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4期|梁衡:五十年前的河套日记
梁衡,著名学者、新闻理论家、作家。曾任《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全国记协特邀理事、……
梁衡,著名学者、新闻理论家、作家。曾任《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全国记协特邀理事、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小学语文教材总顾问、两任鲁迅文学奖评委。受聘国家林草局首席科普专家。出版有散文集《觅渡》《洗尘》《千秋人物》《树梢上的中国》,科学史章回小说《数理化通俗演义》及《梁衡文集》九卷等。曾获青年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鲁迅杂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全国好新闻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有多篇作品入选大、中、小学教材。《树梢上的中国》获全国第一届“公众最喜爱的十本生态好书”第一名。
五十年前的河套日记
梁 衡
我一九六八年底到一九七四年底在内蒙古巴彦淖尔盟工作了六年。屈指一算,不觉已过去半个世纪,岁月如梭,人生何短!其间,为研究乌梁素海的生态恢复情况,曾应邀回过一次故地。翻阅五十年前的采访日记,恍如隔世,这就是当年的河套,当年的乌梁素海吗?从中我又窥见了当时的环境、气候、生态、生产和人们生活的“原生态”。逝者如斯,日记中的一些人物,如乌梁素海上的打鱼人、知青女教师、织毛口袋的手艺人,连同他们的职业都已成为历史。幸亏还有这几章断断续续的日记为我们留下了一点历史的蛛丝马迹。
一九七二年八月七日
上午正式向报社报到,下午县革委会宣传组开欢送会。从今天起就调往内蒙古日报社了,任报社驻巴盟记者。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被分配到临河,经一年多的农村劳动锻炼后被分到县革委会,到今天共三年七个月时间,学校时天真烂漫的书呆子气去掉不少,这便是这三年多的收获。
一九七二年八月十日
今天到磴口。这里盛产河套蜜瓜,皮硬而黄,香甜如蜜,每年八月成熟,远销区内外,今年第一次向国外出口。到瓜熟季节,田头堆积如山,各家都备瓜待客。我们一来到这里,主人就以瓜盛情款待。因有是作:
不用烟和茶,客至敬以瓜,
蜜汁溢唇齿,寒香盈两颊。
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二日
今天从磴口县来到乌拉特前旗的乌梁素海采访。真是“才吃磴口瓜,又食乌海鱼”。
民谚“黄河百害,唯富一套”。黄河自宁夏西来,从磴口县进入内蒙古河套地区,自流灌溉,滋润了八百里农田后,退入乌梁素海,又向东流入山西,于是巴彦淖尔的西、东两端便出现两个奇迹。最西边的磴口紧靠乌兰布和沙漠,是“早穿皮袄午穿纱”的气候,特别适宜种瓜果。而最东边的乌梁素海,竟有六百多平方公里的水面,是一个塞外的“江南水乡”。这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我是一直生活在内陆地区,乌梁素海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海”。
当天下午,通讯组的同志就领我到海上去打鱼,而那鱼不时地自己跳出水面,有一条竟跳到我们的小船上。最多的是鲤鱼,还有长着两根长胡子的鲶鱼。船工是五十年代从河北白洋淀支援到这里的。过去当地人不吃鱼,也不会打鱼,现在开始吃了,但鱼太多,很便宜,五分钱一斤。他说,冬天破冰捕鱼,一网能打十万斤呢。船不时穿过青翠的芦苇林,水鸟多得叫不上名字。这种景色我只有在电影上看到过。
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三日
今天早晨出发由陕坝镇到新红大队。这个大队是全盟农业先进单位。去年亩产六百七十二斤,糖菜亩产六千多斤,以粮食为纲全面发展,我参观了他们的玉米、高粱等秋粮作物,还有糖菜等经济作物。印象最深刻的是造林工作抓得好,林带成网,这里地处阴山脚下,春冬季风沙严重,这些林带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途中吟成小诗四首:
车出陕坝镇
车向山根射去,
秋天的田野一望无际。
火红的高粱,
金黄的糜子,
悠扬的山歌飘荡着五谷的香气!
公路伸向天边
一带青山压着地缘,
一条公路伸向天边。
汽车赶着羊群,
羊群涌入了云间。
车过山间小学
一团红云扑入眼帘,
乡村小学突现在面前。
车身一闪——
紫红的校舍,
紫红的操场,
无数火红的小脸蛋,
一齐向我们呼喊。
急回首,
火红的领巾
正被山风点燃!
车过山洪地
车过山洪地,
路旁石如麻。
大者停碌碡,
小者滚西瓜。
一剑南北劈,
一线东西斜。
轻车似飞舟,
心底翻浪花。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小记两个人物。
今天来到杭锦后旗沙海公社新红大队采访,这里已是很长时间不来干部了。傍晚,我到了大队部,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在门口织羊毛口袋。这里人就地取材,先将羊毛织成片子,再缝成口袋,以装粮食、瓜果。“口袋匠”遂成一个手工业行当。这是一种笨重的手工劳动。用一把七斤重的铁刀,一刀一刀地把纬线压紧,一天只能织几尺。我问他,你一个人织吗?他说还有他的师傅,在屋里缝口袋。
我进了屋里,一个中年人,个子不高,正低头缝着毛口袋。我想这就是他了。还不等我开口,他便抬起头来,热情地招呼我坐,又递过来一支烟。我说:“辛苦吧。”他说:“说不上,有一碗饭吃就行。”天色已发黑,我说:“看不见做活了。”他说:“今天又交代起了,现在睡觉就是咱们的任务。”他已四十二岁,但还未娶过妻子。我说:“为什么不找一个?”他说:“二十来岁的时候有过这念头,但以后也就不想它了。我一个人当口袋匠,一个月可以挣一百多元,交队里一些还有四五十元,走到哪儿,吃到哪儿,给哪个队干活,哪队还不热情招待?干不动时,有集体五保哩。找那家口干什么?现在要找都是带孩子的,你养活人家,等将来你鼻涕邋遢了,老不死的样,人家还不嫌弃你,何苦呢?”
晚上我就和他睡在一个炕上,他话很多,看过不少古书。他的哲学就是干活、吃饭,自己还买了个收音机带在身上。晚上一人打开听听歌曲,还挺爱好音乐。临睡时,他说要吃药。我说:“什么病?”他说:“也没什么。人这一辈子就像地里的糜子,到八月十五不割也不行了。我已是七月十五的糜子了。”其实他才四十刚出头。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土炕上写稿,进来一个老汉,姓张,就在大队房后住。很健谈,也很乐意显摆自己。他说,他有很多秘方,治了不少疑难病。他在二十多岁时碰见了一个妇女口鼻流血,多年治不好,他用了二两当归,一两川芎, 童便泡七次,蒸七次,焙干研末,黄酒为引冲服,治好了。还有一次,用自己配的药丸,加三分麝香,治好了一个食道癌患者。
一九七三年六月十日
沙枣是农田与沙漠交错地带特有的树种,研究河套生态、气候不能不研究沙枣。我注意观察沙枣已有好几年,但由观察而仔细思考还是近来的事。
一九六八年冬我大学毕业后分到临河县,头一年在小召公社光明大队劳动锻炼。我们住的房子旁是一条公路,路边长着两排很密的灌木丛,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第二年春天,柳树开始透出了绿色,接着杨树也发出了新叶,但这两排灌木丛却没有一点表示。我想大概早已干死了,也不去管它。
但是,后来不知不觉中这灌木丛发绿了,叶很小,灰绿色,较厚,有刺,并不显眼,我想大概它就是这么一种树吧,也并不十分注意。只是在每天上井台担水时,注意别让它的刺钩着自己。
六月初,我们劳动回来,天气很热,大家就在门前空场上吃饭,隐隐约约飘来一种花香,我一下就想起在香山脚下夹道的丁香,一种清香醉人的感受。但我知道这里是没有丁香树的。当时也很不解其因。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担水,我照旧注意别让树刺刮到胳膊,啊,原来香味是从这里发出的。真想不到这么不起眼的树丛却有这种醉人的香味。这时我开始注意沙枣。
认识的深化还是去年春天。四月下旬我到杭锦后旗参加了一期盟里举办的党校学习班。党校院里有很大的一片沙枣林,房前屋后,也都是沙枣树。学习到六月九日结束。这段时间正是沙枣发芽抽叶、开花吐香的时期。我有幸仔细地观察了它的全过程。
沙枣,首先是它的外表极不惹人注意,虽绿但不是葱绿,而是灰绿;其花黄,但不是深黄、金黄,而是淡黄,很小,连一般菊花的一个花瓣大都没有。它的幼枝在冬天时灰色,发干,春天灰绿,其粗干却无论冬夏都是古铜色。总之,色彩是极不鲜艳喜人的,但是它却有这么浓的香味。当时我一下想到鲁迅说的话,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它就这样悄悄地为人送着暗香。当时曾写了一首小词记录了自己的感受:
干枝有刺,
叶小花开迟。
沙埋根,风打枝,
却将暗香袭人急。
去年秋天,我到杭后太阳庙公社的太荣大队去采访,又一次看到了沙枣的壮观。
这个大队紧靠乌兰布和大沙漠,为了防止风沙的侵蚀,大队专门成立了一个林业队造林围沙。十几年来,他们沿着沙漠的边缘造起了一条二十多里长的沙枣林带,在这条沙枣林带的后面又是柳、杨、榆等其他树的林带,再后才是果木和农田。我去时已是秋后,阴历十月了。沙枣已经开始干叶,只有那些没有被风刮落的果实还稀疏地缀在树上,有的鲜红鲜红,有的发青,形状也有滚圆的和椭圆的两种。我们摘着吃了一些,面而涩,倒也有它自己的独特风味,当地的小孩子是不会放过它的,也可收来当饲料喂猪。在这里,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了它的实用价值。
首先,这长长的林带锁住了咆哮的黄沙。你看那浩浩的沙海波峰起伏,但到沙枣林带前却停滞不前了。沙浪先是凶猛地冲到树前,打在树干上,但是它立即被撞个粉碎,又被风头带着退回几尺,这样在树带下就形成了几尺宽的无沙通道,像有一个无形的磁场挡着似的,沙总是不能越过,而高大的沙枣树带着一种威慑力量巍然屹立在沙海边上,迎着风发出豪壮的呼叫。沙枣能防风治沙,这便是我了解到的它最大的用处。
沙枣能防风治沙是因为它有顽强的生命力。一是抗旱,无论怎样干旱,只要插下苗子,就会茁壮生长,虽不水嫩可爱,但顽强不死,直到长大。二是它能自卫,它的枝条上长着尖尖的刺,动物不能伤它,人也不能随便攀折它。正因为这点,沙枣林还常被用来在房前屋后当墙围,栽在院子里护院,在地边护田。三是它能抗碱。它的根扎在白色的碱土上,但枝却那样红,叶却那样绿,我想大概正是从地下吸入白色的碱变成了红色的枝和绿色的叶吧。就是因为有这些优点,它在严酷的环境里照样能茁壮地生长。
过去我以为沙枣是灌木。在这里我才发现沙枣是乔木,它可以长得很高大。你看那沙海前的林带,就像一个个的巨人挽手站成的行列,那古铜色的粗干多么像人体健康的臂膀。
前几天,六月五日,正是阴历端午节时,我又到临河县城附近的永丰大队去采访。在这里我又看到了沙枣的另一种奇观。这个地方几乎家家房前屋后都是沙枣簇拥。而且,在这里我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原来我以为沙枣总是临沙傍碱而居,其叶总是小而灰,色调是暗旧的。但是,在这里,沙枣依水而长,一片葱绿,最大一片也居然有一指之长,这是我过去看到的三倍之大了。清风摇曳,碧光闪烁,居然也不亚于婀娜的杨柳,加上它特有的香味,使人心旷神怡。沙枣,原来也是很秀气的。它也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能上能下,能文能武,能防沙,能抗暴,也能依水梳妆,绕檐护荫,接天蔽日,迎风送香。美哉,沙枣!
今年,又是初夏,而我在去冬已移居到临河县中学来住。这个校园其实就是一个沙枣园。一进大门,大道两旁便是密密的沙枣林。每天上下班,特别是晚饭后、黄昏时,或皓月初升的时候,那沁人的香味便四处蒸起,八方袭来,飘飘漫漫,流溢不绝,让人陶醉。这时,我就感到初夏的一切景色便都融化在这股清香中,充盈于宇宙。我在沙枣香中嗅到了花的香甜,看到了糖菜的绿色,望见了麦田的碧波,听到了那潺潺的流水和田野里的朗朗笑声。
宋人咏梅有一名句:“暗香浮动月黄昏”,其实,这句移来写沙枣何尝不可?这浮动着的暗香是整个初夏河套平原的标志。沙枣的香过几天就要消失,但不久它会变为仲夏的麦香,初秋的菜香,仲秋的玉米香,晚秋糖菜的甜香。
沙枣花香,香飘四季。
一九七三年七月二十九日
巴盟地区去冬少雪,今春少雨,入夏以来却连降暴雨、冰雹。这对乌拉特中后联合旗、潮格旗两个边境旗(县)是一件好事,旱象已基本解除。去年一年没有发绿的草场也开始长出新草,但这对农区却是一场灾难。本来今春少雨,土地很少泛碱,小麦出苗全,夏熟作物长势很好,是个丰收的年景。但突来的大雨、冰雹造成沿山地区的山洪暴发,潮格旗山前的农区今年原希望小麦上“纲要”的,一场雨后,平地淤泥二尺深,庄稼都泡在泥糊里。
七月十七日那天我正在杭锦后旗召庙公社采访。下午五时回来的路上狂风大作,人推着自行车都站立不住,沙土、石子从地上卷起打在脸上、臂上生疼。瞬间天昏地暗,乌云滚滚,雨急如箭,穿人肉骨,眼前雨水如瀑如幕,三尺外不辨人、物,就如突然掉进海底。我们同行三人背向风雨,仍喘不上气,像有一只巨手强往你的嘴里灌水,觉得马上就要被呛死。自行车轮早成两个泥磨盘,丝毫不能动,急弃车,钻到公路下的排水涵管里。幸亏只有五六分钟,若这风雨再延长十分钟,或伴有冰雹,我们不被呛死、砸死,也会被突发的洪水冲进涵管里淹死。第二天返城时,才知有几个社员昨日在地里淋雨,冷气相逼,一晚上都说不出话来。
七月二十三日到五原县采访,这里雹灾严重。灾情较重的银定图公社有五个大队四次遭雹子打。有的地段冰雹连降四十分钟,平地积冰六寸,雹子砸过后的地里坑密如麻,一个碗大的冬瓜上竟数出八十多个坑痕,丰收的小麦被平扫去半个穗头,每亩减产约四十斤左右。我说起十七日在杭锦后旗遭遇的大雨,他们说那天五原县降了雹子,小者如蚕豆,大者如鸡蛋,银定图公社还降有一尺大的冰块。全县打死了一百多只羊,伤八人。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三十日
二十四日来到太阳庙公社采访科学种田活动。整整三天早出晚归,跑遍了全公社的四个方向,很令人兴奋。不管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还是十几岁的孩子,还有家庭拖累重的妇女,都参加了这一活动,而且成效很大。实验田亩产达一千五百斤,全公社今年增产五十多万斤粮,花了两个晚上我写了一篇八千字的通讯。
稿子发走了,这个典型也确实不错。但我并不满意,觉得还有许多可改进之处。如片面追求创纪录,重视实验田,忽视大田种植;重视玉米、高粱等高产作物,忽视小麦、糜子等传统作物;实验田的计酬方法不完善,影响积极性等。一个记者要宣传新事物,更有责任保护和扶植新事物。昨天晚上,我找到公社书记王金河同志,坦率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建议搞两个东西:一是实验田管理条例;二是开一个科研总结座谈会。我们一直谈到深夜。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建议,并希望我常来。
一九七四年五月七日
今天从白脑包公社采访回来。在那里见到了我两年前认识的一位知识青年女教师。那时我在那里参加整党工作队,她是一位优秀教师,曾得到过公社的表扬。我早想写一点关于知识青年生活的文字,就留心听她讲了一些乡村教师与学生的故事。
农村里的学生很勤劳,他们中大一点的每天都有半天参加队里的劳动,小一点的放学后也要帮家人打猪草、割麦子。正因为这样,他们不像城里的孩子有时间去想方设法地淘气,相对来说,是较规矩、老实的。
她刚开始当教师时,什么也不懂,弄出不少笑话。第一次给同学分发新作业本后,忘记这些一年级的娃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等到写完作业收上来后本上都没有名字。改完后没法下发,她就把作业本放在桌子上,让学生们自己来取。这一下可闹了乱子,你抢我夺,有的拿了两本,有的找不见本子直哭。这乱糟糟的样子,管也管不住,她气得快要掉泪了。后来因为撕坏了几本,她又去供销社买来补上,然后一一替他们写上名字。现在这些学生已是四年级了,她随着他们也度过了四年的教师生活。她说,也气人,也很惹人爱。有时感到没办法,有时觉得这工作真有意思。有时气得想哭,但她从不让自己掉出眼泪。在孩子们面前一定要装成大人(其实她也还是一个孩子)。
她说,孩子们有时也很会骗你。他们的家长常请她去家里吃饭,这种情况,大多数让她拒绝了。一次一个学生放学后就来找老师,说我妈让你到我家一趟。“去干什么?”“不知道。”“你们家吃饭没有?”“吃过了。”她怕是说谎就故意等一会儿,然后又突然问:“吃的什么菜?”“炒白菜。”学生回答得自然而流利,并且说:“这会儿各家都早吃完饭了。”于是她就被学生拉着手向家里走去。刚到院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哄笑,一进家,锅盖刚打开,正冒热气,她受骗了。
这几天,正赶上学生考试,我就顺手看了看桌子上孩子们的答卷。其中有一道题是编一个寓言故事。答卷有各式各样,这些自编的寓言反映了儿童的心理,反映了他们丰富的农村生活。
有一篇是这样的:
小鸡和小鸭
小鸡在打麦场上吃粮食,小鸭子看见了说:“这是集体的粮食,贫下中农流汗换来的,你不能吃。我们应该多下蛋,多贡献。”小鸡说:“不吃粮食,我怎么能下蛋呢?”小鸭说:“你可以到路边、院子里捡一些洒下的粮食和菜叶吃。”小鸡:“哦,你说得对,我们应节约粮食多下蛋。”
一九七四年六月一日
五月二十日至五月二十七日在乌拉特前旗采访,先后去了苏独仑、长胜、树林子等公社。这里的风景以乌梁素海的水乡美和乌拉山的林区美最为著名。乌梁素海我是常去的,乌拉山深处的牧区因交通不便却难得一去,最近终于抓住一个机会。
进 山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我们在公庙子下了汽车,先到乌拉山口前的空军某部联系,他们定于明日进山拉练,我们随行采访。下午我和老李二人先行进山。
山,我是见过不少的,见过家乡的黄土山,见过江西的红土山,见过广东地区满是苍翠的绿山,这里的山却有点特殊,全是石头,有点像北京郊区房山的那种山。
我们沿着一条军用公路进到山口,这是一个蒙古名字:“呼和不浪山口”,路边有用水泥砌的一尺宽的水沟,泉水从山上下来,欢快地流着,立即有一种清凉的感觉涌上心头。往前走,山越深,路越窄,头上的岩石简直要夹着脑袋了,脚下已没有路,只有山洪冲过的河道,左转右折。我们已数不清过了几个山坳,山上的柏树、山榆也渐渐多起来了。我只顾四处观望,一转头,见眼前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又平放着一块圆滚滚的大石,这就是常说的“飞来石”,不可思议。正这样想着,石后“扑棱”一声飞起一只鸟,接着我们的头上、脚下又飞出一大群。同行的老李说这是石鸡,他身上还装着一盒子弹,只可惜没有带枪,我们只好看着它们不慌不忙地在山腰上转悠几圈,然后又从容地落在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路在乱石堆中时有时无地冒出地面,又走了一程,远处的山脚下看见了木栅围着的羊圈和石头房子。由于山高,这些房子小得就像玩具积木似的。到了,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做 客
大队长六十三热情地欢迎我们到来,今晚就住在他家。他的名字很有意思,其实他才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膀宽腰圆,一个结实的牧民。我知道河套地区的人给孩子起奶名时常喜欢用孩子爷爷的年龄来定名,往往就这样沿用不改而成为他长大后的正式名字,我想这位队长一定也是这样而得名的。
六十三的妻子见来了客人,就提着奶桶到屋前不远的羊圈里去挤奶,回来后在炉子上煮了奶茶。主人在大土炕上摆好炕桌,端上了奶茶,然后又端上炒米、奶油、白糖,他教我们把这三样东西拌在一起成糊状吃,香甜可口。我这是第一次吃奶食,却不觉得有什么膻味,他们也很为我能适应牧区生活而高兴。看来我还真是走南闯北当记者的命。主人夫妇,直劝我们多吃点,他们说蒙古人最好客,来到这里就不要有一点客气。
这里牧民的生活水平很高。队长说他家六口人,去年杀了一头牛、一只骆驼、九只羊,现在干肉还未吃完。第二天早晨吃早点时他拿出一块干牛肉,用刀子削下一块,放在碗里,放些炒米,再冲进奶茶,这是他们每天的早点。他说,这样吃一天也不会饿。主人怕我们不习惯,特意又给我们炸了羊油饼。
他们一家放着两百只羊,每年国家只征购羊只和皮毛,奶子不征购。因此,奶食品根本吃不完。每有客人来时,妇女、孩子就提上小桶到羊圈里现挤,煮新鲜的奶茶,做新鲜奶食,这真是近水楼台,再高级的招待所、宾馆恐怕也没有这种享受。
我问了一下生产队的情况。这个队共有二十九户,其中三户汉族,其余是蒙古族。有四千多只羊、一百多只大牲畜分布在方圆三十里的东西两条沟里。每年每个工可分红一元多。放牧工作很简单,早晨把羊圈门打开,羊就自己出去吃草,晚上自己回来。每年只是下羔子季节,需要人跟群放牧几十天,其余时间便不用去管。队里只在每年六月底那一天清点一次羊数。第二年六月底,如羊数如前,下羔百分之百,则正常记工,如少一只羊扣四元钱。做饭取暖烧的是山里取之不尽的树枝,吃的是羊肉、奶食和少量的面食、炒米。
柏 树
从一进山我便注意到这山上的柏树,第二天清晨我就爬起来登上屋后的山头,开始仔细地观察这些树。
首先,是这里的山很奇特。山是多而深的,一座一座,一层一层。来时,过了一座又一座,转过一沟又一沟,真是山重水复,有时你觉得只要过去这一座山就不会再有了吧,但过去后横在面前的又是一座;有时你感到只要爬上这个山顶便能看到山外的景色,但爬上去一看,前面还是山。无数的山就这样组成自己的阵容,气势磅礴,确实壮观。
山上是以石为阵树为兵。进山几十里,几乎是清一色的柏树。树木并不密集,一棵与一棵之间有一点距离,远看去,像士兵在操练,黑压压的,一种杀气,不觉联想起淝水之战中的“草木皆兵”来,确实有这种效果。这样广阔的山区,峰峦如海,起伏不断,树也就连绵不绝。
后来,我攀着石崖,到树下仔细地观察每一棵柏树。这树长得并不高大,也不挺拔,但是很坚强。山几乎没有一点土,全是石头,被雨水冲刷得溜光,树根就插在石缝里。我顿时对这树肃然起敬,倒觉得这生命不是从石缝里往外长,而是上天降下的一股生命之水溅在石上,又顺着四面八方的石缝细细地渗到各处。树根刚出石缝时,只有胳膊粗,但是它把石头挤开成两半,越长越粗,等到树干有水桶粗时,树就有一座房子大了,而树根密密麻麻,奔走东西,攀缘上下,已不辨多少。可以想见这树根早已遍及地下,吃透了整座山,吸收着石下一点一滴的水分,然后送到地面滋润这棵绿树。由于长年的风吹雨打,这树除叶子是绿的外,树干已变成褐色,而根或黑或黄,和石头几乎无法分辨。大自然选择了这样坚强的树,树也这样顽强地保护了这座山。
深 山
第二天,我们继续往更深处走了四十里,景色又大不一样。山更深了,显得要与世隔绝了。这里除柏树外,有松树、野杏树、榆树、桦木,还杂以许多不知名的灌木、花草。我们下到山底的深谷里,见崖下还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山泉在潺潺地流,而杏树已结出指头大的杏子,我伸手摘了几个,酸酸的,别有味道。遍野都是白色、红色、黄色的花朵,耀人眼目。这种“冬夏并存”的景色真是难得。微风徐来,林木上下一起哗动,一种清新愉快的感觉遍及全身。最有趣的是泉水,有时在我们脚下流,潺潺的,胶底鞋踩在上面又湿又凉;有时这水在石板上薄薄地滑过来轻软得如一条丝绸;有时它就在我们的头上,漫不经心地飘落下来;有时又突然不见了,不知过多久才冒出了地面。随着水流的变化,它的声音也时而缠绵,时而叮当,甚是喜人。
途中缀成《乌拉山杂咏》几首以记所感。
进 山
泉鸣鸟语空山静,
松柏青青春色深,
欲问行路无人应,
点点牛羊缀山顶。
飞 泉
一挂寒泉悬天,
飞流直下珠玉,
叮叮咚咚鸣琴,
散散落落成雨。
登 高
层层叠叠,
曲曲折折,
哪来这多古木,
遮天盖野。
欲随绿云徐徐升去,
却又,
涧底冉冉暮色。
回 首
捷足苍山顶,
回首览来处。
飞鸟翔涧底,
松涛任起伏。
夜宿牧民家
群山夹一屋,
万壑松涛呜。
清风吹明月,
时闻狗吠声。
迎春花
绝壁少人迹,
迎春独自开。
金花灿寒谷,
幽香浮山崖。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这几日在乌拉特中后联合旗参加那达慕大会。
二十三日下午三时,我们从临河出发,同行共九人,有三个蒙古族同志,一个达斡尔族同志。车子是新出厂的天津620小轿车,轻软舒适,才跑了两千来里。
车子出临河,过新华、塔尔湖,穿乌不浪到中后联合旗,这是过去采访常走的路,很亲切。新华为河套大镇,古柳参天,塔尔湖是过去的夜江县所在地,街道也很整齐。车子经过新华公社永乐大队,也是我采访过的地方。
车子沿着阴山南麓急驰,像是贴着一堵围墙寻找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就是乌不浪口,这里曾是一个要塞,抗战时期歼灭过很多日本鬼子。穿过乌不浪后景色大不一样,不像在山前河套平原那样有各种线条和色调,有村庄、田野、道路,地里有各种作物、蔬菜,而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绿绿的,像一层绒毯,向上看只有蓝蓝的天。天地间不时能发现一群羊,白白的,低头吃着草,慢慢地向前移动,特别是对着天际的地平线时,你根本无法分清那是天上的白云,还是地下的羊群。草原是这样广阔,一出山口,人就心旷神怡,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忘掉了,刚才还在脑子里思索的问题,一些麻烦、困难统统不存在了。眼前是一张白纸,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一切都是这样美好。草原上是没有路也不需要路的,车子可以任意飞奔,走到哪里,哪里就轧出一条路辙。司机挥手说,你看,这里有多少条路啊。放眼看去,一条一条,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线,数不清多少条,黄黄地镶在绿毯上,司机也自由了,彻底解放了,像个骑手一样打马撒欢。人们只知道在海边、风景区修疗养院,怎么就没有想到在草原修一处疗养院,在这里住上几天,每天骑着马在草原上跑一圈,一切疾病、思虑都会消失。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十五日,离开临河,调往山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