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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草原》2021年第5期|安宁:人间切片(节选)

2023-03-20抒情散文安宁


庭院里静悄悄的。我和母亲站在姨妈家门口,空着手,怯生生地朝里张望。门口一堆玉米秸在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老太太站在不远处的麦场里,疑神疑鬼地看着我们。

堂……

庭院里静悄悄的。我和母亲站在姨妈家门口,空着手,怯生生地朝里张望。门口一堆玉米秸在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老太太站在不远处的麦场里,疑神疑鬼地看着我们。

堂屋的纱门吱呀一声打开,我看到人高马大的姨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忽然间有些怕,老鼠一样嗖地躲到母亲身后,只露出半张脸,窥视着脸上带着一丝烦厌的姨妈。

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什么风把你们娘俩吹来了?

没什么事儿,就过来坐坐。

姨妈不屑地“哼”了一声,直接戳穿母亲的谎言:又跟她爸闹乱子了吧?天天不好好过日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闹的!

说完姨妈就转身朝堂屋走去,走了两步,她又回头,看着梧桐树荫下红着眼圈的我和母亲,又喊:我说你们要哭也进来哭啊,站在门口哭,不怕人家看了笑话啊?

母亲这才擦掉眼泪,拉起我,小心地绕过两泡鸡屎,迈进了堂屋。

堂屋里有些暗,我的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有些花,于是面前闪现出奇幻的星星点点,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黑的,杂糅在一起,朝黑黢黢的房梁上飞。母亲已经将我摁在椅子上了,我还被裹挟在这团五光十色的飞升的彩球里,无法抽离。

我下意识地朝母亲身边靠了靠,并将视线落在面前的一盘桃酥上。我很想用手指蘸一下桃酥上的碎屑,而后用力地嗅一嗅这弥漫了整个房间的香味。可是那盘金贵的桃酥并不属于我,姨妈甚至都没有舍得“虚让”我吃上一块。我猜测它们是每个月都可以领到工资的姨父,专门从镇上买来给两个正读书的表哥吃的。当然,因为一连为家族生了两个儿子,姨妈也会有份。而我和母亲这两个不速之客,除了很没出息地闻一闻诱人的香味,根本没有资格享用它们。

我一心一意地注视着那盘饱满的桃酥。一只苍蝇飞过来,嗡嗡嗡地叫着。它也被桃酥甜香的味道吸引住了,探头探脑地凑过来,并想一头扎下去吃上一口。母亲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只苍蝇,放下茶杯,朝着半空用力挥了挥手。她还试图抓住那只苍蝇,可是却一次次只抓了满手的空气。最后,她放弃了这样的努力,跟我一起迷茫地注视着这只始终不肯离去的苍蝇,怎样在头顶不停地飞旋,直到那叫声将我们弄得头晕。

姨妈尖锐地捕捉到了我落在桃酥上的发亮的视线,于是便尴尬地咳嗽两声,将盘子朝我推过来一些,努努嘴道:吃一块吧。我听出姨妈语气里的虚空,便看一眼母亲,她的脸上依然游移着一丝的客气、胆怯和茫然,好像她还未从一个寻求姐姐帮助的小女孩的状态切换过来。我的右手在腿上慢慢地移动,很想伸出去,立刻抓住那块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桃酥,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味它弥漫了整个房间的味道。可是,我又怕姨妈的脸色,会在我碰到桃酥的时候猛地沉下去,连带地将房间里的光线也带暗了大半。

于是我犹豫着,右手挪到膝盖上,又探出一截,却始终没有朝着盘子再延伸过去。倒是那只讨厌的苍蝇,得意扬扬地落在了盘子边上。就在它大胆地用绿色的脑袋去碰桃酥的时候,姨妈捡起脚边的苍蝇拍子,照准了那震动的翅膀,啪地打了下去。

苍蝇趁机逃走。姨妈则将苍蝇拍啪地丢到一边,又探过身将最上面的桃酥掰下一半,并将苍蝇碰触过的那一半递给了我。

我兴奋又紧张地吃着桃酥。桃酥的渣子扑簌簌地落在我的脚下,很快那里就聚集了几只蚂蚁,兴高采烈地跟我一起享用着美味的午后点心。有两只还拖着一块渣子,小心翼翼地朝墙角走去。那里簇拥着一小堆细碎的泥土,一只蚂蚁从里面爬出来,士兵一样四面张望着。

我被那几只蚂蚁吸引了去,忘了姨妈的脸色,也不再关心她跟母亲聊些什么。我只一心一意地吃着桃酥,并故意将更多一些的碎渣掉在地上,与蚂蚁们分享。我甚至想念那只可能被打折了一条腿的苍蝇,想着如果它也在,就可以跟蚂蚁们一起大快朵颐。

就在我将桃酥小口小口吃完的时候,我听见母亲说:丫头,我们走了。我将视线从地上移到姨妈脸上,一时间有些恍惚。姨妈的脸好像瘦了一圈,不知道是说话多了太累,还是焦虑即将到来的晚饭,要不要给我们准备。落在纱窗上的阳光向下移动了一些,似乎阳光也累了,想要退回深山里去。我站起身,牵起母亲的手,示意她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

姨妈又絮叨起来:不留在这里吃饭了?

母亲微微笑着:不了,天也晚了。

那也好,早点回去,还赶得上做饭。姨妈快走一步,过去推门。我想起盘子里剩下的桃酥,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姨妈站在门口,一手推着纱门,一手卡着腰。她捕捉到了我眼睛里对桃酥的贪恋,于是哐当一声放开纱门,找了一张姨父看过的旧报纸,将剩下的几块桃酥包了进去。

可是母亲却拉起我的手,飞快地走出了门。她一边大踏步地向前,一边头也不回地喊:不用了,留着给她两个表哥吃吧!

我们很快跨过门槛,沿着一排高大的杨树走出了一百多米,才停下来,朝倚在大门口的姨妈挥了挥手。姨妈一手托着报纸里的桃酥,一手慵懒地抬起,挥挥手说:快点回家吧。

我和母亲再也没有回头。我们一口气走出了很远,一直走到听见环绕村庄的河水哗哗流淌的声响,牛在洒满夕阳的大道上此起彼伏地叫着,才停下疲惫的脚步。此刻,炊烟正向着天空无限地飘荡,屋檐下的人们已开始准备晚餐。没有人关心这个午后,我和母亲经历了怎样的悲伤,一切都在黄昏中静默无声。

桑葚快熟的时候,我喜欢钻进桑树林里,寻找那些隐匿在桑叶中紫得发亮的桑葚。

布谷鸟嘹亮的叫声,正穿越辽阔的大地,一声声传来。风抚过重重叠叠的桑叶,卷起一条深绿色的河流。我会在闪烁的河流中,瞥见阿禾的身影。他的眼睛黑得发亮,像夜晚寻找猎物的机警的野猫。他即将消逝的身体,也不再孱弱,大地深处不断蒸腾的热力,氤氲环绕着他,让他瞬间有了动人的光泽。一只瓢虫摇摇晃晃爬上高高的树叶,并在风中努力找寻着平衡。蜜蜂被桑葚的清甜诱惑着,从遥远的野花丛中飞来。就连蚂蚁,也从大树下浩浩荡荡地列队抵达桑林,向着半空的树梢爬去。

阿禾并不去采摘那些甜蜜的诱惑,更不会品尝,他只痴迷于寻找。敏锐的嗅觉指引着他,朝那些闪闪发光的紫色的诱惑一步步靠近。最后,他在某一粒饱满的若隐若现的桑葚前,停下脚步,屏住呼吸,微闭起双眼,深深地嗅着。

大人们总是警告我们小孩子,不要吃太多的桑葚,否则很快会跟阿禾一样,濒临死亡边缘。小孩子们听了便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紧咬着被桑葚染成紫红色的嘴唇,茫然地发一会呆,忽然想起嘴里还有两枚嚼着的桑葚,便忙忙地吐掉,又跑到井沿边,拿起葫芦瓢子装半勺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但我还是喜欢偷吃桑葚,一粒一粒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让甜美的汁液充分浸润每一颗牙齿,让它们在饱含欲望的身体里蓬勃地流淌。想象中,那些紫色或者红色的汁液,在我的五脏六腑中汇聚成河流,动荡不安,最终,它们侵入我的血肉,与所有的细胞融为一体。

我想起阿禾,过不多久,他就会从我们的村庄里,像一株麦子或者一棵玉米,一镰刀砍下去,便永远地消失掉。如果我是阿禾,知道自己即将死去,或许会将村庄里所有熟透了的桑葚都吃掉的吧?这样当我离开这个世界,便不会遗憾。即便桑葚将我整个身体都染成紫色,又有什么呢?我已经尽享了枝头万千的美味,我可以放弃这沉重的肉身,振翅飞去。

可是阿禾依然迷恋流光溢彩的生命,所以他渴望活着,哪怕小心翼翼地活着。他像一只羸弱的大鸟,爱惜身体上最后仅存的一根羽毛一样爱惜自己的身体。他的每一天,几乎都是或者在庭院里静坐,或者在大街小巷游荡中度过的。他的身体藏匿在肥大的衣服里,似乎永远地消失了;只有风吹过来,掀起衣服的一角,露出微弱起伏的肌肤,才知道底下蜷缩着一个尚有气息的人。

小孩子们也不喜欢找阿禾玩,尽管阿禾娘总是带着一丝的恳求,让我们进院子里陪阿禾说说话。她还拿闪闪发光的水果糖诱惑我们。总有些像我这样立场不坚定的孩子,被一枚甜美的糖果吸引着迈进院子里去,在离阿禾两三米远的马扎上坐下来。可是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孩子们嘴里嚼着糖果,咯吱咯吱的,仿佛一群老鼠在默默啃噬着床腿。天上的云朵飘来荡去的,有一朵被风吹到了梧桐树上,于是挂在那儿,像也被阿禾娘的糖果给引诱住了,想要挣脱,却摇摇晃晃始终脱不了,于是便下倾着身体,与上扬着小小脑袋的孩子枯燥地对视着,惴惴不安地琢磨着,吃完了这块糖果该如何跟阿禾告别。

每天躺在凉席上,仰望着从来没有重复出现过的云朵从上空飘过时,我总会想起阿禾。我想我需要去见见阿禾,跟他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陪他坐上一会。他很快就要走了,离开我们的村庄。我知道他还会回来,化成一朵云,每日从村庄的上空飘过。他会跟布谷鸟的叫声一起,会跟悄然坠落的桑葚一起,在这个初夏的午后,留下一些印记。尽管,除了一个不肯午睡的孩子,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落在一片梧桐树叶上的阴影,或者路过自家庭院时,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叹息。即便他化成一只鸟,在院子里觅食,偶尔轻轻啄一下母亲的脚趾,他的家人也不会想起那是阿禾回来探望他们。人们像迎接春种秋收一样,一茬茬地收割着庄稼,并将昨天埋葬在无数个昨天的泥土里。

我在某个午后,穿过长长的大道,拐进一个小巷,再走过三户敞开着的庭院,便隔着低矮的院墙,见到了阿禾。他一如既往地缩在竹椅里,仰头注视着天空。天空什么也没有,连一朵云也没有。似乎云朵也隐匿在某个地方,睡过去了。于是那里便只剩了让人想要叹息的无边无际的蓝。那蓝如此的深邃,又那样的饱满,总让人担着心,会有那么一滴,从天空上坠落下来。

阿禾并没有看到我。他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要接住天空上那即将坠落的浓郁的蓝。他单薄的身体随着呼吸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像有一只气息微弱的青蛙,安静地蹲踞在空旷的院子里。我很想以同样的姿态,与阿禾并排躺在一起,穿越重重的树叶,看向深蓝的天空。那里是阿禾即将抵达的地方。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墙旁边,注视着气若游丝的阿禾。风吹过来,掀起他薄薄的衬衫,露出青紫色的肌肤,那像他吃下的无数个桑葚一样的紫。

一声轻微的咳嗽,将我吓了一跳。我看见阿禾娘拿着一条薄毯,从堂屋里走出来。我立刻猫下腰,只留两只眼睛,透过矮墙看向庭院。阿禾娘将薄毯搭在阿禾的身上,又细心地在边角处掖了掖。阿禾微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过去了。阿禾娘低头静静地看着,树叶婆娑摇动,筛下万千闪烁的金子,落在她的脸上。

我以为阿禾真的睡着了,直到阿禾娘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忽然朝我看过来,并用尽一天所有的力气,冲我绽开一抹狡黠的微笑。

那一刻,阳光似乎瞬间铺满了庭院。我和阿禾什么都没有说,好像我们的心里,隐藏着无数熠熠闪光的秘密。

夜晚,月光散发出微芒,人伸出手去,掌心便落满一小片白,好似一吹即化的薄薄的雪。村庄笼罩在莹白的光里,充满梦幻之美。鸡鸭牛羊似乎觉出自己的晦暗,羞愧地躲在窝里,或者卧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朝夜空上觑着,不发出一点声响,好像天上藏着一个神仙,谁若高声鸣叫,便会被瞬间石化。

我和大芹、阿秀在朦胧的月光里玩捉迷藏。慌乱中,我不知进了谁家的门,只见院子里空旷寂寞,连一棵树也没有。抬头看见月亮悬在上空,我和影子便犹如在舞台上,只听着锣鼓全都敲了起来,我却有连妆容也没有化好的紧张。想要躲起来,却来不及了,我听见阿秀猫一样自院墙外步步逼近,她的脚步声在我的耳畔慢慢放大,放大,直至充斥了我的身体。就在那一刻,我嗖一下钻进了右手边的偏房里。

那是一间废弃的偏房,我甚至被自己双脚溅起的尘灰呛得轻咳了两声,但很快我便压制住了一切声响,躲在一个大瓮后面,借着一抹自虚掩的门缝中透进的月光,观察着被蜘蛛网星罗棋布占据了的偏房。砖铺的地面早已破损,我脚下的砖,就陷进去一块,于是我的脚便很不舒服地斜插在里面。窗户上的纱窗也已经锈掉,蚊子自外面嗡嗡地钻进来。原本它们还饥肠辘辘地横趴在上面,待我闪进来,便瞬间唤醒了它们的食欲,于是一起疯狂地朝我飞来。可怜我被咬了十几个大包,它们还不肯罢休。间或,也有跳蚤从大瓮后面蹦出来,隔着衣服,就恶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那时,阿秀已经走进了庭院,她的脚步声在靠近堂屋的门口停了下来。我在阿秀短暂的沉默中,忽然想,这家人究竟去了哪儿呢?怎么会懒惰到将偏房给废弃了?月光蒙蔽了一切,让处于紧张中的我一时间有些恍惚,忘了这是谁家的庭院。

很快,阿秀朝偏房走了过来。我缩成了一团,但依然嫌弃自己身板太大,恨不能躲到蚊子跳蚤的肚子里。就在我费尽心机地想要将自己变得更小一些的时候,我忽然间听到阿秀一声尖叫,而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庭院,并将锈迹斑斑的铁门撞出一声巨响。

我听见阿秀快要哭了,心里不免有些得意。院墙外传来大芹的问询声,我打算再待上一会,等到阿秀和大芹高喊让我出去的时候,才迈着胜利的步伐出现在她们面前。我在阿秀和大芹叽里咕噜的私语声中,无聊地朝房顶上看去。月光又从破旧的窗棂中透了进来,昏黄的月光下,我看到粗笨的横梁上,有一根打了一个结的麻绳,诡异地挂在上面。我皱着眉头,想,那根绳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很显然,这间低矮的偏房并不是用来住人的,而那截绳子,也并没有被多少的灰尘覆盖,似乎被谁无意中甩了上去,却又忘了用它来做些什么。一阵风从门缝里吹进来,门吱呀动了一下,好像有个隐形的人闪进偏房。我紧张起来,有些想要尿尿,却又怕输给了阿秀,便拼命憋着。

就在我憋得快要爆炸的时候,我听到墙根下发出大芹惊恐的尖叫:她会不会被玉英的鬼魂带走了?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眼睛再一次朝那截松松垮垮吊着的绳子看去。我看到绳子竟然在月光里飘荡起来,恍惚中,不久前因为被丈夫打骂而上吊自杀的小媳妇玉英,正朝我微笑。我不敢再看下去,“啊”一声大叫着冲出了偏房。

我想我大约疯了,不管守在巷子里的阿秀和大芹怎么拦截都无济于事。我的裤腿被自己的尿浸得凉飕飕的,但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是疯狂地在月亮底下跑啊跑,跑得鞋底都快要断了。一路上还碰到王战的小脚奶奶,坐在巷口的凉席上,给小孙子念着歌谣:

月姥娘,两半子,开开后门剁馅子。

谁来了?大舅子,带着两眼眵目糊。

擦擦吧?不擦,滚你娘的个脊梁骨。

王战照例扯着粗大的嗓门嘎嘎笑起来。见我飞奔过他时,不知为什么,他笑得更厉害了。就连他的奶奶也停住了歌谣,瓮声瓮气地数落我:好大一个闺女,跑得一点样儿也没有,瞧那大脚板,搁在旧时候,都嫁不出去。

好在月亮遮住了我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脸,否则我真想在周围人的哄堂大笑中,一头扎进地下,再也不回到人间。如果不惧怕死去的玉英,我或许还会停下来,冲着王战奶奶窄小尖酸的脸盘回敬一句:“老太婆,太婆佬!”可是我停不下来,就连月亮也在我的头顶上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跑着。我不敢回头,好像我的影子化作死去的玉英,只消我一扭头,她就猛扑上来,将我的脸皮撕掉。我不怕疼,血肉模糊也不怕,可是我怕没有脸,每次露天电影院放电影《画皮》,我都要遮住眼睛,不敢看那个没有脸的恶鬼的模样。《画皮》里的恶鬼,每逢吃人的时候,也专挑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好像就为了让影子映在纸做的窗户上。可是鬼没有颜面也就罢了,那毕竟是鬼,如果人没有了颜面,在村子里可怎么活下去?常常听大人们说,哪个女人因为没了颜面,活不下去了,只能上吊自杀。那么玉英呢?我们小孩子都喜欢的玉英,为什么一定要自杀?她的脸盘,明明那么好看。

想到这样一个问题,我的脚步慢了下来。我忽然不再怕已经死去的玉英,我想起她生前的样子,月亮一样圆润饱满的鹅蛋脸上,永远挂着羞怯温柔的微笑,见了人,也永远是一副谦卑温顺的模样。这样一个在我们小孩子眼里好看的女人,她怎么就在村人面前弄丢了颜面,选择离开热闹的人间呢?

我这样想着,抬头看一眼月亮,好像那个正坐在桂花树下辛勤劳作的女人,成了美丽的玉英。

……

作者简介

安宁,80后,山东人。作品散见《十月》《天涯》等刊物,出版作品二十余部。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索龙嘎文学奖、山东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呼和浩特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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