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文学》2021年第3期｜郭继香：猫事

家里来了新客——小杰瑞。一只小奶猫。它经过短暂的逡巡后，迅速适应了新环境。

我家傻猫见此状况，立马潜伏到沙发下，在暗处，无声地瞅着小杰瑞玩儿它的游戏回廊，躺它的瓦楞板，闻它的猫砂盆，吃它的罐头，瞅着小杰瑞在地板上晃头晃脑摇摇摆摆走来走去……这样悄无声息的观察，持续了近一个小时。

我猫只是蹲卧在暗处，一声不吭。

后来，它从沙发下出来了，面对着靠近过来的小杰瑞，呼哼着，呵斥着，发出我之前从未听过的“呜……呜……”的声音。小杰瑞也即刻进入对峙状态，拱起背，鼓胀着小身体，像团毛球，呜呜叫起来。只是，小杰瑞没什么耐心，不一会儿就顺势躺在我猫附近，不以为意地东张西望，几乎要睡着了……我猫并不因此而停止他的呵斥，又呼哼了近一个小时……以至于，我想悄声问问它：“您累不累啊？要不要歇会儿？”

小杰瑞是艾雪刚刚收养的流浪猫，不足三月，雪白的胸脯，黑黑的鼻头，小小的身体，两个指头就可以挑起来，是个爱疯，爱玩，爱跑的小猫。我猫已经两岁多，十斤多肥大的身体，从桌面跳落，砸着地板“噗---通”响，平时一声不吭，端坐在高处。

艾雪和我，都爱猫。以前我出门远行时，我猫曾借住在艾雪家。我们在吴王山走路的时候，聊起我猫的趣闻，声量都忍不住提高几度。早些时候，艾雪终于也拥有了自己的小猫，取名杰瑞，说因为它跑起来像老鼠一般快，也是喜爱《猫和老鼠》中杰瑞的聪敏机灵。

“给猫取一只老鼠的名字，猫会怎样想呢？”我问艾雪，她一笑置之。或者，其中的荒谬之处，正是以后可以不断玩味的地方吧？

又一个周末吴王山走路时，我和艾雪聊起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他将人类需求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按层次分为五种，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我们的猫，生理、安全需求基本满足了，商量着有机会满足一下它们的社交需求。恰好艾雪家水暖改造，器械声音大，担心小杰瑞受惊吓，就把它送来我家，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结果，整整一天时间，它们并没有友好相处。尽管，我猫下午就不再呼哼了，却时刻监察着小杰瑞的行动，总在不远的地方，盯着小杰瑞吃喝玩耍。它并不去争抢阻止，就是盯着，丝毫不放松。小杰瑞吃东西时，摇头晃脑的，非常迅速，护食意识极强，也喜欢和人玩儿。我想，这和它幼时的流浪经历有关，它是受过苦的。想到这些，不免多些怜爱。看到小杰瑞无聊地晃悠，就和它逗着玩儿。彼时，我猫就端坐在高处，冷眼看着我们玩耍，像入定的老僧。

之前，在我的认知里，我猫就是一个理想的猫。漂亮，雄壮，沉默，不黏人，偶尔表示一下它的依恋和温情，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啊。一米多的高度，它能一跃而上，而后瞬间一动不动，把自己物化为一个玩具猫，再而探一探脑袋，表示自己在玩耍。它喜爱一切微小轻盈的事物，一只飞虫，一片叶子，一个纸团，都是它的猎物。抱它在怀，沉甸甸一团，又柔软又光滑，一切都刚刚好。如同所有的猫，它生就一张狩猎者的脸，也是一张婴儿的脸，这样的组合让它看起来又危险又迷人。因此种种，我愿意倾尽全力去爱它。然而，小杰瑞的出现，它生命中无忌欢欣的力量，以及我多出的那点怜爱，动摇了我对理想的想象和对爱的理解。

艾雪讲起在小区遇到小杰瑞的猫妈和另一个小猫，它们还在流浪，毛色是黯淡的，身体是脏的，却有着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对于猫，哪一种命运更好？这是困扰人也无解的话题。读周作人的散文，知他痛恨圈养一切生物，在《山中杂信》中写：鸟身自作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岂是那些提鸟笼的朋友能够了解的呢？他视提鸟笼的人，是在做不必要的恶，比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恶者更可恶。我之前也想过，最棒的，该是老家我妈妈养的猫，每日吃饱了，睡足了，跑出去谈个恋爱或者打个架，再回家休养生息。可老家有院子啊！我们有猫，却没有一个院子，这有点像歌里唱的，“我爱上了一匹野马，可我家里没有草原，这让我感到绝望。”当然，想象仅止于想象，即使假设自己化身为猫，会有怎样的选择，也不敢擅下结论。我们只能确认自己能力有限经验有限，并要求自己在有限的认知中做到最好。是的，像狄金森诗里写的：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

我就不虚此生

如果我能解除一个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种酸辛

帮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鸟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虚此生”

写到这里，我又一次看到自己的“小”来。

早些时候，微友的收养了两只漂亮的小猫，常常看到她发出小猫玩耍的照片，又温暖又幸福。后来，两只小猫生病死了。我能想象她的悲伤，就安慰她说，“你已经好好爱过它们了，可以不要太难过。”她回复说，它们离开了，把它们带给我的欢乐也全部带走了。我听后，心下一惊。面对人与猫的关系，她谦卑地把自己置身于接受爱的那一方，而不是傲慢的施爱者，更不凭借给出的爱而平息失去的悲伤。那么，是什么原因，让我总觉得自己是施与爱的一方，而忘记或者忽略同时也是接受爱的一方呢？这些猫事，在我面前展布了一道熟悉的深渊，帮助我理解自己，以及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身边的好朋友担心我猫太孤单了，建议再养一只。我用布里斯托尔大学猫行为专家约翰·布拉德肖的研究结果反驳她：“猫是不需要陪伴的物种。并不喜欢主人给自己找个伴儿。很多猫主人认为一只猫会比较孤单，就会养两只或以上的猫，但是猫并不这样认为，它们更喜欢独处，社交会给它们造成压力，这些压力可能会影响它们的皮肤和激素分泌。（美国《国家地理》2014年1月28日刊）”小杰瑞的到来，我猫表达了它的拒绝，但是，我还是愿意想象，像《猫和老鼠》中，汤姆和杰瑞之间的关系常在一瞬间发生变化，势不两立后，化敌为友：为敌时绞尽脑汁，互不相让；为友时，如兄如弟，谁也不记仇。

如今，小杰瑞被接回它的家了，我也不敢轻易尝试再养一个猫。科学的，经验的理论之外，我想，是我对自己还没有信心……

我想象以后的日子，像埃里希•傅立特写的，我猫和我在同期老去，很多很多年后，它活动起来很小心，从窗台上，首先跳到椅子上，然后迟疑地跳到地上。缓慢地走向它的食盆，每一个动作都有一阵疼痛伴随。我开始起身，为它送去食物，突然感到浑身颤抖，不得不停住脚步，吃力地调整呼吸。是的：每一个动作都有一阵疼痛伴随。这样的晚景，凄凉吗？并不，这只是自然法的必然结果，是必将到来的事。

何况，有猫为伴，吾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