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裂缝
我们拎着烙煎饼往石坡下走时,山谷里忽然响起笃笃笃的敲梆声。山谷如深井,梆声如涟漪,而回音里似有金石之声,如铁花飞溅。
这是辛丑年的惊蛰,山东淄川土峪村,没有雷声,地上……
一
我们拎着烙煎饼往石坡下走时,山谷里忽然响起笃笃笃的敲梆声。山谷如深井,梆声如涟漪,而回音里似有金石之声,如铁花飞溅。
这是辛丑年的惊蛰,山东淄川土峪村,没有雷声,地上也未见一只昆虫,杏树含苞,柳叶新萌,满山的柿子树和榆钱树还困在冬梦里。敲梆声的来处,是对面的陡坡。八十五岁的姥姥娘衍英家的豆腐做好了,让村里人去买,她六十岁的儿媳妇翠珍站在院门外杏花树下敲着槐木梆子,她笃笃笃敲几声,鹅们就嘎嘎嘎回应几声。
衍英弯着腰背想将自己挪到豆腐挑担前,挪不动,顺势坐到了大水缸沿上。她弯腰捧起一块豆腐,像捧起一块勋章,让我想起刚才素英捧起一张刚从鏊子上揭下的烙煎饼,像捧起一顶皇冠。母性的裂着口子的大手,捧着煎饼或豆腐的大手,将儿女们喂养,送他们去了自己从未去过的远方,而今手捧的,是毕生唯一的荣耀。
去年霜降砍的柴,惊蛰采的香椿,春分翻的地种的小麦、玉米、大豆,芒种收的麦,清明时用豆糊苦菜蒲公英做的渣豆腐,立夏打的槐花……她们聊天时顺口而出的生计里,带着一个个节气的名字。
煎饼卷着腌香椿和腌胡萝卜,很咸,舌尖上的感觉让时光倒叙,老家玉环岛上锡饼的滋味百转千回。“万物皆可卷”这句话在玉环岛上体现得比此地更极致,锡饼也用鏊子摊,用面粉、淀粉加上鸡蛋和成糊,比山东煎饼软糯柔韧,卷上五花肉、鸡蛋、鱼、虾、贝类和各种做成丝条状的蔬菜,腌酸菜、绿豆芽、炒米线则必不可少。锡饼筒小的比甘蔗粗,大的有碗口粗,逢年过节,家家户户老老小小捧着锡饼筒吃,令游子一想起就垂涎欲滴。
杏花错落的枝丫间,我们对视着彼此的人生,天下起了小雨。我在心里对大手上花朵般绽开的血口子说,满山杏花盛放,都不如你们灿烂。
二
每天晌午时分,我从青未了客栈出发去土峪村里散步。当我走在村里,总觉得是走在玉环岛我娘家的山后浦村里,虽然它们相隔千里。
这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没有一个我之前认识的人,包括邀请我来这里小住几日的黄菊。她走过很多地方,采访过很多人,写过很多有意思的文字,今年每一个节气,她都会以“行李”公众号的名义邀请海内外一些创作者驻村小住。我很荣幸成为这个美好创意的第一个受邀者。
土峪村是个古老的石头屋村。白墙黛瓦的山后浦村像一条青鱼匍匐在东海苍黄的波涛中,土峪村则像一条黄鱼匍匐在群山的苍黄中,夕阳西下时,鳞次栉比的石头屋像金色鱼鳞闪闪发光,传说“土峪”这个名字最早叫“土鱼”。这里曾是济南到青州的必经之路,这里的黄土拥吻过无数脚印,这里的树洞深藏着无数秘密,如同漫山遍野的柿子树结满红柿时,正好遇见一场雪。
每天晌午时分,我一个人慢慢从鱼头走到鱼尾,一一遇见它们。
一棵遒劲苍老满树花苞的老树,卧在路旁似乎废弃已久的柴堆上,所有的枝丫都奋力倾向路对面的石头屋檐。我问它,你是桃花还是杏花,它不回答。这于南方海岛来的我,是一个谜。我说,我每天都会来看你,一眼一眼把你看开,直到看到谜底。
炊烟的味道里,响起羊的咩咩叫声。是一只会笑的黑山羊,时时歪着头,露着六颗门牙。或许它和这里的狗们鸡们鹅们一样,对陌生人表达着愤怒和恐惧。而当我第三次遇见它时,它在我脚下躺倒身子打起滚来,就像我家的猫小野和猫银河。
下坡时,一位老人说,那两棵杏树开花了。老树的谜底就这样被轻易揭开,是杏树不是桃树。我凑近一朵花闻了闻,果然和桃花不同,有微微的辛辣味,一只蜜蜂飞过来停了上去。
从山后浦村村口走到村尾,会遇到两口井,其实有更多井藏在院落里。从土峪村村口走到村尾,会遇到两眼泉,也许还有更多藏在别处。第一眼泉叫风泉,说大风刮一晚上,泉水就会涌出来。
一个阴天,我在客栈后墙外听到了一些细碎的鸟鸣声,循着声音,我惊奇地发现,后山坡上的林子里停着无数只蓝尾巴的鸟。荒草丛生,天光惨淡,它们在我的注视下一一飞走,林子回归寂静。后来几日都是晴天,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些鸟儿,它们像是从未来过。
对于山后浦村,对于土峪村,我注定是一只不肯停驻的飞鸟,直到风雨落幕。因此,我敬重留在村里的每一个人。
三
在土峪村走路时,我每时每刻都在回望山后浦村。那里曾经是一片汪洋,沧海桑田,丫髻山北面山脚的滩涂变成了南浦渔港,也就是如今的山后浦村。山后浦村后的金鸡岭曾经驻扎过一个海盗山寨,他们劫富济贫的故事在戏文里经久流传。
和在山后浦村一样,我遇到的村里人大多是老人。我把他们分为大妈和老大妈、大爷和老大爷,年纪从六十岁到八十岁不等,脸上瞬间会绽开敦厚的笑,说起话来声调微微上扬,从容笃定。他们在山顶遛狗,在石头屋后挖菠菜、烧树叶,在杏花树下用玉米秸炖柴鸡,扛着楮树枝在山道上健步如飞,说柴火蒸的馒头有木香……与我同龄的海英像一个来自古代的女侠,爱花爱酒,去年台风把公路刮断了,通信也断了,她带着邻里把路修好,把村子收拾得和她家里一样干干净净。当我们在青未了客栈围着炉火朗读我的《听见·春分》时,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临走时悄悄带走了我的书。
来此之前,我在山后浦村娘家小院的草地上遇见了一只黑色蚂蚁,我问它你要去哪里?它吃了一惊,迟疑了一下,又顾自在对于它来说如同森林的草地上穿行。它那么自信,像村里所有我遇见的人,像浩瀚宇宙中小小的人类。
四
从椅子上起身时,手机掉落到地板上,屏幕摔坏了。与世界失联的午后,我睡在石头屋里,梦回到另一个刻骨铭心的惊蛰——雷电在空中炸出无数条紫色的树枝,树枝插入了大地,我们去殡仪馆痛别一位亲人。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告别,她只比我大一岁,有一段时间,她每晚眼睁睁看着天一点点变亮,终于有一天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放弃与世界的任何沟通。
在苏格兰高地的天空岛,我曾听见风中的蓟花唱出风笛般的苍凉孤独。它无时无刻不被寒风撕扯,孤独,倔强,渴望阳光,却沉默不语。
在新疆喀纳斯,我曾长久地注视过孤立在湖面的一棵树,残破的它自成一岛,看起来并不孤单,与周遭万物契合。我试着将它身边的一切幻换成城市里的某条街道时,它在我眼前轰然倒下。
加拿大游吟诗人莱昂纳德·科恩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物理上,裂痕可能是一道伤口,是山谷,洞穴,深井,孤岛,腹地……生命中,裂痕可能是一道缝隙,是某一个地方,某一个人,某一段时光,比如土峪村,比如山后浦村,比如我在此无所事事的五天四夜。我们必得多给自己和他人找一些缝隙、留一些缝隙,它是痛与痛之间的间隔、喘息、蛰伏、疗愈。有时,它甚至是救命的。
五
炉火前,程远朗诵了《山林的最后一季》节选,他组织过很多次世界沙漠超马赛事。为长跑,他不仅要准备吃什么,还要准备想什么,比如今天想一遍父亲母亲,明天想一遍所有要感恩的人,后天想一遍读过的俄罗斯文学作品。在土峪村,我遇见了很多程远一样年轻的人,像是打开了世界的另一扇窗。黄菊、程远、旅行作家子超、回到淄川致力乡村建设的哲野、云南来的婉君,他们都是足迹遍及世界各地、才华横溢、富有情怀的“80后”,还有被他们喊回家乡的“90后”小伙俊瑞、振华,还有什么苦都愿意吃什么累都愿意受只要能当上厨师的小牛、腼腆的晨晨、常被喊成“吉祥”的如意……山村里回荡的大喇叭声,最让哲野念念不忘,他一趟趟在北京的家和土峪村之间奔走,他对我说,一定会守护好这片美好,让它不被打扰。
我的眼前浮现了山后浦村的深夜,路灯昏黄,每一片文旦树叶上都已停满夜露,一些年轻人骑着电瓶车穿过雨巷,消失在一爿爿低矮的房门内,屋里瞬间响起孩子的欢叫声。他们大多是来海岛打工在此租住的江西人、四川人和贵州人,他们的屋里散发着山后浦村从前没有的炒辣椒的呛人香味。我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会默默感谢他们,他们使一个古老的村庄显得如此年轻,哪怕只在夜里。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时光的裂缝里,谁也不知道会和谁狭路相逢,一起蛰伏,彼此照亮,各自出发。
石头屋的窗外,路过两个声音——小女孩问,妈妈,青未了是什么意思?母亲说,青山连绵不绝。小女孩说,可是这儿……母亲说,快了。
窗内,我应俊瑞之请为后来客写了一段留言:窗棂以木香陪你,石头以静默陪你,阳光或雨水,会送你抵达格外黑甜的梦境。是的,就是这里。我是作家苏沧桑,辛丑年惊蛰,我来过。青未了·在华,我来过。土峪村,我来过。一棵杏树,两棵杏树,四棵柳树,无数棵还未从冬天醒来的榆树柿子树,鸡鸣狗吠,会笑的羊,客栈后山坡上晴天会消失的鸟群,豆腐姥姥娘家回荡在山野的敲梆声……初遇,宛若重逢。时光静谧的缝隙里,得自在安宁,你一定也会。祝开心。
这些话,也说给一个和我同龄的杭州女子听。她正在一个困局里,惊蛰无法如约前来。我们很少联系,但彼此都在心里。我相信,等她走出困局,一定会来。
我还画了一张每天的散步地图,为它取名“沧桑小道”,这是黄菊和我的约定,也是此行她对我唯一的小小请求。她和后来者的约定是:给这里的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