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轻云出岫到苍茫翠微

最初识得“岫”字，应该是念小学光景，她跟着姆妈看电视里播放越剧《红楼梦》：“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年纪虽小，她却懵懂知晓，雅致俊秀的人儿多半与美玉相伴，抑或本身就是灵玉一枚落入红尘。

及至进入初中，她随意囫囵读小说《红楼梦》，人物众多世相庞杂，印象鲜明的倒是那块通灵宝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正面镌刻“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背面则有“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美好而神秘。至于“岫”字应该是山石，虽不至于“瘦皱漏透”到豫园里大名鼎鼎的假山“玉玲珑”的程度，也应该是奇巧有姿，不然如何配得上轻云逸出。于是，她对这个“岫”字有着格外的好感。

20世纪80年代末，16岁那年夏天，某个烈日当头蝉声炸裂的正午，在街头树荫下，她遇见兜售各色饰品的中年汉子。朴实黧黑的面容与剔透的饰品有着莫名的反差，也有着莫名的吸引。

“这些应该是玉吧？”

“是啊是啊，这是我们辽宁的岫岩玉啊！那个岫字，闺女你可能不太认识，就是山字旁加上理由的由字。”

“哦，这个字我认识，可以理解为好看的山石。”

她一边把玩着玉坠玉链，一边默想着自己身边有几多零花钱可以支配。中年汉子看她游移不定，擦了擦汗，又抹了抹手，从胸腹前小包里拿出一对绿莹莹的手镯，缓缓递给她，让她试试。

两只浅碧透亮的手镯，一并顺滑地环住了她的手腕，散发着清凉，还发出动听的轻微撞击声。

“多少钱呀？”

“一个20元，两个都要可以便宜一点。这是整料开出来做的，虽然里面有玉花，要对光细看才能发现，一眼看上去水亮亮的。我看你认得这个岫字，也算是个懂的，不瞎开价。”

她轻言细语地开始还价，恋恋不舍地还回去一只，时不时举起白皙的手臂，对着阳光转动戴着的那只玉镯，炙热的阳光里仿佛有一泓碧水环绕。慢慢地，一些阿姨、姐姐围拢过来，中年汉子露出惊喜的笑容，急急收了她递过来的钱，招呼大顾客们去了。

她高高兴兴戴着玉镯去聚会。一众朋友里，新识的某位大男生格外眼尖，趁大家喧闹，悄悄夸赞好看，又轻轻问：好像玉镯总是成双的吧，你怎么就戴了一只？她微微羞涩却不窘迫地回答说：我用自己的零花钱给自己买的16岁礼物，买一只正好16元。

大学二三年级时，某日她突发奇想地找出那只手镯佩戴把玩，鬼使神差之间镯子脱手落地摔断，断开处如一轮轮扇形截面，还有针尖般烁点如隐隐泪光。心疼良久，她把断裂的玉镯用手绢包裹收起。正在学习的文物修复课程，让她完全可以借助专业黏合剂将玉镯拼合修复，但“玉碎”自然有“玉碎”的缘由，也或许多少替她抵挡了什么，那么顺应天意吧。

大学毕业，她进了心心念念的博物馆工作。诸多专业教科书上的文物迎面而来，她愉悦地沉湎其中。青铜器、陶瓷器和古代书画是大宗，陈列大纲和主要文字说明由部门提供大家学习。古代玉器陈列的说明材料，她一个新人不知哪里去寻，闷头想想，拿了纸笔得空便去陈列室里做最笨的抄写功课，明晃晃的展柜玻璃，大大小小的说明牌，格外幽暗雅致的灯光，让她抄写得头晕目眩。可是，那些绵延几千年的玉器啊，似乎都用温润内敛的目光鼓励着她。良渚玉器上工艺繁复神人兽面纹无论含义如何扑朔，终究代表了五六千年前先民虔诚的信仰；庄严规整的礼仪用玉兵器之外，商代的动物玉饰居然可以鲜活灵动至此；汉代的玉舞人挥袖扭腰摆胯款款而来让人喜不自禁；唐宋的花鸟与飞天造型的玉饰愈发让人恨不能佩戴赏玩，而金人对同一玉料上不同色彩的匠心独运并不逊于前朝汉族对玉石的珍爱；明代玉饰上的一对鹦鹉真是英明神武神完气足；还有那个常被“审美鄙视”的清代帝王，只一件乾隆年制的三螭纹黄玉觚就让她看得目眩神迷。

“红山文化玉器虽然最早发现于辽宁，但红山文化玉器的原料大部分应该是更为致密的透闪石，而非以蛇纹石为主的岫岩玉。”对着展柜中造型简洁、色泽深沉、气质迥异于轻云出岫的红山文化玉鹰，带教老师寥寥数语，让她受教领悟，在中国玉器的天地里，要学习的太多太多。

在文博行业中沉浮十多年后，一次，领导让她带领一帮兄弟姐妹去沈阳参加全国的博物馆讲解员大赛。全国讲解员里的尖子选手登台亮相连续鏖战，她静坐观摩、记录得失、预估评分，给自家选手分析利弊、加油打气。上海的博物馆讲解胜在内容扎实、风格细腻，但与一些文物大省的讲解相比，缺少唱念做打的表演优势。好在组合得当，在中文专业讲解、英文专业讲解以及中文志愿者讲解三个组别均衡发力、各有斩获，还夺了一个团体二等奖。颁奖后主办方安排参观沈阳故宫，在彻骨的寒冷里，她参观得兴致勃勃。

冰天雪地里参观完毕，大队人马集合发车。大巴车旁，不起眼的沈阳文物商店招牌，让她吸一口气冲进店铺，扫描一眼，看清货品牌，指着几串淡绿微透珠链说：要，这三根都给我。放下三张大钞，拿起营业员粗暴塞进塑料袋的珠链，她转身就冲上大巴。坐定后，她给邻座上海选手中的最高分妹妹看手里的战果。小姑娘先是急着要下车再去买，见车轮滚滚已经启动，就央她转让：“人家有一件湖绿旗袍，一直没有合适的饰品呢，这个珠链的颜色样式尤其是长度很配很配的。”“你喜欢就拿一条去，算我送你的小礼物。”小姑娘笑成一朵花儿，而这条岫岩玉的珠链就此连接了两人此后十多年含而不露的绵长情谊。

与岫岩玉再续已是2019年，庸常烦杂的事务之余，她对红山文化玉器依旧有着浓厚的兴趣。在偶尔温习故宫、国博和上博收藏展示的C字形玉龙、玉鹰饰之外，还了解到：这些红山文化玉器的原料来源应该是辽宁、内蒙古，即岫岩玉。而此后商周时期的玉器则出现了来自新疆的玉料，接近现在宽泛意义上的和田玉。玉友们大多对和田玉更加关注，对岫岩玉十分淡然。她却忍不住觅了一枚肉滚滚的玉鱼，典型的水绿色半透岫岩玉，几乎不含杂质且微带脂感，细细揣摩体形特征，分明是一尾圆滚滚气鼓鼓的河豚逆流而来。

近日，她终于得空找出十余年前的岫岩玉珠链，拿去相熟的小铺，拆分后配一颗深沉厚重的碧玉圈珠，重新串成极有分量感的手串。轻轻地套进手腕，拨动一颗颗玉珠，数十年的时光环绕其间。

一转眼，轻云出岫之灵秀已离她而去，经历这岁月的种种磨砺，于她，苍茫翠微是更妥帖的颜色，而质朴刚健则是她应对汹涌生活的更好方式。