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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1年第5期|苏迅:妈妈(节选)

2023-03-20抒情散文苏迅
赴沪动手术之前,妈妈忽然问我:你说到底有没有来世呢?我没有犹豫就回答:当然有,否则怎会这么多的人都信这个呢。她点头,表示认可。我又告诫她,要少骂人,少看不起别人,要多看别人的好……

赴沪动手术之前,妈妈忽然问我:你说到底有没有来世呢?我没有犹豫就回答:当然有,否则怎会这么多的人都信这个呢。她点头,表示认可。我又告诫她,要少骂人,少看不起别人,要多看别人的好处,内心善意多了病因也就被赶跑了。爸爸在一边嘿嘿笑,没敢附和。妈妈笑着道,我什么时候看不起别人了,多少人都跟我交情深厚着呢。看到爸爸在笑,她指着他又为自己进一步辩解,老头子实在坍坂我才数落几句,现在,我也很少说他的了……爸爸没敢揭发她一日三遍地发脾气,五十多年了,谁没数呢。可是,最近这几年,妈妈体力下降,脾气比以前好得很多了,也是事实。

妈妈十一岁丧母,十六岁和哥哥弟妹们相继插队落户到农村,十九岁丧父,顶替进工厂当工人。她常说,在农村插队的几年正是长身体时候,吃不饱,做的却是全劳力的重活,真是受尽了苦。她和大舅都是矮矮的个子,可是冬天村里罱河泥,他们拼命往你土畚里压河泥。那时的冬天真冷,屋檐下凌冻可以积到一尺多长,手脸耳朵都生了冻疮,直到天气还暖也不收工。挑河泥是活受罪,他们那样的个子,直起身来担子才离开地面几寸高,赤着脚一路打滑,可没钱买一双橡胶套鞋。农村人看见他们都出工,当天算集体义务工,一天就全白干,看他们请假,就计工分,反正就是变着法子克扣。其实也难怪农村人,家家户户都穷到那个分上了,年底分口粮结工分的时候,村子里此起彼伏都是吵架声,不用问,总是婆媳之间争夺那点口粮的归属权。城镇户口的人插队下去,抢了他们的口粮田和自留地,能给你好日子过吗?妈妈种了一窝南瓜,眼看着一只南瓜越长越大,可是某一天却突然失踪了。妈妈知道是谁偷摘了,她是要把南瓜当口粮的呀,上门去吵架,剩下的半个南瓜还剩在门背后,对方却死活不认。妈妈站在人家门口边骂边哭,全村没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妈妈晚年还回忆起这桩事,说,不就是为了一个老南瓜嘛。

妈妈顶替进的工厂是一家冶金企业,学电工,算是比较轻的工种。但是户口还在村里,她的身份就成了低人一等的“亦工亦农”。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身处贫困的家境,她的心情是压抑的。但是比起农村生活毕竟改善了很多,外公当年的老同事、徒弟们也都对她有关照,她凭初中那点基础,咬牙学习从未接触过的电器知识,很快技术就拿得出手,成了嘴硬手也强的技术师傅。后来,她资格更老了,工作经验更丰富,带的徒弟们都纷纷独当一面,企业规模也越来越大,她在自己那个专业领域里逐渐可以动嘴不动手并且有了评判权,一些操作技术弱的工程师看见她时常会绕道避开走。她说,弱的不欺,强的不怕!早年插队和顶替的经历告诉她:要在并不适宜的土壤上生存,就只有抗争,这经历养成了她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宁折不弯锲而不舍的性子。有时这性子也有点过,有什么办法呢,说到底,在那种环境里生存着的人们,也就是认个服气。理性的辨析并不是他们自觉的选择,至少肯定不会是首选。

跟爸爸的结合也经历过小小波折,他们是自由恋爱,在那样男多女少的工厂里,自然是爸爸主动的。爸爸的家庭虽然在新中国成立后败落,但多少还有点底子,而妈妈家则早已是父母双亡家徒四壁,爸爸家里人当时有些为他们生计担忧。这些话传到了她耳朵里,让敏感而脆弱的妈妈感觉受到了歧视,即便经过多年弥补,她的心里终究念念不忘。

爸妈结婚时候是租住工厂附近的民宅,前后换过好几家房东,十余年间在这条街镇上迁徙,倒跟大半个镇的人都混成了街坊邻居。后来随着社会发展企业有了职工家舍,可是分配是有条件的,优先分给夫妻两人均是城镇户口的双职工,妈妈和我们兄弟的户口都在农村,后来有政策可以落实一个孩子“农转非”,哥哥才成了城镇户口。所以,我家就一直分不到房子。妈妈不服气,他们两人的工龄加起来都超过四十年了,就不能照顾一下?各种办法都想尽,甚至直接找外公当年的老朋友其时的总厂厂长,拿到了亲笔批条,可是工会一个会议开下来,还是被“民主”掉了。分房的榜单公布,我家还是落了空。

妈妈气坏了,既然说我是农村户口不给分房,就到插队的农村去要宅基地,自己建楼房。好在那时爸爸已经当了多年仓库主任,跟周围几个村都有用工和业务上的联系,说建就建,楼房造得飞快,两个多月时间就从打地基到上梁全都完工,一栋两层带阁楼的新楼房就在她当年插队的村上矗立起来,这速度叫很多人为之眼红。农村当时的生活条件比工厂艰苦,村民们都争着来帮忙,就连当年偷她南瓜的人见了她都赔着笑脸,试探着问能不能请我爸爸帮忙,弄个人进厂当临时工,看到“冤家”低头伏小,她总算是吐出了一口恶气。

在交通主要靠腿走的年代,一家大小全在镇上上班上学,虽说只有两里多路,但是乡道崎岖,下雨下雪行走到底不便,因此在新楼房里前后只住过几个月时间,我们还是在镇上租房居住。那时工厂分房政策出现松动,说是只要双职工没有房产的,就有资格申请了。这些已经难不倒妈妈,大舅在乡镇企业当了厂长,大舅妈是村长的亲妹妹,小舅参军后复员在镇上县属企业当副厂长,一家人在地方上兴头很足。妈妈跟村里打了个招呼,和小舅做了张卖房的契约,这样我家就成了“无房户”,哥哥上中学我上小学那会儿,我家终于分到手一套80平米的两居室。当走进南北两个阳台、装着钢窗、挥发着石灰水特殊碱味的房间的时候,我们全家松了一口气,这才真正感觉自己是个理直气壮的“街上人”了。

那时妈妈还有一个棘手难题要去解决,我们两人的户口问题还都悬着呢,她是国有企业的“亦工亦农”,我是镇上小学的借读生,这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当时内部文件有落实当年插队青年户籍的指示精神,但乡镇里并没有风声,而审批的权限也要到市级公安机关。从插队的村里和就业的工厂打证明起,到镇里派出所开始报批,到县,到市,那是多么遥远而渺茫的事啊。她结识的一位近邻朋友,是一位退休女教师,在派出所管过几年户籍,她把文件抄录出来透露给了妈妈,这迅即点燃了她的希望。打听到小舅有战友复员在市公安局,她请了假,备了礼,乘公交车跑了好几趟城里,却都徒劳往返。爸爸都劝她知难而退算了,但是她不肯,最后,居然真被她拿回来一张盖上鲜红印章的表格。事后,她对我说;你上中学的时候,可以名正言顺地填上“城镇户口”这几个字了!

我们的这个家,可以说是爸妈两个人白手起家创造出来的,妈妈持家的精细就如同她做电工一样,甚至是锱铢必较。多少年新春回祖母家过节,她都是小年夜那天把我们兄弟送上厂里的班车,一人搬一张小板凳,让我们两个孩子坐进大卡车的敞篷车厢,托付同路的同事照看,从无锡西面回到无锡东面去。她和爸爸则要加班到初四以后才会过来,从大年夜到年初三的这几天加班费算双工,加几天班,这个月就能多得二三十块工资。对于她来讲,所谓的吃个团圆饭之类不过就是个虚饰,而多收入的这几十块钱,可以为我们兄弟多买多少双袜子多添几身衣服,家里可以多开几次荤呢。她是宁愿要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尽管嘴上也经常以单位不准请假为由搪塞敷衍,但对于亲戚的劝诫却丝毫不予理会。连续有二十来年,她都舍不得放弃双工,爸爸也只好听从她的安排。在这样实质性的决策面前,他没有丝毫挑战底线的勇气,这也是多年生活教训的积累。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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