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1年第5期丨乔忠延:茂陵驰思
没有刻意安排,一切顺其自然。2020年10月9日,偏西的太阳如果不是被遮掩在云层的上面,一定会撒满平坦的关中原野。自然,身边的茂陵也会阳光灿烂。然而,恰是这浓云密布的天日,为拜谒陵墓设置了最贴切的氛围。
我是第三次拜谒茂陵了。说是拜谒茂陵,其实是冲着茂陵陪葬的两位家乡大名鼎鼎的先贤而来,卫青、霍去病的陵墓都在汉武帝陵丘的近侧。第一次拜谒是在1986年,我从西安乘机飞重庆的间隙前往拜谒。第二次拜谒是在二○○○年。头年,我主持修复竣工了大火焚烧后的尧庙广运殿,启动旅游,肩负重担,拜谒先贤,再次充电。这一次前去拜谒,是应北岳出版社之约为卫青、霍去病写一本传记。动笔之前,我需要用卫青和霍去病疾风雷霆般的精神,来激活沉睡的史料。
茂陵博物馆就设在霍去病的陵园,20年过去,陵园扩大了好多,兴建了两侧的展馆,中心的水池,还有前面开阔的庭院。巍峨的陵丘坐落其中,更显示出宏伟气派。那祁连山一样高耸的陵丘,立即就把人带进骏马萧萧、刀光闪闪的疆场。匀速跳动的脉搏,顿时加剧了,随着骠骑将军的征战节奏而加剧跳动。登上陵丘顶峰,左侧的卫青陵墓突兀眼前,柏木葱茏,蓊郁肃穆,我的耳边却轰鸣着威风锣鼓惊天动地的声响。听见这声响,似乎就听见了卫青、霍去病的心跳。锣鼓,神州大地司空见惯,却没有一地的锣鼓能打出尧都锣鼓的气势。这锣鼓能翻江倒海,能天崩地裂,因而世世代代不称锣鼓,而叫威风。毫无疑问,卫青和霍去病正是带着这威风豪气,奔驰征程,才击败匈奴,创造了华夏军事史上的奇迹,创造了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
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站在陵墓顶端,犹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视野顿觉辽远。蓦然,“好汉”一词跳跃在了眼前。此词何来?为何不说好宋?相反,与好汉对应的则是软宋。软宋,其实不是世人误以为的软怂,而是软宋,无可挽救的软宋。与西夏打,吃败仗;与辽国打,吃败仗。澶渊之战推也罢,拉也罢,总算把宋真宗揎到了前线;巧也罢,笨也罢,总算一炮打死了辽国大将萧达兰。辽军挫伤锐气,龟缩不前,只得派人讲和。宋朝理应拿出胜利者的尊严,令其撤军。至少也应平等相待,互不侵犯。然而,记载于史册上的“澶渊之盟”却是,宋朝每年向辽国缴纳白银10万两、绢20万匹。留下了前所未有的笑柄,不是软宋是什么!
好汉,就是让世人祖祖辈辈夸赞的汉朝!汉朝好在,曾平息匈奴,安定边塞。试想,在汉朝之前五百年,甚至更久,从戎狄,到猃狁,到荤粥,再到匈奴,无论叫作什么名称,这个西北方的游牧民族,都以其彪悍勇猛,势不可挡,入侵中原如入无人之境,杀人越货如探囊取物。韩、魏、赵无可奈何,逼得赵武灵王不得不胡服骑射。即使一统天下的秦朝,那个盛气凌人的嬴政,面对三皇五帝,既要称皇,还要称帝,对匈奴也奈何不得,只能下令扩修各国长城,建造一条横贯东西的防护墙。
岁月迈进汉朝,软弱的样子丝毫不见改观。自从汉高祖率军北征,被围困在白登,历任皇帝哪个不对匈奴谈虎色变,哪个不是屈辱和亲,苟延安宁。最为丢人败兴的莫过于吕后,冒顿单于公然羞辱到她的头上,“愿以所有,易其所无”,这与赤裸裸的叫骂几乎没有两样。她生气吗?生气。生气地召集大臣讨论征讨匈奴,她的妹夫樊哙拍案而起,甘愿率军出战。可是,大臣季布一盆冷水浇下去,每个发热的头脑都降了温。恢复正常体温的人不敢再唱高调,只好忍气吞声,继续和亲。
汉朝如果延续既定方针,那不会有好汉之称,应该留下软汉的名声。
然而,喝令匈奴撤退,喝令匈奴逃遁,我来了。我是霹雳,我是闪电,不,我是卫青,我是霍去病,我们是战无不胜的英雄。我们在防御,我们以进攻为防御;我们在出击,我们以奔袭为出击;我们在厮杀,我们以速度作为最大、最快的杀伤力。我们让北部边塞,“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
汉朝,史无前例地征服了匈奴。好汉!绝对的好汉!
就在我去拜谒卫青、霍去病陵墓的前几天,一部新拍摄的电影红遍大江南北,这就是摹写中国女排的《夺冠》。夺冠,把话说完整是夺取冠军。
冠军,是第一名,是最高的领奖台,是光灿灿的金牌。
冠军,是个人的荣誉,是集体的荣誉,是国家的荣誉。
走上中国排球场的姑娘,把个人声誉与中国荣誉集于一身。她们为夺取冠军,为站在最高的领奖台,为让五星红旗在雄壮的国歌声中升起,流汗、流血,摔倒、摔伤,骨裂、骨折……
何止是女排姑娘,哪一个体育赛场上的冠军,不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辛苦?
何止是体育赛场,在世界任何一个竞技场上,冠军总是流汗、流血、付出最多的人。
因而,冠军是怒放在世人面前,最鲜艳、最芳香的花朵。
有谁知道,冠军的开创者就是躺在巍峨陵墓中的霍去病,18岁上阵打击匈奴,以票姚校尉的名义,带着800名勇士,像尖刀一样直插匈奴腹地。或者,比尖刀插进去还迅捷,还锋利。他们是射出去的箭,朝辞边塞彩云间,午穿沙漠戈壁滩。措手不及,防不胜防,匈奴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降临的天兵天将。刚刚才见沙漠里黄尘犹如孤烟直,突然间风暴狂卷已经在眼前。寒光闪闪,血色飞溅,人头落地,鬼哭狼嚎,所有的战场都是人与人的较量,唯有霍去病搏杀匈奴是神与人的较量。战神霍去病,神无比,勇无比,神勇无比,一战而被封侯,即冠军侯。
冠军侯,冠军就这么彪炳于世!
首战如此,再战如此,再再战依然如此,霍去病让世界明白了,什么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什么是摧枯拉朽不费吹灰之力!
一位汉朝的冠军,冠领了三教九流、各行各业,那些出类拔萃的尖子!
一位中华民族的冠军,冠领了世界各个国家、各个地区,那些独具风采的英杰才俊!
站在霍去病陵墓的顶端,目光所及绝不是眼前的景致。似乎这浓云就是专门赶来助兴的,就是要专意为我设造一种置身云端的感觉。朦胧间,西行的张骞带着他的使团出发了,满怀希望地出发了。我知道他们的行列里没有骆驼,听不见驼铃,但是,却固执地认为有驼铃叮铃叮铃响过,那是一种心声,是张骞的心声。在我胸中,张骞就是一头负重前行的骆驼。现实中的骆驼背负的是货物,是商品,是主家的欲望。张骞,或许连背囊也没有,背上空空如也,甚至还骑在高头骏马上。然而,我却固执地认为,他背负行囊,而且行囊很重,他背负的是汉武帝的希望,是汉朝的希望,希望与大月氏联手,合击匈奴,开辟太平盛世。
张骞不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种豆得瓜的人,却是得瓜最大的人。他播种的豆子没能发芽,就胎死腹中。偏偏为了这个胎死腹中,他经历了人世间少有的煎熬。暴风、沙尘、酷热、严寒,都是在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落入匈奴之手,几近十年行动无法自由,都是在苦其心志,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无法动摇张骞西行的意志;苦其心志,空乏其身,无法乱其所为。向西,向西,目标大月氏。他逃出囹圄,仍然向西,履行自己的使命。可惜,千难万险到达大月氏,满怀希望地把联合行动的方案告给大月氏王,却丝毫未能打动人家。三寸不烂之舌,白白飞溅了无数唾沫。
希望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张骞的希望化作失望,失望而归,归途也不顺利,还是再次落入匈奴的藩篱。
藩篱,囹圄,这就是张骞首次西行13年的经历;拘禁,滞留,这就是张骞首次西行13年的遭遇。
经历和遭遇标明:此路不通。
此路不通,是缘于匈奴当道。
再次西行,暴风、沙尘、酷热、严寒,似乎都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张骞和他那比首次庞大很多的使团,一路顺畅,直抵乌孙。其实,暴风依旧,沙尘依旧,酷热依旧,严寒依旧,只因没有了匈奴挡道,这一切酷烈天气都不算什么,都不是阻止脚步前行的障碍。
顺畅西行;顺畅回归。
顺畅去,顺畅归,张骞和他派往各国的副使,带着胡桃、蚕豆、石榴归来了,带着琥珀、玳瑁、象牙归来了。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张骞带给了汉武帝一个新颖亮眼的西域世界。汉武帝兴奋了。吃着葡萄,喝着葡萄美酒,他兴奋地派遣使团陆续前往西域各国。汉朝丝绸之类的丰厚礼物,随同铁器与炼铁技术、凿井技术、开渠引水技术,源源不断传播到各地。轻柔的丝织品特别为西域各国喜爱,贵族们争相媲美,媲美的重要标志就是身上有没有穿戴中国的绫罗绸缎。
时光飞速过去,不觉已是1877年。这一天,德国地质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坐在窗前,用手中的羽毛笔划过纸面,欣然将“从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间,中国与中亚、中国与印度间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这条西域交通道路”,称为“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就这样名扬五洲四海!
丝绸之路,是物品互通有无之路,是科学技术交流之路,是文化借鉴融合之路,是最早的一条开放贸易之路。
进入新时代,岁月的沧桑非但没有掩饰了往昔的光芒,反而随着“一带一路”的沟通与实施,更为亮眼于人寰,更为世人所瞩目。
倘要是关注这条丝绸之路的开通,应该注视一下司马迁的笔触,他在《史记》中写下的是:凿空。
凿空,的确是凿空,的确需要凿空。若不是凿空,若是匈奴继续盘踞,何谈顺畅,张骞无法顺畅西行,无法顺畅东归,自然不会有丝绸之路。
张骞,早已成为丝绸之路的开拓者。
行笔至此,我无意颠覆张骞开拓者的形象,却想作一延伸。试想,张骞出使西域几次?两次。为何首次未能顺畅抵达,顺畅回归?这浅显的问题无需聪明人回答,我就明白是匈奴盘踞所致。那为何第二次畅通无阻,顺利去,顺利归?显而易见,是“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河西、陇西,亦然。恰如司马迁所写:“凿空”了。
谁来“凿空”?司马迁给出的结论是张骞。
在我看来,不是张骞,而是卫青、霍去病。是他们凿空了通往西域的平安大道,张骞沿着这条平安大道顺畅通行,来去自如,才有了久负盛名的“丝绸之路”。
不要动摇已有的成论,倘若张骞还是“丝绸之路”的开拓者,那么,“丝绸之路”的奠基者必然是:卫青、霍去病。
无意的巧合,往往胜过有意的安排,茂陵博物馆设在霍去病陵园,让事实多了一分发人深省的哲思。
霍去病暴病身亡,汉武帝悲伤不已,当即颁令让霍去病陪葬在他百年以后长眠的茂陵。
卫青善终去世,汉武帝悲伤不已,当即颁令让卫青陪葬在他百年以后长眠的茂陵。
陪葬,请注意是陪葬。茂陵之主,是汉武帝;茂陵之宾,是卫青和霍去病。是茂陵的主子汉武帝决定了卫青和霍去病的命运,如不是他大胆任用,二位绝没有建功立业的机遇。然而,也不尽然,决定卫青、霍去病命运的是皇帝刘彻。那时刘彻还没有谥号,要等他死后才由后人为之加谥汉武帝。刘彻宠爱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卫子夫成为他的掌上明珠,她的话能够拨动他的心弦,他才能将骑奴卫青解脱出来,提拔起来。从骑奴,变宫卫,变宫监,变侍中,都是他刘彻一句话。他是天子,天子就是金口玉言,他的话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换言之,君叫臣兴,臣不得不兴。自然兴到何种程度,那还是要看个人的造化。暂且不论霍去病,与卫青同时入宫的还有他的兄长卫长君,兄长未能像他那样建功立业,还溘然早逝。究其根由,还是童年放羊的苦难历练了卫青,使他磨砺出超人的骨气,超凡的毅力,才能在战场上发出超常的光芒。
霍去病的入宫更是顺理成章,姨姨卫子夫正值风华妙龄,多年在皇后陈阿娇身上勤劳耕耘的汉武帝,没能收获一子半女,却在卫子夫这里久旱逢甘霖。爱,爱不够,那个时候真是爱不够呀!久旱逢甘霖,不止是在姨姨这里,而且在舅舅卫青这里。匈奴彪悍,匈奴张狂,匈奴欺人太甚,边塞常遭抢掠,历数先辈,无一人不愤恨,无一人不头疼,却无一人敢举旗,敢出兵,敢进击,敢大刀阔斧厮杀一场。孰不渴望久旱逢甘霖,来一场暴风雨,横扫匈奴如卷席。卫青就是那一场甘霖,一场喜雨,他浇灭了匈奴凶不可挡的气焰,打出了汉朝国威。有舅舅的荫庇,霍去病高擎票姚校尉的旗帜,跃马扬戈,奔赴疆场,如同早早进宫加入羽林军一样顺理成章。
不过,当刘彻躺进茂陵变为汉武帝时,世人猛然察觉到刘彻并不吃亏,反而是卫青、霍去病的拼命奋战,拓展疆域,为他争取到个“武”帝的谥号。不过也有人说,“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如果说,卫青一次征战胜利,那可能是天幸之偶然,每战必胜就不会是幸运之神紧紧相随、寸步不离了。再说李广,与匈奴作战最多,多达七十余次,胜仗几何?没有,不是失败,就是被俘,顶好只能打个平手。如果要评价他感人的精神,他应该是屡败屡战、顽强不屈的典范。精神可嘉,但是要驯服匈奴没有丝毫希望。
倘要说是姐姐卫子夫给卫青创造了上阵杀敌的机会,才使他出人头地,他这荣显的光环里不乏太阳黑子。那么,贰师将军李广利的行为该如何评价?李广利的妹妹是让汉武帝魂迷七窍的李夫人。汉武帝爱屋及乌,想让李广利像卫青那般风光体面,命他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李广利战绩如何?首次出征,损兵折将,败回敦煌,想要回朝,汉武帝发怒,回来就将他处斩。李广利只好硬着头皮再战,总算大宛妥协了,送来些马匹。汉武帝看见喜欢的马,当即封李广利为海西侯。海西侯后来有何作为?真难启齿,竟然投降了匈奴。
依靠李广,能不能拓展疆土?不能。
依靠李广利,能不能拓展疆土?不能。
能够给西汉拓展疆土的唯有卫青和霍去病。因而,是刘彻赏识、重用的卫青和霍去病造就了他,他最终锁定谥号:汉武帝。是不是可以说,刘彻造就了卫青、霍去病,卫青、霍去病也造就了汉武帝?大而言之,造就别人也是造就自己。然而,不是你造就的每一个人都能造就你自己。
我询问茂陵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为何不把博物馆建在茂陵,而建在霍去病陵墓?回答是,霍去病陵墓周边的文物最多,便于保护,决不是有意冷落汉武帝。这无意所为,却使霍去病陵墓与紧邻的卫青陵墓成为中心地带,拜谒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茂陵则锁紧大门,人迹罕至。
相形之下,这边千秋万代名,那边寂寞身后事。
无意而形成的现实状况,确实令我、令世人深思……
(作者系山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