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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梁晓阳:结婚谣

2023-03-20抒情散文梁晓阳
初夏的一天上午,大姑奶从三星尖上来到了我们家,父亲正坐在厨房门后抽水烟,母亲正在给那锅热气腾腾的稀粥搅拌晾凉,大姑奶将一只月饼递给了我母亲,顾不上喝我母亲递过来的稀粥,对……

初夏的一天上午,大姑奶从三星尖上来到了我们家,父亲正坐在厨房门后抽水烟,母亲正在给那锅热气腾腾的稀粥搅拌晾凉,大姑奶将一只月饼递给了我母亲,顾不上喝我母亲递过来的稀粥,对我父亲母亲说:“我昌文的新妇儿要回门(娶亲)了,十六系日子……”

听到此话的我和二弟景瑞都高兴得跳起来,因为我听到大姑奶对母亲说了“办四餐,到时境你带三个娃儿一起来吙”的话,母亲也笑容满面地答应了。天啦,办四餐,住两夜(那时的习惯,嫁女办两餐,娶亲办四餐,第一餐从接亲前下午开始,称为“起礼”,第二日是接亲日,全天两餐(村里人不习惯吃早餐,正餐按两餐计),一直到第三天中午餐,是“拜堂朝”,餐后客人才散。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两三天吃住在大姑奶家了,而且可以吃到扣肉,大姑奶特别疼我们,肯定还可以吃宵夜,我记得那年大姑奶嫁大表姐时我们去了,大姑奶嫁二表姐时我们也去了,都吃到了大姑奶专门为我们小孩子舀来的宵夜。因此我从心底里觉得,有个大姑奶住在三星尖上真是太好了。

我母亲却说:“你以为你大姑奶容易啊?还不是你阿公阿婆有四男二女,家里穷,被迫把大姑奶送到三星尖那个大山坳里做新妇儿?我听你二爹讲古,大姑奶8岁就嫁到三星尖了……”

二爹讲的那个“古”我也听过。那是1948年12月的一天中午,北风呼号,铅云密布,喽啰山上大雾漫天,从喽啰山上刮下来的寒风像山上举目可见的大芒一样一刀一刀割着人的皮肤。喽啰山的大芒,就是到了冬天也不会干枯,还是像锯子一样根根竖着,没来过喽啰山的人想象不出,喽啰山的大芒比传说中的鲁班被割破手指的锯齿草还要长要大,足足有一米长二指宽,顶头尖尖,芒骨硬挺,两侧都是锋利密集的锯齿,人的手臂小腿或者脖子被它划过,管保吹毛断发般裂开一道露出白肉的口子,瞬间白肉就被殷红的血水淹没。二爹说,他们兄弟去斫柴望牛(放牛)时常常被割得手脚一道道血口子,“有时伤口有半公分深。”他说。他们管这些又长又宽的大芒叫做山刀子。

喽啰山的寒风就像这些山刀子一样刺过来了。

寒风猛烈地扇着长田垌贫农梁英寿家的房子。我的阿公梁英寿坐在那张杉木床前,低着头,双手揪着一只炭火几乎已经熄灭的火笼。阿婆陆氏抱着才一岁的三儿子梁传信,拉着堂侄子梁传福背上的小女孩的手,流着泪说:

“传芳啊,你才八岁,就要去大山里做人家的童养媳了,我真系冇舍得送你走啯啊!但系你冇走亦难活落去啊,屋里有两个大哥一个细佬一个细妹,你阿娘又有身(孕)了。

“送你去三星尖系远点,千山罩雾,但系吕屋有三头水牛,种有两亩田,成为他们屋里人,可以保你活路啊!

“乖女啊,莫怪你阿爸同你阿娘,我们都系为你好,你就让你传福大哥背你上山吧,山高路远,你要记住娘,娘亦冇会忘记你啯啊!”

梁英寿坐在地面坑坑洼洼的厨房门角,举着一根烧红的柴炭头,点燃了他那根用大头竹做的水烟筒的烟嘴处烟丝,“吧嗒吧塔”地抽着,眼睛盯着烟筒嘴的烟丝,眉头紧锁,再也一言不发。他的二儿子梁传义在一边坐着,满脸愁容看着他的妹妹梁传芳那身小旧的红棉袄,她伏在二堂哥梁传福的背上,尽管哇哇大哭,却并没有挣扎。

一起护送的有梁英寿的大儿子梁传礼和侄子梁传寿。他们起程了,在吕家派来的六个人引路下,他们走出了梁家的老泥砖瓦房,走出了长田垌屯子,沿着大爽河右岸的黄狗田的田埂走着,进入大爽河口,上了陡峭的山路,梁传福开始背着梁传芳,向着云雾缭绕的三星尖走去。

他们走了两个多小时,刚刚走到七星岗下的沙田,天就飘起了雪花。走在前面带路的吕家人突然停止了脚步,起码有两个人肩上的打鸟炮迅速端到了胸前,就听到一声:“嗷——哄!”说时迟那时快,“砰!”“砰!”两声枪响,一只出来寻找食物的大虫(老虎)一闪就消失在前面的山坡,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形脚印和一片晃动的树枝。背着堂妹梁传芳的梁传福因为又冷又怕,站在原地浑身筛个不停,而悲伤的传芳也被吓得双手紧紧地揪住了她二哥的肩膀。

剩下的十多里路,为了壮胆,吕家引路人中有个叫吕天禄的,就是我大姑奶男人吕天寿的弟弟,十四岁,拿出棉袱里藏着的一瓶土酿米二,一咕嘟就喝了好几口,用衣袖抹了一把嘴角,开口就唱:

喽啰山顶栽棵瓜,

爬去爬来冇发花,

咁大姑娘仲冇嫁,

嫁了明年生狗哈。

“狗哈”在喽啰山区一带是人们对刚出生的婴儿的称呼。这个叫法起源于当地山区婴儿出生时的哭声,用土话听起来就是:“狗哈狗哈!”

喽啰山区山歌的唱法,最后一句要重唱一遍,而且是拉长了唱,两人以上在一起时就合唱,以“啊”字感叹起头,最后三个字拆开,先唱两字,以最后一个字和“啊”感叹收尾。这不,吕家队伍中跟来的另外五个人便不失时机地附和着唱:

啊——生狗啊,啊——哈啊——

唱完,他们就开始喝酒,装着米二的酒瓶,在六个吕家人手上轮着传,山歌也一次次从吕家男人口里唱出来。

兄在岭顶吆一声,

妹在房中企冇赢,

手执花针穿冇准,

丢开花针去跟兄。

啊——去跟啊,啊——兄啊—

大家喝一口唱一首,唱一首喝一口,你一首我一首,一个人唱两个人和,一连唱了十几首,一直唱到七星岗。把我二爹背上的大姑奶也听得服服帖帖的不哭了,好像她终于看到了自己满意的归宿。

“到了十六那日,传志守芳你们一定要带三个娃儿一起来啊!”大姑奶的话把我惊醒了,她喝了粥,要挨家挨户去我们队请那些宗亲,临走前还这样叮嘱。

我母亲连连答应,父亲只是“哦哦”地应了两声,嘴角和鼻孔喷出三团烟雾。大姑奶走后,我开始听母亲对父亲说大姑奶“娶新妇儿”。之所以叫“新妇儿”,是因为那女孩才十三岁,压根儿就没到结婚年纪,大姑奶怕山高路远,儿子昌文大了娶不到老婆,就在昌文九岁那年为他订了这门亲事,眼下就办结婚酒了,就是“娶新妇儿”。我还听母亲说,到了男女双方十七八岁后大人才会给他们“圆房”。

母亲说,她认识大姑奶的“新妇儿”,叫朱昭芹,是青石垌队朱国庆的细妹。原来我外婆就是青石垌队的梁姓人,她的父亲和朱国庆的父亲是远房兄弟,外婆娘家的房子就在朱国庆的屋背山上。我外婆和朱国庆是疏堂的姐弟关系。我外婆也是命运乖蹇,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嫁给外公几年后,父母先后死了,后来连房子也在日晒雨淋中崩塌了。所以到现在,我母亲一直都为这事感叹唏嘘,认为她母亲家的风水不好,“孤孤独独一个女,嫁出去后,外公外婆一屋就死绝了……”

按照母亲和父亲的闲谈,我约略知道我外婆的疏堂弟弟朱国庆家的一些事情。朱国庆的父亲母亲先后生下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俗话说,崽多狗瘦。朱国庆十九岁时还是不够一米六,到了二十出头时父母先后过世了,留下朱国庆和底下四个弟弟两个妹妹,最小的弟弟只有两岁。朱昭芹六岁那年,他们的父母还在世,就将十岁的朱昭贤给了邻队一户钟姓人家做“新妇儿”,换来了两个箩筐满满的大米。

1967年,有个消息灵通的大队干部说,河南安徽那些平阳大地发大水,许多人做了乞儿,乞到我们这里来了。母亲也给我们回忆,隔几天就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女来到村子里。在这些人当中,有二十几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谁家给她一点吃的,她就用普通话说不想走了,愿意住在这个给她粥饭吃的主人家里,或者嫁给其中一个后生哥。

那时的朱国庆已经二十四岁了,正是疯狂渴望女人的年纪,遇上这样的女人自是求之不得,于是,一个名叫刘玉娇长得同样矮小但是白净和善的河南女子就成了朱国庆的老婆,连婚礼都不用办,两人只是杀了一只鸡,买了两斤猪肉,祭拜了祖宗,在底下六个弟妹的簇拥下,欢天喜地成了亲。

没有父母的家,长兄自然就是父亲。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叫刘玉娇的河南女人竟然也担负起了母亲的责任。那时有些记忆的青石垌队人都记得,那年冬天,只要到朱国庆家里串门,总能看见朱国庆在厨房门边撸木薯皮,一双手冻得通红,而他的老婆刘玉娇则在热火烘烘的火灶边给朱国庆两岁多的弟弟洗澡,洗完澡后就帮几个弟弟洗衣服。大家都惊叹:“老古话讲,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朱国庆的老婆就系啊!”

家有三头牛的大姑爹仿佛继承了他父母的传统,早早就在为他的大儿子物色一个新妇,“就算系新妇儿亦得。”当大姑爹打听到朱国庆嫁了大妹朱昭贤后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妹朱昭芹时,很快就请了媒人耿三婆子上他家,无需多说,正在发愁家里嘴巴过多的朱国庆几乎不加考虑就答应了。“那时候只想减轻家里负担,也是为细妹早点找知好去处,我听讲系三星尖的吕天寿家里时,我一嘴就答应了,因为我听讲他地家里一直有几只牛,有牛就好做吃啊!”朱国庆后来在我登门采访时,一点都不隐瞒对我讲了这些。

大姑奶家做的婚宴自然是四餐,我们要在她家里连住两个晚上。离去大姑奶家起码还有一个星期,我和一帮堂兄弟姐妹便数着日子。终于等来了出发那天,母亲让我们请假,父亲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反对。那些年村里都这样,遇上谁家要去亲戚家“饮新娘酒”,孩子总是向学校请假,学校好像也挺通情达理的,一天两天都照样批。

出发那天还可以上一个上午的课,中午回来,看见母亲用饭米粒黏着一只黄皮纸信封,我们都知道那是给大姑奶的“贺礼”,据说有二十元。下午就跟母亲还有十爹十奶和几个伯母婶婶出发了,大人全都挑了一副担子,一头装着谷米,一头装着布匹发糕。我们就空手摆臂走。据说因为三星尖有个会点文墨的年轻人可以做账房,父亲又要上课,就没去。几个堂伯父也没有去,这也是我们村里的习惯,除非是很亲,否则男人都留守家里,女人和孩子一起去亲戚家“饮酒”,回来总是给男人带回一包用草果叶或者木芋叶包裹着的喜菜。

三星尖队离我们长田垌远,有六七公里吧。沿着大爽河右岸走,过了水碓的老房子,走一公里后即到达山脚下,沿着流水潺潺响的大爽河上溯,很多路段都是倾斜度超过三十度的羊肠小道,路边的金银花、野菊花和各种我叫不上名的野花隔一段就有一片一片的,像电影《百合花》里的一些镜头。过了沙坪后,山路一转,看到一幅瀑布在右侧的石壁上高悬直下,发出哗喇哗喇的声音,这里是大爽河的一条支流,叫好爽河,河的两侧全是翠绿的植被,从春花树、樟树、鸭脚木到松树、杉树一直往两边的山岭绵延开去,偶尔可见到松鼠在树上蹿上溜下,浅黄的枫树这里一棵那里几棵地点缀在碧绿的山坡上,显得十分醒目漂亮。在河边的一棵高大的鸡冠子树上,挂满了一丛丛鲜红的鸡冠子。鸡冠子颜色虽红,外形却像豇豆,掰开里面有三颗黑豆子,有的也有两颗,打柴时我们常常摘了玩儿,还点一窑柴火,烧豆子嘎嘣嘎嘣响,然后吃里面的黄肉,喷香。不知怎的,就有人唱起了一首顺口溜:

鸡冠子,

红绯绯,

安点盐,

腌过夜。

……

一种嘴巴黑色又细又长,脑袋上还顶起一个鸡冠的鸟在鸡冠子树上不时飞起,又泊下,咕咕咕咕地叫,“睇,叮鸡郎!”有人喊,我们把这种嘴巴长头戴冠屁股红的鸟叫叮鸡郎(学名戴胜鸟)于是大家又唱:

叮鸡郎,

红屎忽(屁股),

阿郎(男朋友)来,

屎汁出。

……

大家边唱边笑,翻来覆去唱,像学口一样唱着。这样就过了大爽河口,走上七星岗,前方山坳里的锣鼓和唢呐声就灌进了我们的耳朵,不用说,大姑奶家就在面前了。我们由唱山歌转为欢呼,不约而同开始跑起来,大人就在后面喊:“慢点走,冇跌跤啊!”我们已经不管了,脚底生风,在羊肠小道上你追我赶,几分钟就来到了屋脚下,却又不敢踏着台阶上去,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互相望着笑,一直等到大人来近了,才嘻嘻哈哈地扯着他们的衣襟,在大人的嗔声里进了屋门。就有大姑爹大姑奶和几个似曾认识的人出来“接担(主人家接担子)”,一边说着“这么大条担啊”一边就接过担子担着往堂屋里放,早有几个年轻的姐姐端了一碗茶水递到大人面前。我们是不需要的,早喊一声,往屋背后的草坪玩去了。

屋背山就是三星尖的第一尖下,植被有松树杉树转为草坡和小灌木,草坡上长满了高及裤腿的捻子树,草坡过去就是山坳,坳里有高矮大小不一的石头组成了一个个石阵,在那些石阵之间有一条小河,河边还偶尔有一些沼泽,生长着一种纤细如电线的灯草,一丛丛长得比我们还高。我们来喝喜酒,其实还有更多的愿望就是在这片山坡上和这条小河边的石阵之间玩耍,大人都知道我们的心思,在我们走之前会喊:“又去屋背山蹿了系冇?顺便拔些灯草回来,好煲几煲灯草水你吃,冇使晚晚磨牙。”村里人都说大姑奶的屋背山上有灯草,三星尖的山谷里更多。我们偶尔听从大人的话,在玩的同时也拔灯草,一边拔还会一边唱:

灯草青,灯草黄,

灯草煮水冇使糖,

一碗两碗第三碗,

清火败毒又去疮。

……

我们在屋背山上看到,挑着担子的男男女女沿着田间小路源源不断地朝大姑奶家涌来。大人说过,早来的亲戚都是最亲的,都会挑着装了谷米的大担子备了红包来,舅爷阿表的还会送一张被子布匹什么的,疏点的一般是第二天接亲日下午才来,也会备个布匹或者单被外加一个红包,更疏的比如就是一般的熟人,沾点亲带点故的,纯粹是来还个往年欠下的人情,一般就在最后那天拜堂朝拿着一个红包来。我们是大姑奶的娘家人,当然就可以在第一天下午来,而且来多少人不论,一般是全家人都来,住两个晚上,吃足四餐。这样,两个晚上,住宿就显得有些拥挤,往往是一起来的亲戚按男跟男女跟女挤着睡,大多数时候主人还会跟本屋的兄弟姐妹说好,尽可能空出一些房间供安排三亲六戚住。

婚礼餐开台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因为住家住宿不下,有的人也不想住,但山高路远,必须早点吃了回去,第二天再来。于是头脱(轮)就开始了。用胶罐装的米二酒一罐一罐地摆在檐阶上,谁要喝就去倒,水一样透明的米二酒倒入碗中,酒香就飘满了整个地坪的角落,就有好酒的男人坐在一起各自说声饮,端起浅浅却又满满的海碗酒,呷一口,先嚼一颗金黄的花生米,放下筷子,边嚼边聊,反正起礼餐没有扣肉,没有鸡肉,都是些平常的猪肉配花生,白菜炖腐竹,粉丝白菜,萝卜煮豆腐,萝卜酸,黄笋干,青菜,这餐夹喜酒菜的人也少,都图吃个饱,望着第二晚第三朝的大餐,都听说了,大姑奶家准备做 “双扣”,两碗扣肉,那是可以又吃又夹的。

大姑奶安排三间房子给我们这帮娘家来的人睡。堂哥景全带着我们五六个堂兄弟挤一张床。半夜,我喊饿了,景全说:“去厨子佬那里舀碗饭,再舀碗白菜炖豆腐吃。”听到吃字,几个家伙也醒了,都说要去。景全说:“慢着,你们一帮娃儿去,厨子佬冇可能比你舀。我有个办法,阿日(我乳名)你同景瑞去揾你姑奶,保证舀多少就有多少。”我一听完就和景瑞跑去找大姑奶,景平也跟来了。

大姑奶在另一个房间里和我母亲还有十奶聊得火热,不时嘻嘻哈哈。母亲问我为什么没睡,我看着大姑奶,推了一下景瑞,景瑞说:“肚饿得睡冇熟了,想吃白菜炖豆腐。” 我和景平也附和。母亲和十奶呵斥我们:“真系冇识事,菜要留在明日开台啯。”大姑奶却说:“有乜嘢要紧?吃就吃咯,来姑奶屋己吃冇饱,怎讲得过去咯?你们三兄弟跟我来。”我和景瑞还有景平赶紧跟着大姑奶出屋,我凑上去说:“姑奶,仲有景全景强亦想吃。”大姑奶回头看着我们一会儿,皱着眉说:“你们三个这么坏啯,自己吃冇算,仲要带上外人。”我说:“景全同景强冇系外人,系九爹那边啯。”大姑奶说:“他们有你们跟姑奶这么亲吗?”我们说:“有。”大姑奶就笑了,说:“有就有咯。”我们赶紧去叫景全和景强。

大姑奶带我们去临时厨房舀菜饭,几个厨子佬看得眼都红了,说:“这帮娃儿系你的乜嘢亲戚啊?”大姑奶说:“系舅爷屋己来啯,饿了,望见都可怜,比他们吃饱啊。”厨子佬说:“明天的菜都吃了哦。”大姑奶说:“吃就吃,吃了又有。”厨子佬说:“我们亦吃哦?”大姑奶说:“饿了就吃吧,办喜事饿到厨子佬,你们整得我丢架(丢面子)了!”厨子佬就哈哈大笑。我们五人早已一人舀了大碗菜,再舀了半碗饭压在菜上面跑了。

第二天午饭后,我们又跑到大姑奶屋背后面的草坡玩,山边有几坪番薯,我们马上就想到了烤番薯。我们三兄弟和景平、景秀、景强等六七个伙伴,几个挖番薯,几个找泥头,很快就挖好一个窝,垒起了一个烤番薯用的泥头灶窑。

下午,当我们的泥头窑正在烈火熊熊的时候,大姑爹的弟弟吕天禄来了,他倒背着手腆着大肚子在番薯坪里走来走去,最后在我们的灶窑前站住了,看着我(也许他看我在那帮孩子当中大一点吧),说:“你们这两日吃喜酒喜菜吃腻了吧?想到窑番薯了,这些番薯冇全部系你姑奶的啊,你们挖过界了吧?我种的这些大山沤(喽啰山最好的番薯品种)都给你们糟蹋完了!”

我们顿时面面相觑。多年前,吕天禄去趁鹅石圩时饿了渴了,会到我们家吃碗饭喝碗粥,我那时眼钝,乍一眼看去以为是大姑爹,几次都喊他“姑爹”,结果他将我告到母亲那里,说我:“晓阳啊,一点都冇识事啯,喊我姑爹,外人听了丑死我啊!”

他五十多岁了,大腹便便的,传说得了肝硬化,脸部肿得像一只大南瓜。有一次大姑奶来我们家时曾经和我母亲说过,吕天禄患病后,饭菜都少吃了,只是每天吃些番薯过日子,那些“大山沤”他视作性命,每年都种两分地,储存着吃。现在,我怎么也无法将他同二爹说的当年那个放枪吓跑大虫护送我大姑奶上山,又是喝酒又是唱山歌的小伙子联系起来。

我们诺诺应着,也不敢反驳,打算听他处置。他只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走前说了这些话:“你帮卵头,宵夜吃了这么多菜,日间仲想吃我的大山沤,真系贪心啯!”

那些番薯的确是喽啰山最好的番薯,金黄绵甜,我们在吕天禄走后开始狼吞虎咽,滚烫的番薯在我们双手上颠来倒去。

下午,在大姑奶的猪圈旁边还有一场劏猪表演,劏猪武拿铁钩和劏猪刀,几个人帮忙按住,劏猪武三下五除二就杀好了猪,猪血流得满地红。劏猪武开始给猪吹气,有人提来热气腾腾的开水给猪烫毛,劏猪武专心地用刀把粗硬的猪毛刨干净。

突然听到一声大喊:“新娘回来喽!”我们扔下还没有吃完的番薯和灶窑残火就往屋下面跑去,看到对面七星岗上,渐渐聚起来一群人影,有人叫:“大轿,大轿!”的确是大轿,鲜红的顶子耸立在山岗的草坡上。大家都非常兴奋。我记得那些年,每年看到接新娘都是用单车拉,不管过河过桥,新娘是不能下车的,实在要过河踏水,那就要新郎来背过河。大人说,只因三星尖山高路陡,走不了单车,只好请来八个人抬轿。据说一路上由每四个人轮流抬。中间还发生了一个插曲,在青石垌刚出门时就碰上了从兴尚娶回杉木田队的新娘,在我们村里,这就是“冲利”,必须进行一种换针仪式,在双方礼生的主持下,两个新娘互相把扎在自己衫尾的针线取下来,交换后再扎在自己衣服的后摆上。这就叫“迎利”,意思是大家都有“利”。

但是我们等了很久,那顶大轿和那帮人还在七星岗上等候。我们一帮野小子都忍不住跑去七星岗看,我们一边呼喊一边沿着山路跑,走在后面的撕扯着前面的衣服,有人又笑又骂:“只死仔,跑冇过就扯衫裤啯!”

在一片树木葱茏维护着的碧色草坪上,七星岗就在眼前,大轿也在眼前,四个男人正在拿着草帽扇风,扛嫁妆的十几个人和送嫁的一帮人都坐在土堆上歇气。我们都朝红顶轿子看,轿帘撩开了半边,脸蛋涂得红红的新娘坐在里面害羞地朝我们瞅,一个抬轿的就说:“睇乜嘢睇,快点长大娶新娘,以后请我们帮抬轿!”大家都“哄”地一声笑着散开。

突然就听到了对面喽啰丫传来的山歌:

大风吹过喽啰丫,

阿兄种田妹种瓜,

种田揾得三餐米,

瓜熟煮溶喂狗哈。

啊——喂狗啊,啊——哈啊——

“屌卡奶,甲有这只山歌王吃饱冇屎屙又唱山歌了!”一个轿夫这样喊。包括送嫁人在内的一群人都大笑起来。

我们又一阵风往回跑,刚到屋,就有人喊:“入屋的时辰就到了,仲有一刻钟,准备炮仗!”有人说:“亦难为他们了,从青石垌上来,之前系有人走过了啯,估了时间,讲只有早到,决冇会迟到一分钟,你们睇,新娘到了冇止一刻钟了……”

正在议论纷纷时,有人喊:“时辰到,时辰到,烧炮仗!”

立刻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山坳里传来复制般的回声。

我母亲被安排负责拉新娘落轿,新娘每到一处,拉新娘的都要讲好话,我母亲就说:新娘落轿,福星高照。新娘入围墙门口时她说:新娘入屋,家庭和睦。新娘进入屋厅,她说:新娘入堂,兴旺八方。

回门餐是在新增的客人不断到来时开始的。负责点台数的人给大姑奶大姑爹预告,要比中午增开五台。于是就增开五台,头脱二十台,第二脱也二十几台,第三脱也有二十几台,最后开了第四脱,总共七十多台。台凳都是方桌长凳,每台坐八人。因为地坪和屋厅场地有限,只能一次摆二十来台,吃完一脱,帮忙的人赶紧打扫擦抹,又摆上一脱。

有经验妇女们早早与自己熟络的人商定,把自己的孩子拉近,一起坐定桌前,有的三四个大人加四五个孩子就是一台。这也是她们早有计划的,大人少了好肆无忌惮地夹喜菜。

这一桌由三家人组成,孩子各家两个,坐不下的,小的孩子在长凳上挤一挤。说好了的,孩子多的喜菜就可以多夹些,不像那边全是烧酒佬,菜几乎要吃完。第一碗是酸萝卜,各吃一筷子,开始夹一筷子。连着上三四个也是如此。到了上扣肉的时候,一下子就端来了两海碗,金黄灿灿的,五花腩,半肥瘦,肉皮又黄又松,五花腩的层次分明,酱油酸菜荞头的味道诱得人流口水,有人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于是众人赶紧伸筷,唯恐迟了没份。夹到了的,先是一口咬,嘴巴流油,又一口咬,不见了半边。有人从扣肉碗底努力翻出来一块门扇大的,酸菜也翻出来了。有人正在埋头吃,龇牙咧嘴撕扯着,忽而惊呼一声:“夹第二轮了,冇有了!”果然第一碗就剩下两块了,眼疾手快的女人一伸筷子叉紧了一块,另一个女人也不慢,筷子也叉到了另一头,这个说,我先夹到,那个说,同时夹到,这个说,我啱先夹的那件比你的细,那个说,我啱先夹的那件比你的肥。于是都不放筷子。那边的男人说,争什么争,开始夹第二碗!于是两双筷子都嘎的一声松开了,都去叉叉叉地赶第二碗。那第一碗剩下的那件,刚才被两人叉得肥肉呲露,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夹走了。第二碗都不是夹了就吃,而是作为喜菜平均夹,放进自家准备的碗里。夹扣肉是有默契的,三家大人同时伸筷夹,一家夹一件。第二轮开始,又是一家夹一件。三轮过后,最后剩下两件,我跟你熟些的就让给你了,不熟,那就看谁碗里的扣肉大,大的就要让小的,同样大的就商量,各一半,于是一起拿筷子拼命夹拼命截,最后一分两段,各人夹了,皆大欢喜。

晚饭后去溜达一会儿,听说八点给新郎新娘合床,就凑趣去看看。新房里早围了一圈人,一个拿着怀表的男人说声“时辰到”后,两个壮年男子开始拿青砖垫床脚,边垫边说:

四只床脚垫金砖,

床高帐起好颠鸾,

生男生女随心愿,

来年抱子又抱孙。

在四个床脚各垫了一个青砖后,他们念念有词,一人一句,这是 “唱四句”:

四只金砖垫床脚,

四条银柱顶床梁,

床脚垫高生贵子,

幸福生活万年长。

合完床,早有一个妇女将一把糖果撒到床头,几个早已在旁边等候的三岁五岁的小男孩跳上床争抢,又一把糖果子撒到床尾,小孩子又跑到床尾,那妇女唱:

糖果多多,

儿女多多。

儿成状元,

女做娇娥。

到了“装斗”一步时,那个妇女往一只木板做成的四方斗里装进十几个小柑子,边装边唱:

柑子柑子,

重重添喜,

七男三女,

十全十美。

看完合床后大概是晚上九点。三星尖比我们家海拔高几百米,夜晚很凉,大姑奶说就是盛夏时节晚上睡觉也要盖拉舍尼。母亲和各自的大人都叫我们睡,但我们依然迟迟不睡,在大姑奶家的小阁楼上打打闹闹,一点多后大姑奶来了,说你们几个娃儿去厨房吃宵夜,我们就跟着大姑奶后面,叽叽喳喳地议论吃什么,“吃饭豆猪骨汤,仲有白菜炖豆腐。”大姑奶说。“哇,我最喜欢吃的就系饭豆猪骨汤了!”我大喊。大姑奶哧哧笑着,到了厨房就给我们一人舀了一碗饭豆猪骨汤,因为汤锅还坐着火,汤水热烫烫的。大姑奶又给每人的碗放进两勺饭,盛起一大碗白菜炖豆腐,我们五个娃儿赶紧端起碗筷吃,吃得呼呼噜噜响,听起来像一群猪在抢吃,大姑奶在赫赫赫赫地笑。

灌进木门的山风很大很凉,我们一人吃了一碗汤饭后就回房间躺下了。母亲要给我盖被子,我却掀了,一夜都觉得身上热乎乎的。

第二天早上八点看新郎新娘拜堂,屋厅门口早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人,个个都伸长脖子往里瞄,屋厅里的祖宗牌位前燃上了红烛,点上了香火,八仙桌上摆上了三牲酒礼,新郎新娘在桌前的一张草席上站立,新娘还盖了红布,礼生是牛玉兰的叔叔牛德光,他在旁边高喊指挥,先是唱四句:

点燃蜡烛又烧香,

夫妻拜堂日久长,

今年生只白花仔,

明年生只状元郎。

三拜仪式时,表哥吕昌文完全是一副被操纵的状态,牛德光高喊:“一拜天地!”昌文和新娘就跪倒在屋厅地面的两个大红布团上。然后是“二拜高堂”,我的大姑爹和大姑奶坐在屋厅中央的八仙桌前两张太师椅上,一脸笑得比地上的大红步团还要红。昌文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中,脸更红了,在夫妻对拜时甚至脸红得像大爽河口鸡冠树上的鸡冠子。

拜堂餐开始时客人的人数达到了高潮,除了前天和昨天来的客人外,一些疏点的亲戚拿着一个“贺礼”也来了。厨子佬说,今朝这餐要加开六台(桌)。也就是说,中午要多来五十左右的客人。

兴尚队的陈桂莲带着两个孩子和青石垌的耿一娘一家三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坐在一台,耿一娘先是夹两件扣肉放进面前的夹菜碗,然后又和她的大儿媳二儿媳各人飞快地夹回一件吃起来,两个孩子也各夹了一件,陈桂莲便把眼睛都瞪圆了,说耿一娘:“你们一屋人吃了五件,又夹了两件,我都冇用吃冇用夹了!”耿一娘也呛陈桂莲:“你冇使讲别人,人家都系拿只细碗装喜菜,独独你自己拿一只大海碗,装得像三星尖这么高都冇肯停下,你睇你睇,你又夹了……”

两人的吵嘴引来了众多亲戚的围观和嘲笑。可是她们还在争辩着,最后,还是我大姑奶去厨子佬那里要来了两件扣肉给陈桂莲,两人的斗嘴才停下来。然而从那时开始,村里关于她们夹菜响嘴的故事搬了一茬又一茬,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停止。

客人走的时候,几乎每个大人都会手提一大包用草果叶木芋叶包着的喜菜,笑容满面地告别主人出门。饭桌上我们是不用跟客人抢菜的,大姑奶会根据村里的风俗,预留给外家来的人一桌菜,那也仅仅是限于自己的兄弟家,比如我们家和十奶家,像我的堂哥和二姑奶家来客,一般只是每户多给一两样菜。下山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抢在自家大人前面一溜烟跑下山,一边跑还不忘一边起劲整齐地唱:

叮鸡郎,

红屎忽,

阿郎来,

屎汁出。

……

“这些卵头,吃饱撑了的,仲在唱!”大人在背后笑着骂我们。

在我的印象中,回家后起码有四天都在吃喜菜,扣肉第二天就被我们吃完了,不过那些酸菜木耳粉丝白菜豆腐一锅混杂,炒了又炒,已经是酸甜辣咸味道一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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