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
我对音乐的感受能力一向很差,尤其是器乐,每当音乐响起,我几乎像个置身事外的聋子一样无动于衷。为使这种悲惨的处境有所改观,我竟稀里糊涂地学起了吹笛子,并且冒险把父亲秘藏的外国唱片翻出来,在那架老唱机上反复播放。高中那两年,倒是听了不少著名的曲子,但是笛子却始终没有学成。转眼间就已经毕业,到了该下乡插队的时候,笛膜上已经落满了尘土。
这件事情现在想起来仍然让我感到匪夷所思,也许是鬼使神差,下乡的时候,那根破旧的竹笛,不知怎么就被我打进了行李,所以有了记忆中永远难忘的一次音乐会。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被音乐感动得泪流满面并且刻骨铭心的经历。
1976年3月3日早晨,我们的城市以喧天锣鼓和招展的红旗,在早春的寒风中,欢送本年度首批知青下乡。当汽车经过市区主要街道的时候,我们这些胸佩红花的年轻的心,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新鲜和激动,但是,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对比强烈的反差:春荒中的乡村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欢迎我们。过多的城市知青急速涌入,已经使贫困的乡村不堪其扰。汽车在午后时分开进了村里空旷的麦场,从简短而勉强的欢迎仪式里,我隐约地感受到了村人们难以言表的淡漠与厌倦。接着是公社知青办公室的领导宣布分组名单,我和其他八人被分在一个生产队。我们被吩咐跟着一个脸膛黝黑的人去大队部领床板和草垫子,后来我们知道,他是队里的民兵排长。因为运送我们的汽车要急着回去,为我送行的母亲和弟弟把我那简单的行李送到队上就急匆匆地离去了。
只剩下我们自己,我们九个人围着一大堆行李和床板和草垫,茫然无助地站在由马棚改造且刚刚修膳好的知青屋前。后来,还是几位老知青过来,说先把床铺支起来吧,我们才从懵懂中惊醒,于是开始收拾床铺。我们一共是六个男的,偌大的房间里分开两排有十二个已经预先砌好的泥筑的床墩。在老知青的协助下,我们一一抬进床板,铺上草垫,然后打开自己的行李各自铺床。然后有人喊我们去吃饭,是白面馒头和鸡蛋汤,我们都吃得很慢,很没有滋味,后来我们知道,为这顿欢迎宴,春荒中的小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回到屋里,大家坐在各自的床上,默默无言,面面相觑。新鲜已经过去,激情已经消退,剩下的才是真正的空寂,真正的茫然无助。房间里光线渐渐变得黯淡,隔壁的女生宿舍里传来了嘤嘤的饮泣之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另一侧老知青的房间里,响起了清亮悠扬的小提琴声,大概是一支什么练习曲,而女生那边的饮泣也已经转换成为嚎啕……
音乐会就是这么开始的,我得感激老知青们的善解人意,他们六个人先我们三年来到这里,我们正在经历的他们早已经历过,所以特别理解并且知道我们现在的心情。那段时间乡村里总是停电,老知青们端了煤油灯进来,紧跟着的是小提琴和口琴,是一支真正的小提琴曲:《毛主席的光辉把炉台照亮》。这是当时十分流行的一支歌曲,我们中的许多人都会唱,慢慢地,大家和着乐声小声地唱了起来。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带着笛子,收拾床铺的时候被我顺手放在了枕下,于是抽出来和着节拍吹起来,我们同来的张浩带着把二胡,三平带着口琴,而另一位则把那已经断了一根弦的三弦拿出来弹着,我们全都加入了演奏和演唱。这是怎样的一支中西合璧而又残缺不全的乐队啊!但是就在那嘈嘈切切杂乱无章的乐声中,我们被感动得满含热泪。哭声没有了,空寂与无助没有了,失望也似乎没有了,这些全都被音乐暂时按住,只把青春和激情牧向了深远静谧的乡村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