光明之笔,……
那一声汽笛,隐约,有如来自夜的深处;悠远,有如来自一场旧梦的边缘。似幻觉,似真实,又一次在我的耳边响起。
这是四月的清晨。太阳突然像一个心情开朗的画师,兴匆匆挥起光明之笔,开始了对世界以及世间万物的描述。昨天还处于阴冷灰暗中的一切,突然都有了温暖、明亮的轮廓。夜的幕布,被无形之手揭去之后,深灰色的天空,即如被施过魔法一样,豁然变成了水色的蔚蓝,海洋般纯净、通透、广阔无垠。似乎已经没什么必要扯来几片云彩作为点缀,一种纯净、宏阔而深远的“空”,已经有理由将一切所谓的“丰富”视为杂念。
一切似曾相识,一切又恍如隔世。清凌凌的早晨,竟如他日再现,又一次让我感觉到时光和温度的存在。我屏住呼吸,试图捕捉到它们那难以捕捉的步履。气温从5℃攀升至11℃的全部过程中,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除了自身感觉的变化,我没有发现它的任何可寻之迹。时光亦然,明明已经从我们的生命里经过,并每时每刻都在实施着摧毁与塑造,却每时每刻都能够干净利索地逃离现场,不留任何线索。这一秒与另一秒之间孤立着、隔绝着,似乎从来没有任何可以查考的关联。
我感觉到了莫名的孤单和无助。当我去揣度时光的时候,我总是想不明白,究竟是时光在悄无声息地走,把我一个人丢在某一个寂静的早晨,还是我自己在没完没了地走,懵懂中已经彻底丢失了往昔时光。园区里黄色的迎春花已经开始凋零,高大的杏树们则兴冲冲进入了花期。树干下部老枝上的花朵开始绽放,白色的花瓣簇拥着细嫩的花蕊,在阳光的照射下,如一片片明亮的翅膀,呈现出飞翔的姿态。而梢头的花苞却将开未开,粉红色的花萼半含半掩一抹雪亮的银白,那情态,很自然地让人联想起美人们红唇微启的浅笑。
有淡淡的幽香四溢、弥漫,一如芬芳的往昔,只一缕便摄走了人的魂魄。这是春天的迷药。既然已经无法辨识,此日究竟是哪一年的哪一天,自然也就无法断定此生已经在岁月里盘桓了多少时日。一样的心绪和情景之下,确实曾有过一个感时伤情的少年,也确实曾有过一个满怀忧思的中年,但那都不再是我。我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赶路人。因为那隐秘、隐约的汽笛,常常会在我的耳边鸣响,我想,我可能必须赶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搭上一趟直达远方的列车。
举头,两只羽毛翠绿的大柳莺,嬉戏着,追逐着,从天而降。本以为重逢了旧时相识,便任由一腔热忱和柔情汹涌而起。有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又有多少故人的消息需要问询啊!我刚刚举步向前,它们便展翅飞离,如同陌路,如同从未相识。逆光中,因为风,也因为翅膀的激烈拍打而脱落的花瓣,如光的碎片,纷纷然洒向黑色的泥土。轻轻细细的鸣啭,渐去渐远,经过风的转译,竟变得意蕴含糊,似欣喜,又似忧伤。
这个突然而至的清晨,本是一座时光的孤岛,它既不承载前日的寒冷和昨夜的黑暗,也不会承诺来日的温暖与明媚。昨日,吉、黑两省普降一场一米深的大雪,横跨时空的寒冷直透我今日的骨髓,仿佛难以融化的冰已经凝结于每一个僵硬的关节;夜里,又因为深深思念一个人,而忍住一遍又一遍袭来的内心隐痛;最是那一场风暴一样席卷世界的疫疾,在每一个醒来或睡去的时刻,不断制造着噩耗,难以计数的生命正随着不曾停息的风在陨落,不停地陨落,像一些无依无着的花瓣,先是把黑色的泥土染成白花花的一片,然后便也像泥土一样变为幽暗、漆黑。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灵魂的战栗和恐惧,它正躲在身体中某个隐秘的角落,悄悄哭泣。
然而,这一切都只存在于我的记忆和情感之中,与这个早晨毫无关系。本来,我也可以和这个早晨一样,看起来明媚而又轻盈。明媚,仿佛被光充满;轻盈,宛若无体、无形,不被任何一只有形或无形的手捕捉和掌控。怎奈,年复一年堆积起来的血气和形体,年复一年堆积起来的记忆、情感和欲望,如一枚硬币命里注定的背面,如光明里无法摆脱的影子,构成我脆弱生命无法拒绝的支撑和无法回避的负累,也构成我在这个世上不忍舍弃也无处销匿的“赃”。我只能拖着这份沉重的“行李”,笨拙而茫然地行走在旅途之上。
这是真正的风和日丽。沉浸在超越真实的惬意之中,我甚至有一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正在准备出发,还是已经实现了某种抵达。隔着园区的栅栏,有过往的车辆,不断从马路上往来奔驰;园内的环路上有晨练的人偶尔气喘吁吁地经过;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母亲正陪伴着孩子在草地上嬉戏玩耍……眼前的现实提醒了我,我既没有出发也没有到站,依然还在旅途中的某处滞留。我还在自觉或不自觉地等待着那趟去远方的列车。尽管远方的许诺几近虚幻,无可描述,但我依稀记得那深远的召唤。或许,那趟列车一直还没有到来,且到来的时日尚远;或许,它已经悄然开走,而我错过上车的时间;或许,它一直在不停地运行、经过,我只是没有找到搭乘的时间和方式;或许,它始终停在那里,等待着每一个坚信的人穿越空间的干扰和时间的阻隔,走近它,并敲开那道虚掩着的门。
我知道,我现在就像一台还没有调试好的接收装置,还无法感知那些隐在透明时空里的声音或影像,还没有能力捕捉到那列车在时空上的定位。我只能在一个虚拟的站台上心怀侥幸或有意无意地等待。偶尔,也会尝试调整生命里那些沉睡的频率或波长,以期遇到一次石破天惊的共振或照耀灵魂的“看见”。但许多年以来,我却习惯于像一个耽于玩耍的儿童或被各种欲求吸走了性灵的成人,在行进中忽略和忘却行进,在等待中忽略和忘却等待,在寻索中忽略和忘却寻索。
那个骑着童车在欢呼中冲向前方的儿童,在我目光所及的远处突然跌倒。仿佛有一个控制情节的旋钮,突然被人在暗处旋动,转瞬之间,纵情的欢笑就变成了痛苦的哭号。我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搀扶的姿势。但双脚还没有来得及迈动,就看到孩子的母亲正不顾一切地向他的倒地处跑去。这情景,让我心有所动,在情感上和心理上,不由自主地由旁观者转换成了当事人,仿佛那儿童就是很久以前的自己——自路的另一端,自人生的起点,我一路笑着,哭着,跌倒,爬起,向前或向后,向左或向右,辗转盘桓,往复奔突,却始终如那懵懂的孩童,不知道,也无法确定自己的方向。期间,曾被悉心地呵护和陪伴,也曾悉心地呵护和陪伴过别人;曾经虔敬地问路,也曾屡屡被赶路者探问;很多的时候被路边的风景所耽搁;也有很多的时候成为过路者眼中的风景。
猛然回首,曾将自己托于掌心的曾祖母、千方百计为我的种种过失寻求袒护的祖父和执意将心中的夙愿交托于我的父亲,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他们已经成功搭上了某趟列车去了远方,还是因为没有信心等到列车的抵达而转身隐去?他们究竟为什么,以怎样的方式将自己深藏于光阴深处,永不现身?他们一直没有告诉我有关生命和这世界的秘密,也没有透露他们最终的去向,更没有关于那趟列车的只言片语。也很难判断,是我不经意间与他们失散,弄丢了自己的亲人,还是他们刻意遗弃了我,让我在一个没有列车也没有乘客的荒凉站台上独自彷徨。
一群鸽子打着呼哨,从头顶上飞过。一只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在花蕊间忘情流连,一边贪婪地吮吸,一边兴奋地震动着翅膀。一米开外,一只美丽的红肋蓝尾鸲,在侧头凝注,明亮、纯净的眼神里,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一丝凶险之光。鸽群过后,一只鹞鹰便占据了这个园区之上的天空,飞远又飞近,盘旋着、觊觎着。显然,在猎获与风险之间,在声誉和尊严之间,它还在进行着精细的盘算,寻找着最佳的平衡点。表面松弛的滑翔,却蕴藏着可怖的杀机,看似随时都会远去,又似随时都会对准目标进行致命的一扑。风的手,拂遍途经的一切事物,既成就了叶的梦想,也摧残了花的春心,顺势,又让隔壁食堂的气味插上了飞翔的翅膀。隔着防范冠状病毒的N95口罩,那些世俗的气味越过了重重阻隔,直入肺腑。这让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些有量和无量的事物以及那些有翼或无翼的飞翔。春天和春天里的一切,宇宙中各种各样的天体,长着翅膀的鸟类和昆虫,没有翅膀但比那些有翅膀的事物更加细小、轻盈的尘埃,比尘埃更加微小、灵动的细菌和气味,比气味更加微小的病毒,比病毒更难以捕捉和探查的光波、射线、能量波,以及比这些都更加难以琢磨的灵魂……一切都在飞翔,一切都在以各自的方式抢占着、开拓着自己的领地或维度。
突然飞来了一群麻雀。它们是这个小区的常住民,平时畏缩在房屋的瓦片下躲风避雨、生儿育女。有的一生也没有离开过小区,最远的旅行也就是从院子西南的屋宇到东北的树丛,但它们的心态和行为都很复杂,既享用着园区的安适,也抱怨着园区的封闭,所以最向往和最喜欢谈论的还是另一个小区或者天空里的事情。此时,它们正在进行的是每天吃饱后的必做功课。一棵刚刚吐叶的稠李树,成了它们的聚会场所。它们先是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讨论的内容大致离不开张长李短、是是非非和情感纠葛,并没有什么重要价值和意义。后来,它们情绪变得亢奋、激昂起来,并且愈演愈烈,最后就激烈地争吵起来。看样子,话锋已经从和平领域转至战时情境。内容大致也脱离了红尘与日常,进入天空——关于风的有情和无情;鹰的正义和邪恶;对鹰的态度要保持始终如一的屈服、虔敬还是防范;对鹰的崇敬是否构成变为鹰族的充分必要条件;要不要偏执于依赖自己粗陋的巢;小鸟、昆虫的自由、权利、生存方式等,可能也不排除一些关于意义和秩序重建等等看起来更加严肃、重大的主题。
场上的声音变得愈加嘈杂、尖锐和刺耳,此起彼伏,汹涌澎湃,每一只鸟都觉得自己正在进行着一场“圣战”,此一役事关天空的逻辑、规则、前途与未来。这情景,很像前夜在人类中发生的一场网络争斗,只不过人类采用的是语言、文字和无声的吼叫,并且为了掩饰自己的私欲和私愤,聪明地找到了更加冠冕堂皇的借口。正反双方都煞有介事,似乎它们争执的结果完全可以决定地球的走向。麻雀们争到酣畅处,甚至发生了身体上的冲撞,泼妇般喙、爪并用,扑打在一处。到后来,终究是凶恶、顽强、声高的麻雀占了上风,自以为代表了天空中的强者之声。可是,正在它们沾沾自喜、得意忘形之时,致命的危险悄然降临。一道暗影划过,久久盘旋于天空的那只鹞鹰终于抓住最有利时机,趁麻雀们潜心内斗,劫掠了它们的族群。一个俯冲下来,“信手”抓走了两只没有防范的麻雀当早餐。
其实,鹞鹰并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分辨哪只麻雀叫声悦耳,哪只麻雀姿态优雅。对鹰来说,鸟雀们的喜乐,欢呼或抗议,反感或媚崇,本是毫无意义甚至一钱不值的,只有吃到可口的肉才是鹰的根本需求。至于那些形式、姿态以及规律和规矩,都是暂时的权宜,归根到底都要为限制他者、服务自己和为自己创造各种机遇和便利而服务。遭遇突袭之后,麻雀们惊惶奔命,四处逃散,除了翅膀扑打空气的声音,不敢发出任何额外的声音,更不要说责备与怨言。因为只有规则的制定者,才有资格成为修改者和破坏者,天空的规则和秩序,本与麻雀们的争吵无关。
飞得越来越高的鹞鹰,在天空里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那是最后的胜利者骄傲的宣告。直到此时,麻雀们才不得不为自己的轻信、空谈、妄议和无所警惕、无所作为而深刻反思,但悔之晚矣!唉,这群煞有介事的可怜鸟啊,什么正义、使命、崇高呀,到头来被事实一一证明,一切不过是为了实现一己私欲的表演,不过是为了吸引更多的眼球,争夺短暂的话语权、关注度或折服度。最终的目标也不过是多几条虫吃和多几次交配机会。
一段意外的插曲终了。当我为一种并不希望的结局发出叹息时,竟然不能确定,这一声叹息是为了可怜的麻雀还是为了自己。回想自己这失魂落魄的大半生,始终都免不了被各种各样的风景和插曲偷去或夺去了应有的专注与恒心。明明知道自己有路要赶,却总会不自觉地放弃目标,转身参与、投入到凡俗的剧情或热闹里,为那些关己或并不关己的事情而争,而吵,而喜,而怒,而奔走,而呼号,而惊惧,而忧愁,而投入自己的时间、精力和行动。每每想起这些,就难免心生懊悔,毕竟一切的情节终将成为往事,一切的戏剧都将散场如同幻影。而此时,我呆呆地立于人生的站台,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突然想起前夜所读书籍中的一个细节。1400多年以前,惨遭贬谪的柳宗元在绝境中发现了人生的高地——永州的西山。携友登临之后,站在山顶放眼四望,顿然觉悟,只有跳出凡俗的藩篱和困囿才能够获得精神的自由、自在,才可能进入更加广博、宏阔的人生境界——“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想一想天上人间的那些事,原来种种的失意与苦闷以及种种的觉悟与超脱,都与自己的心、眼所向以及“自性”、格局有关。倘若沉睡的灵魂悄然苏醒,倘若低频震动的生命“加装”了宽频接收“天线”,或许隐在暗处的一切都将昭然呈现。
环顾花红柳绿的园区和远处市声嘈杂的街道,突然有浓重的云从内心升起。百步之内,眼前的诸般色相,究竟是真实的存在,是遮蔽真实的屏障,还是某种虚假的幻象?可见可感的阳光渐渐变得猛烈起来,以雨打禾苗的方式洒向我。我迎着光明,闭上双眼,立即有鲜艳的海潮如血,在眼前涨起。我知道,那就是已经凝成了液态的光。因为这汹涌的倾注或照耀,世界骤然静默。在至明至暗的生命内部,我行走于一条无路之路。一路拾阶而上,奋力攀爬,一路奋力拂拭着挡在前方那透明的雾霭。
似乎,一切都已经变得忽隐忽现。我仿佛看见,在宛若无物的“空”里,原有千千万万种病毒,如果不是借助某个生命体中的某种疾病,便无从表达,皆如隐遁;原有千千万万种音频,却只有很少一部分在我们的耳中发出声音,余者皆如静默;原有千千万万种光波,却只有7个波段在我们眼中幻化出色彩,其余皆如真空;原有千千万万种射线、电波,在找到与自己耦合、共振的接收体之前,万千世界、万千音像、万千情景以及正在发生和演绎的一切,都如从来没有存在和发生。
我睁大双眼,望向前方那无形而万有的空,却仍未见想象中的轨道、车厢和站牌,但我自始至终都坚信,那辆一直在时光中运行的列车是存在的。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在有限与无限之间,隐约而悠远的汽笛再次响起,一遍遍低沉的鸣响,如呼,如唤。我感觉到我的心因之而惊喜,也因之而开始狂跳,而那心跳的节奏,正契合、呼应了脚下泥土震颤的节奏以及大地之心咚咚搏动的节奏。
任林举,代表作《玉米大地》《粮道》《上帝的蓖麻》《时间的形态》等。《粮道》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阿尔山的花开与爱情》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西塘德心思》获第七届老舍散文奖;《一棵草或许多棵草》获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斐波那契数列》获首届三毛散文奖;此外还获过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